刘庆邦:红煤 摘自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红煤


                     
  “生生死死小煤窑,明明暗暗人生路。”作家刘庆邦以小煤窑矿工生活为题材的长篇小说《红煤》,着重描写了矿工人性的变异。被成为中国当代“短篇小说之王”、“煤矿文学”旗手的作家刘庆邦这部小说,被称为当代中国的《红与黑》。小说描写了农民出身的宋长玉从一个煤矿的轮换工成为煤矿主的经历,他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形成了扭曲的灵魂;在他身上还体现出农民对城市的向往和城市对农民的不接纳。这种矛盾促使宋长玉走进煤矿,进而一步步走上不归路。《红煤》是一部描写“深处”的小说,不仅在挖煤的地层深处,更在人的心灵深处。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出版                
 第一章 洗澡
 宋长玉上的是夜班,人们睡觉时,他正在井下用火药和铁器采伐煤炭。他不是夸父,却追赶着太阳,跟太阳走的是同一条路线。傍晚,当太阳落入地下,他便披挂整齐,下井去了。清晨,太阳刚从东边的山梁冒出来,他也乘坐罐笼从井口升了出来。在井下干活,宋长玉是个惜命不惜力的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至于力气,一个二十郎当岁的年轻人,最不缺的就是力气,最不怕挥霍的也是力气。太阳落下还会出,年轻人的力气,头天用出去的越多,第二天生出来的也会越多。把力气藏着掖着,会被工友看不起,对自己的力气资源也是一种浪费。力气不用白不用,别的东西用多了可能会造成浪费,力气不用才是浪费。每天从井下出来,宋长玉习惯性地朝东天仰望,看太阳出来没有。因在煤层洒下了足够多的汗水,他是带着繁重劳动后的轻松和大量付出后的满足仰望太阳的。在朝霞的烘托下,一轮红日冉冉升起,使以黑色格调为主的矿山霎变得亮堂起来。那一刻,宋长玉的愉悦心情不言而喻,他在心里念着太阳的名字,几乎对太阳伸出了双臂。时令到了初春,徐徐拂来的是万物复苏散发出的清新气息。气息扑入鼻腔里,还涌进自动张开的毛孔里。气息是湿润的,还有那么一点甜蜜。这时他的心情不只是愉悦,还升华为呼之欲出的诗意。在没当煤矿工人之前,他对阳光和空气并不怎么在意,你有我有他也有,有什么可稀罕的呢!朝天每日下进深深的地底之后再出来,他对温煦的阳光和清新的空气才敏感和亲切起来。
 他没有过多地与太阳对视,也没有做深呼吸运动,匆匆到灯房的窗口,交上用乏了的矿灯,就转入更衣室去了。井口的工业广场老是有人在走动,那些人有男工也有女工。而他,脸是黑的,脖子是黑的,手是黑的,脏污的工作服上充满刺鼻的汗酸味儿,他不愿以这样的面貌示人。特别是那些在地面上班的女工,不管是车工还是电工,不管是描图员还是炊事员,她们不是戴着有檐的蓝工作帽,就是戴着无檐的白工作帽,一个个干净得很,也骄傲得很。在尚未洗澡和更衣的情况下,宋长玉在女工面前自惭形秽似的,不知不觉地就有所躲避。往灯房交灯时也是一样。因在灯房发灯的都是女工,有的矿工趁交灯时,愿意以煤面子遮脸,将目光探进小小窗口,把里面的女工满鼻子满眼地看一看,喂一喂又饥又渴的眼睛。还有的矿工,把矿灯的充电盒交进去了,却把灯线另一端的灯头还拿在手里,女工在里面把线拉一拉,他在外面也把线拉一拉,做成男女之间一线牵的意思。直到女工恼下脸子,说了难听话,他才嘻嘻笑着,把灯头放开手,要人家别生气,一语双关地说:“拉什么拉,你要我给你还不行吗!”宋长玉从不干这样的事,也不占这样的小便宜,他交灯时都是站在灯房窗口一侧,并侧过身子,把矿灯送进去,换回錾有号码的金属灯牌就走了。
 矿工大都爱抽口烟,可井下绝对不许抽烟。一种叫瓦斯的透明气体,作为原煤的伴生物,无色无味地在井下各处潜伏着,超过一定浓度,见火就炸。瓦斯一爆炸就不得了,那种灾难是毁灭性的。矿上在井口专门设了检身工,对每一个下井的人都要从头到脚严格检查,一旦从哪个人身上搜出烟卷或打火机来,处罚相当严厉。一个班捞不到烟抽,他们馋坏了,也憋坏了。来到更衣室,他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更衣箱里拿出烟来抽。第一口他们总是吸得很深,差不多能吸去一支烟卷的三分之一。又香又甜的烟雾吸下去,仿佛直达肛门。他们怕把香气放跑似的,都把后门关紧。结果烟雾在体内兜了个圈子,还是从两个鼻孔呼呼冒出。烟雾一冒出来,他们终于出了一口气似的,全身才通泰了。有的矿工嘴角还叼着点燃的烟卷,就下进澡塘的热水里去了。吸一支烟尚不过瘾,这叼在嘴上的往往是升井后第二支烟。他们背靠着池壁,慢慢往热水里缩,一直把热水淹到脖子那里,只露出抽烟的嘴巴和不抽烟的耳朵。在热腾腾的略带尿骚味的水汽中,他们眼睛微微眯着,双手在前胸后背来回抚摩。他们不着急洗澡,还要泡一会儿,在享受香烟的同时,还要享受一下热水。池里的水一点都不清,黑中泛白,已稠乎乎的。按矿上的要求,每个洗澡的矿工必须先淋浴,后池浴。澡塘周边的墙上确实也安装了淋浴器。可那些淋浴器不是不出水,就是莲蓬头被人拧掉了,形同虚设。矿工们只得把身上的煤粉子仍洗在大池子里,只得仍在大池子里往头上身上打肥皂。好在习以为常的矿工对水的清浑从不挑剔,好像水越稠,越显得有质量,越能保持水温似的。只要水的温度够了,初下进去稍稍有点烫皮,他们就洗得很满意。泡着泡着,他们会禁不住摇摇头。摇头是痉挛式的。他们摇头不是否定什么,谁都明白是下面刚排泄出一泡尿液。小头排了尿,必定会在大头表现出来,谁都不会例外。热水一激,尿液在膀胱里膨胀,排泄是不可遏止的。澡塘四周的墙根有浅浅的排水沟,也是排尿沟,他们有尿,或许应该尿到沟里去。然而他们正泡得舒服着,谁愿意中断舒服,跨到池子外面去撒尿呢!池子里的水是热的,尿液也是温热的,权当向池子里再续进一股活水吧。池子外面靠墙的地方滑腻得很,像是洒了一层新鲜的精液,踩上去一不小心就会滑上一跤。倘是因为到池子外面撒尿而摔倒,并把屁股摔成两瓣,只会给工友们徒添笑料。把长尿射进热乎处,他们才彻底舒服了。  
 1、洗澡(2)  
 宋长玉不抽烟,也从不往洗澡池里撒尿。他是有一定文化水准的人,也是胸中怀有大目标的人,自觉应当与普通矿工有所区别,并与普通矿工的行为适当拉开一点距离。他打听过了,和他一批被招进矿的二百多个农民轮换工当中,绝大多数是初中毕业生,也混进个别小学毕业生和个别文盲。而持有高中毕业证书的只有两三个,他就是其中一个。高中毕业意味着离跨进大学门槛只有一步之遥,或许再有那么几分十几分,他们就是一名大学生了,毕业之后就可以进机关,当干部,吃皇粮。然而他们毕竟被无情地挡在了大学门外。他们是一个特殊群体,有着特殊的心态。他们既有落榜后的失落、幽怨,和沧桑之感,因有文化底子垫着,又有准大学生的自信、清高,和矜持。如同实行科举制度时的读书人,他们虽然没有中举,但差不多具备了秀才的资格。一个“秀才”,远离故土来到井下挖煤,本来就是低就,甚至有些自暴自弃,如果日常生活中的表现再不斯文一些,所作所为再不检点一些,立在矿工堆里不显得高出一点,十多年的寒窗之苦岂不是白受了!如果再动不动就与那些把尿水撒在洗澡池子里的人同流合污呢,那不仅是糟蹋自己,简直还糟蹋了圣人。宋长玉目前瞄准的目标是一个姑娘,一个在矿医院上班整天穿一身漂白衣服的护士。护士的身量不高,也不胖,属于那种小巧型的姑娘。从单位体积来看,这个目标不算大。但从宋长玉现在所处的地位和他的角度来看,并联系到姑娘的家庭背景,以及宋长玉的前程,这个目标就显得大了,很大很大。从某种意义上说,目标之所以显得大,是因为他离目标距离远,他与目标的差距大。这么说吧,在宋长玉看来,姑娘好比是天上飞过的天鹅,又好比是天上的星星和月亮,而他,连待在地面都不算,只是一个在地层深处的掏煤人。他对姑娘只能是仰望,起码在目前情况下,是可望而不可及。
 仰望也是望,不可及没关系,作为一种愿望和希望总可以吧。人为希望活着,如果连希望都不敢有,人一生还有什么意思呢!宋长玉一旦把护士作为追求目标,一旦把希望寄托在大目标身上,仿佛他的精神境界得到扩展,人生意义得到提升,果然有些不一样。跟别人不一样,跟半年前刚来煤矿时的他也不一样。那时他洗澡也很了草,跳进水池里,头发上打一遍肥皂,身上自上而下打一遍肥皂,把头埋进水里,站起来;再埋进水里,再站起来,利用猛起猛站的摩擦力,冲上两遍就完了。每每回到宿舍拿起镜子一照,眼圈儿是黑的,耳郭后面是黑的,手指往鼻孔里一挖,手指上也沾了黑的。黑就黑吧,他觉得无所谓。在矿上与在农村老家不同,在老家他有时会到镇上赶集,偶尔会碰到熟人和女同学,干净的脸面总要保持一下。在矿上人生地不熟,天下的窑哥儿一般黑,谁会笑话谁呢!再者,从井下出来,除了吃饭,就是睡觉,一觉睡到天黑,脸洗得再白给谁看呢!特别是轮到上白天班,有时两头不见太阳,在井上睡觉时是黑夜,到井下挖煤时,是比黑夜还黑的黑夜。从黑夜到黑夜,如果不怕睡觉时弄脏了被子,连洗澡都可以省略,至于洗得潦草还是仔细,似乎更可以忽略不计。现在宋长玉变了,洗澡洗得相当仔细。既然他心中装了一个姑娘,那个姑娘又是从事卫生工作的,他就得按姑娘的眼光要求自己,首先在洗澡方面要达到卫生的标准。
 洗澡也是有学问的。根据自己的观察,实践,和向老师傅请教,宋长玉已初步掌握了煤矿工人洗澡的程序和技术要领。他不是先洗头,而是先洗手和脚。手上和脚上纹路最多,最深,缝隙也最多。劳动靠的是手和脚,手和脚上沾的煤尘也最厚。他把手脚蘸了水,把毛巾也湿了水;把手脚打上肥皂,毛巾上也打上一片肥皂,然后用毛巾在手上脚上使劲搓,前前后后,上上下下,缝缝隙隙都搓到,搓去黑沫儿,再搓出白沫儿,手脚就算洗干净了。手脚在搓洗之前,不能放进热水里泡。据老矿工讲,这里也有个火候问题,火候掌握得好,就能洗出一双白手和两只嫩脚。手脚在热水里泡久了呢,油性很大的煤尘有可能会浸到肉皮里去,再想洗干净就难了。宋长玉的皮肤比较白,他用分段洗澡法把手脚洗干净后,就显得黑白分明,手上像戴了一双白手套,脚上像穿了一双白袜子。
 下一步,宋长玉开始洗鼻孔、鼻窝、耳郭、耳后、眼睑等容易藏污纳垢的重点部位。别的部位还好洗一些,最难洗的是眼睑。拿鼻孔来说,虽说有两个黑洞,虽说不能把鼻孔翻过来清洗,但他用小拇指探内进鼻孔里挖一挖,把吸附在鼻孔内壁的黏煤挖出来,再用小拇指顶着带有肥皂水的毛巾,沿鼻孔里侧周围像擦酒盅似地擦一擦,鼻孔里一般来说就不再存煤了。眼睑的难洗之处,在于它本身就很娇气,又离宝贵的眼珠子太近,轻了不是,重了不是。若洗轻了,藏于睫毛根部的黑煤油儿就洗不去。洗重了呢,有可能伤及眼睛。若闭着眼睛洗,等于把睫毛根部也封闭起来了,根本洗不到。睁着眼睛洗呢,肥皂水刺激得人的眼泪啦啦流,谁受得了!常见一些年轻矿工从澡塘里出来,眼睛红肿着,眼睑处几乎出了血,但眼圈还是黑的。一些下井多年的老矿工,眼圈也常常是黑的,不好洗,就不洗,他们干脆把洗眼睑放弃了。宋长玉的体会,洗眼睑既要有技术,又要有耐心。他的做法是,左手把眼睑扒着,扒得半睁半闭,右手用湿毛巾轻轻擦,一只眼睛来回擦上两遍,眼圈上的黑煤油儿转移到毛巾上,眼圈就不黑了。  
 1、洗澡(3)  
 轮到洗头发的程序时,宋长玉不用肥皂了,改用洗头膏。当时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矿上发给矿工的劳保用品是每人每月一条毛巾,两块肥皂,矿工洗衣洗头都是用肥皂,很少有人用洗头膏。洗头膏在透明的小塑料袋里装着,是粉红色。宋长玉把塑料袋剪开一角,挤牙膏似地挤出一点,在手心化开,双手往头上搓。洗头膏在头上搓出的泡沫比较多,宋长玉头上像是开了一朵白花。“白花”在澡塘里散发出阵阵香气。宋长玉第一次用洗头膏洗头发时,池子里的矿工都朝宋长玉头上看着,不知宋长玉往头上涂了什么东西。宋长玉的师傅杨新声代表大家,问宋长玉洗头用的是什么。宋长玉说是洗头膏。杨新声问他为什么不用肥皂。他说肥皂碱性大,太烧头发。宋长玉的回答让光着身子的矿工们乱撇嘴,有人小声说:“鸡巴毛,又不是娘们儿,要那么好的头发干什么!”宋长玉不这么看,头发又不是女人的专利,难道男人就不需要爱护头发吗!宋长玉洗头发时之所以起的泡沫多,不只是因为用了洗头膏,还有一个原因,他的胶壳帽不是直接扣在头发上,而是在安全帽下面还戴了一层布帽。布帽是一顶从老家带来的军帽,他把军帽的帽檐扯去了,只用帽兜儿罩住头发,这样,煤尘就不会钻到头发棵子里去了,洗起来就省事得多,只洗一遍就干净了。
 在热水池里全身上下洗干净后,按说宋长玉可以回到更衣室换上干净衣服了,可他还有最后一道程序没有完成,还要到凉水池边,把毛巾放进凉水里漂一漂,用毛巾把全身再擦一遍。全澡塘一共六池水,两池剩水,两池热水,两池凉水。矿工一天二十四小时三班倒,每个班矿上只供应两池热水。热水是用热气管子打热的。到一定时间,看管澡塘的工人把热气阀门打开,管道里咕咕咚咚一阵乱响,很隆重似地,热气就从水池底部一角打进凉水池里去了。热气催得池水翻涌着,像一下子放进许多条鲤鱼。水刚温乎一点,那些提前升井的矿工急不可耐,就纷纷下进水池里去了。他们称新水为处女水,谁都愿意在处女水里扑腾一气。随着水温不断升高,他们的感觉像是达到了某种高潮,喊着“我操,我操”,兴奋得乱搅水。有人嚷着行了,让澡塘工停止打气。澡塘工是一位老矿工,额角有一块明显的蓝色煤瘢。他走到池边,以手指作温度计试试水温,没有说话,也没有关进气阀门。直到一些矿工受烫不过,纷纷从水里逃出来,像一群光屁股猴子一样只蹲在池沿用手捞水,并把澡塘工喊成老家伙,问老家伙是不是想煮人肉吃,澡塘工才手持扳手,不紧不慢踱过去把阀门关闭了。其实刚打的热水也不是什么处女水,还是凉水时就有人进去涮过了。澡塘用水都是从几百米深的矿井深部抽上来的,冰凉冰凉,几近零度。如果刚放进池子里的凉水算处女水的话,“处女”还处在冰凉期就被不怕冰凉的人使用过了。宋长玉也是不怕水凉的一个。他倒不在意水是否具有处女的性质,凉水毕竟清一些,干净一些。
 宋长玉洗澡洗得细致,所用的时间就多一些。这天他正用凉水擦身,杨新声已到更衣室去了。杨新声临出澡塘时跟宋长玉打了招呼:“小宋,我在外面等你。”生产区离生活区有三四里路,杨新声有一辆加重飞鸽牌自行车,每天下班往生活区走,他们师徒都同骑一辆自行车。
 宋长玉觉得每天都让杨师傅等他不太好,让杨师傅先走吧,不用等他了。
 两池子剩水还没放掉,有人在利用剩水洗工作服。矿工的工作服都是用所谓劳动布制成的,加上上面沾了不少煤和泥,又厚又硬又重,像铁叶子一样,非常难洗。他们洗工作服的办法,就是往池子里蘸蘸水,抓住衣领子往池沿上摔,一下一下,摔得啪啪的。剩水迅速变质,恶化,稠嘟嘟的,上面像漂浮着一层黄油。这样的水有着混合型的浓重臭味,难闻之极。倘没人在池子里洗工作服,臭味的散布还是有限的。而蘸满臭味的工作服如大鸟扇动的翅膀,啪啪的响声到哪里,臭味就随之飞翔到哪里。不一会儿,整个澡塘的空气质量就相当好了,好得人们几乎喘不过气来。宋长玉这才结束洗澡,到更衣室去了。身上洗干净了,如果再沾染一身臭味,就划不来了。还有一个原因,使宋长玉不愿意在凉水池外耽搁太久,这就是他身上太白了,白得隐隐可见脖子里和腿上的蓝筋。有工友跟他开玩笑,说他长得怎么跟女人一样。这样的皮肤让宋长玉多多少少有些惭愧。
 杨新声没有走,扶着自行车在门口等宋长玉。生活区在生产区北面,南低北高,通向北面的一条柏油路一路上坡。两人合骑杨师傅的自行车,宋长玉就不能让杨师傅再出力,由他带着杨师傅往上骑。路两边都是农村的麦地,麦苗已经起身,在阵阵春风里荡漾开去。麦地远处的农舍边,有一株桃树的花朵尚未开尽,可见一团模糊的白晕。骑到一个坡陡处,杨师傅和往常一样要跳下来,帮助宋长玉推一把。这天宋长玉没让杨师傅下车,他塌下腰,左拐一下,右拐一下,骑了一个之字,就冲上去了。  
 2、写信(1)  
 一间宿舍放四张床,住四个人,每人把一个角。宿舍里除了杨师傅和宋长玉,还住着孔令安和孟东辉。在外人看来,这四人同属一个阶级,即工人阶级。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大阶级里还套着小阶级,同宿舍的四个人还分为两个阶级。杨新声和孔令安为国家正式工;宋长玉和孟东辉为农民轮换工。虽然后面都带一个工字,可工字前面的规定词和限制词却有着天壤之别。一个是国家,正式;另一个是农民,轮换,也就是非国家,非正式。国家正式工优越之处的一个显著标志,是可以一直干到六十岁退休,退休之后仍可以拿退休工资。而农民轮换工呢,他们的主要名义还是农民,而不是工人。他们到煤矿挖煤是临时性的。煤矿招他们来,先与他们签一纸合同,第一个合同期为五年。如果他们干得好,合同期可以续签五年,加起来一共是十年。十年是合同用工的最长期限,一般来说,干够十年,合同就解除了,农民轮换工就可以走人。由于采煤劳动繁重,和井下自然条件恶劣,危险,国家正式工干过一段时间就不好好干了。有的受了伤,有的得了矽肺病,确实有情可原。但一些身体好好的人,也说头疼脚疼,筋疼蛋疼,千方百计开病假,泡病号。煤矿有一些夫妻都是在矿上工作的双职工,他们生的子女被称为矿工子女。那些子女当中,女孩子还愿意在矿上谋一份工作干,因为她们不必下井。男孩子就不行了,他们要么跳出煤矿,到别的行业去干。跳不出去的,他们宁可在家闲着给狗挠蛋,也不愿下井。如果再像过去一样,到农村招进大批国家正式工,势必造成恶性循环,使煤矿的工资包袱越背越重。在改革用工制度的呼声中,上面不知是谁想出了这么一个主意,只招收农民轮换工,让青年农民轮流到矿上挖煤,五年轮换一批。反正农村的剩余劳动力多的是,他们正愁没地方去挣钱,给他们提供一个挣钱的舞台,他们不挤破脑袋争着上台才怪。农民轮换工和国家正式工的一个本质性的区别在于,农民轮换工不往矿上迁户口,不改变原来的户籍关系,干满五年或十年,从哪里来还要回到哪里去。也就是说,矿方利用的是农民工的青春和力量。一根甘蔗能有几节甜呢,不过是中间的三五节。一个人的最好年华也是一样,一般来说在二十岁与三十岁之间。矿上好比只把甘蔗中段最甜的那几节吃掉,就变成渣子吐出来。当然,当农民轮换工也不是没有一点希望,在干满十年的所有农民轮换工中,矿上有权把其中百分之五的优秀人才转为国家正式工。宋长玉牢牢记住了这个百分之五,如光芒般照耀他的也是这个百分比。一百个只能转五个,被挑中的概率是很低,如果没有权利机构的背景和过硬的关系,恐怕再优秀的人才干得再好也没用。如果干得不好,就更没希望。宋长玉打定的主意是双管齐下,既要好好干,给人们留下一个好印象,又要赶紧拉关系。
 正式工和轮换工的区别,在床铺的摆放位置上也看得出来。杨新声和孔令安的床铺靠里靠窗,床上能照到阳光。宋长玉和孟东辉的床铺靠外靠门,冬夏都是阴面。另外,正式工床上的铺盖是牡丹花被子,太平洋单子,轮换工的床上铺的是粗布单子,盖的是粗布印花被子。两个正式工的床头都有一只木板箱,而两个轮换工还没置下箱子,每人只有一只帆布提包,在床下放着。四个床位通常只有三个人在宿舍里住。孔令安的精神出了点问题,他手里提着提兜,兜里装着笔记本,每天人五人六,做出的是干部的样子,开会的样子,视察的样子,不一定游荡到哪里去。他偶尔回来睡一觉,睡上一天两天,起来胡噜胡噜头发,端起干部的架子又出发了。杨新声把孔令安发生精神分裂的原因对宋长玉讲了,宋长玉嘴上说可笑,心里却吃惊不小。
 宋长玉又该给唐丽华写信了。从大食堂吃完饭回来,他没有马上就写。杨师傅和孟东辉上床睡觉,他也装作先上床睡觉。干了一整夜从井下出来,瞌睡多的年轻人往往一沾枕头就会进入梦乡。可宋长玉用自己的意志提醒着自己,不许自己睡着。他的眼皮乱跳,那是在肚子里给要写的信打腹稿。听到杨师傅和孟东辉都睡熟了,他才悄悄爬起来,准备写信。宿舍里没有桌子,也没有椅子。只有一只矮脚小凳子,是杨师傅的。他只能借用杨师傅的小凳子,趴在床铺边写信。他把帆布提包从床下拉出来,打开小锁,轻轻抽出放在里面的信纸。他已经给唐丽华写过两封信了。每次写信,他都是先打草稿,然后再工工整整抄写一遍,所以前面两封信都留有底稿。他把两封信的底稿重新浏览一遍,仿佛找到了情绪和感觉,第三封信可以开始写了。把信纸在床铺上展开,他禁不住回过头,又把杨师傅和孟东辉看了看,像是生怕二人此时醒来,发现他在写信。他写信一不是作贼,二不是偷情,三不是杀人放火,按说没什么可怕的。可不知为何,他心虚得很,紧张得很,简直像作贼、偷情和杀人放火一样害怕。这是他的私秘行为,也是重大行动,人生成败在此一举,他不能不慎之又慎。
 信的起首,他不写抬头。每封信的草稿都不写抬头。往干净信纸上抄写时,他也是先把抬头空着,等抄写完了,并确信不会被别人看见,才在抬头处填上唐丽华的名字。为郑重起见,他不能称唐丽华为小唐,或丽华,只能写全名全姓。他本来想写唐丽华大夫,想想恭维太过也不好,不如直书唐丽华好一些,后面顶多再加上同志二字。第一封信,他称赞的是唐丽华所从事的护士工作。他搜肠刮肚,把所知道的有关护士的词汇都用上了,比如救死扶伤、人道主义、白衣天使等。他把矿工的黑与护士的白相比,把护士说成黑色中的洁白,说成矿工心头的一道亮光。他用诗化的语言,说护士为矿工抚平的是创伤,留下的是安慰;迎来的是痛苦的呻吟,送走的是快乐的笑声。他不惜采用夸张的手法,把护士穿的白大褂,戴的白帽子,以及护士走路的姿态,和脸上的笑容等,都做足了文章。在他笔下,白大褂是白云,白帽子是白莲花,走路是春风般轻盈,笑容如阳光般明媚。他甚至把护士为病人打针也涉及到了。把空心的钢针往人的肉里扎,怎么也免不了疼吧,有什么值得赞美的呢?你听他怎么写的,疼在身上,暖在心上。这封信表面上是泛指,是普遍撒网,实际上他锁定的目标是唐丽华一个人。要不因为唐丽华是一名护士,他才不会把护士写得那么好呢。第二封信,他就不绕弯子了,由赞美护士的职业变成直接赞美唐丽华本人。赞美一个具体的人,光用抽象的语言空对空是不管用的,是挠不到痒处的,也不能打动人心。如同一个写通讯报道的人,他必须先搜集素材,有了素材和细节,他的报道才能成立,报道出去才有说服力。写信也需要素材,如果没有素材作依据,作载体,就算你有满腔的感情,拿什么表达呢,往哪里使劲呢!在搜集有关唐丽华的素材方面,宋长玉的确下了一番功夫。连着两天,他装作到矿医院看病或找人,从唐丽华上班的那间屋门口走过来走过去,对唐丽华进行观察。趁唐丽华给一个哭闹的小男孩打针时,他站在门外,着实把唐丽华看了好几眼。后来他转到矿上办公大楼门前,又获得了一个让他有些惊喜的意外发现。那里有一块玻璃装起来的面积不小的光荣榜,唐丽华作为矿上的先进工作者之一,半身的照片正贴在上面。照片是大幅的,彩色的。唐丽华穿的还是护士特有的服装,脸上是职业化的微笑。唐丽华胸前戴着一朵硕大的红花,红花下面缀有同是红色的燕尾型布条,布条上面写着先进工作者字样。既然是光荣榜,就是让人们参观的。既然树为榜样,就是让全矿职工向先进学习的。宋长玉以恭敬的姿态,学习的名义,在光荣榜前站得时间比较长些。他几乎不看别人,目光只停留在唐丽华脸上。直到看得有些走神儿,唐丽华仿佛传说中的画中人似地从光荣榜上走下来,问他老看人家干什么,他才不好意思地离开了。刚走了几步,他又转回来。他只顾看人了,忘了看照片下方有没有事迹简介,要是有事迹简介的话,他写信的素材就更多。照片下面没有事迹简介,只有一行打印的文字,写的是唐丽华的姓名、工作单位和职务。不过这就很好了,以此为发挥基础,他就写满了两三页信纸,相当于高考时写一篇命题作文的字数。  
 2、写信(2)  
 前两封信的落款处,宋长玉都没有署自己的名字。第一封信署的是“一个向您致敬的人”;第二封信署的是“您的崇拜者”。之所以没有署真实姓名,他觉得事情刚开始,时机还不成熟。也是引而不发,留有悬念的意思。在信封下面,他写的是“内详”。可在内里,他并没有写自己的地址和单位。这一方面是出于自卑,另一方面,他不指望唐丽华给他回信。他心里明白,就算他写上他所在的采煤三队的详细地址,白衣天使唐丽华也不会给他任何回音。一上来就表明他的身份,只会把高贵的唐丽华小姐吓着。他必须先做铺垫的工作,让唐丽华知道他是一个有思想、有感情、有文才的人,再让唐丽华知道他是一个采煤工也不迟。说得不好听一点,他是把信里的甜言蜜语当诱饵,等唐丽华尝到了甜头,他再收钩效果可能会更好些。
 宋长玉把第三封信刚写了几句,孟东辉突然坐起身来,说梦话似地问他:“你怎么还不睡觉,写什么呢?”
 沉浸在遣词造句中的宋长玉被孟东辉的猛丁问话下了一跳,他不由地用胳膊压住信纸,把所写的内容盖住了。他的床与孟东辉的床间距离很小,孟东辉就在他背后,似乎一伸手就把他的脖领子抓住了,这让他觉得有些别扭,好像自己的隐私被别人抓到了。他不高兴地说:“没写什么,给家里写封信。”
 孟东辉说:“我也该给家里写信了,你替我也写一封吧。”
 “谁知道你跟家里说什么,还是你自己写吧,你又不是不会写。”
 “我识那几个字都就着馒头吃下去了,又拉出去了,提笔忘字,连不成句。没啥可说的,就是跟家里报报平安呗。”
 宋长玉还是没有答应替老乡孟东辉写信。孟东辉是在老家娶了老婆有了孩子的人,但他跟招工的人说自己未婚。孟东辉是小学毕业,去年二十七岁。但他在招工表上填上的是初中毕业,二十二岁。据说他给前去招收农民轮换工的人送了礼,人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让他蒙混过关了。宋长玉认为孟东辉是撒谎到煤矿参加工作的,素质上跟他不在一个层次,他对孟东辉多少有点看不起。他让孟东辉好好睡吧,别说话了。
 孟东辉才又躺下了,没再说话。
 宋长玉的思路被孟东辉打断了,一时找不到思路走到了哪里,不知在信纸上,还是在脑子里。他跟孟东辉说的是给家里写信,脑子里一闪,思路竟闪到家里去了。他在老家没有结婚,连未婚妻也没有,给家里写信只能是给父母写。来到乔集矿七八个月了,他只给父母写过两封信。刚到矿上写一封,春节前写一封。他给父母写的信都很短,很简单,无非是说他在矿上一切都很好,要父母不必挂念他。真的,他不知道跟父母说什么。父母生了他是不错,可父母的能耐也仅仅限于生他养他。他长大成人后,父母在他面前显得畏首畏尾,缩手缩脚,好像一点办法都没有了。他小时侯,父母成天盼着他长大。他真的长大了,父母却发愁了。父母看不到他的前程在哪里,不能给他指出一条路,不能改变他的命运。父母生身,自己生心,今后的人生之路只能靠他们自己去走,去开拓。他选择给唐丽华写信,就是拿笔头子作工具,看看能不能为自己开辟出一条路来。唐丽华不是他的父母,目前也不能代表他们家里的任何人,可如果弄得好,如果能得到唐丽华的认可,并赢得唐丽华的芳心,情况就大大不一样了。至于不一样到什么程度,他还不好估计,也不愿意提前作出过多过高的估计。起码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将彻底告别农村、农民、农身,摇身一变,变成一个和现在的宋长玉完全不一样的新的宋长玉。从这个意义上讲,唐丽华将是位于他老家西北方向的福星,将是给他的命运带来转折的贵人。把唐丽华说成再生父母,也不是不可以。
 他把眼睛盯着信纸上的那几句话,反复念了几遍,才重新把思路接续上了。在这封信里,他开始介绍自己。他把信的调子定得很低,把自己说成是一个命运不济的人。他提到自己曾参加过高考,只差几分未被大学录取。在整个高中阶段,他的学习成绩一直不错,在全校没下过前三名。但在高考那几天,他得了感冒,临场发挥不是很好。结果有两三个平时学习成绩排在他后面的同学都考中了,他却名落孙山。他本打算复习一年再考,老师也说他来年一定会考上。可就在那一年,父亲重病一场,把家里的积蓄都花光了,连粮食也几乎卖光了,实在没办法为他支付数目不小的复习费,他只得放弃复习。从学校回来的那天,他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没什么前途了,伤心得痛哭一场,哭得非常绝望。在整个第三封信里,他酝酿和调动的都是伤感的情绪,使用的是天涯零落人无可奈何的语气。宋长玉并没有什么谈恋爱的经验,对女性的接受心理也没有研究,但他毕竟读过一些书,也看过一些戏,知道真正动人情肠的从来都不是喜事,而是悲事;从来都是受过伤害的感情,而不是一帆风顺无波无澜的感情。一些有眼光的大家闺秀在戏中爱上的也多是落难的才子。也许是出于本能,他不知不觉就把自己摆在一种弱者的位置。在两性对比上,人们通常以为,男人是强者,女人是弱者。也是因为性质决定的,女人似乎有着更多的同情心。女人所同情的,是比她更弱的弱者。宋长玉要得到唐丽华的同情,必须不惜向唐丽华示弱。举例来说,谁会同情一只狼呢!一只受伤的绵羊,或一羽折翅的鸽子,才有可能得到人们的同情。在这封信的结尾处,宋长玉还把耐心保持着,仍没有署上自己的真实姓名,他写的是“一个自卑的人”。  
 2、写信(3)  
 矿上没有邮政所,也没有设置邮筒。在离矿六里远的一个农村集镇上,才有一个小小的邮政所。宋长玉把信抄好,反复读过,步行向邮政所走去。他想借杨师傅的自行车骑一骑,觉得把杨师傅叫醒不合适,就没有开口。来到镇上邮政所,他才临时买信封,临时在邮政所的柜台上往信封上写字,而后贴上邮票,把信投到信箱里去了。每次投信他都小心翼翼,像是怕把他的宝贝信件摔疼似的。当听见信件落入邮箱啪地一响,他心头似乎也响了一下。每天在邮政所上班的只有一位看上去五十来岁、戴老花镜的邮政员,把邮票贴好后,他本来可以把信直接交给邮政员。邮政员在邮票一角砸上一个邮戳,信件随即就可以进入分检投递程序。他之所以舍近求远地投进钉在门外一侧墙上的铁皮邮箱里,是他实在不忍心看着邮政员当着他的面,用铁质木柄的邮戳在信封的脸上重重砸那么一下。还有,他担心养成职业习惯的邮政员在砸下邮戳的同时,会顺便朝信封上面的发送地址和收信人看一眼,那样的话,邮政员说不定会怀疑他的动机:这里离乔集矿这么近,干吗还要写信呢?他的信是匿名的,他想把自己本身也隐藏起来,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写信发信的人是哪一个,包括素昧平生的邮政员在内。  
 3、接触(1)  
 第三封信寄走第五天,宋长玉给唐丽华写了第四封信。不多也不少,每封信之间相隔的时间都是五天。这个时间是宋长玉计算过的,除去信在路上走的时间和矿上通信员收发信件用的时间,他留给唐丽华看信的时间大约是三天。三天之后,下一封信又到了唐丽华手里。如信件太密,唐丽华看信不会太仔细。信件太稀呢,让唐丽华等得时间太长也不好。这样不稀不稠,像机器齿轮上的等距离的齿子,齿齿相扣,两个齿轮才会一同转起来。
 在第四封信里,宋长玉郑重写上了自己的名字,还注明了他所在的采煤三队。等唐丽华看罢这封信,他觉得自己可以浮出水面,可以与唐丽华正面接触一下了。
 也是宋长玉设计好的,每封信的内容各有侧重。这封信他着重写的是对煤炭工业重要性的认识,表的是当一名新时代合格矿工的决心。信的调子也得激烈高昂起来。仿佛唐丽华是他面前的一面旗帜,他在举着手对着“旗帜”庄严宣誓。
 宋长玉这样以书信作武器,一次又一次向唐丽华发起进攻,是他看重信的功能,也相信信的力量。古往今来,人们之间的交往靠什么,一是说话;二是文字。两者相比,他以为使用文字显得更高雅,更含蓄,更美好,也更富有魅力。每一个字都经过几千年的风雨,几千年的修炼。一笔一画里,都浸透着前人丰富的情感,和高超的智慧。按宋长玉的想象,前人定是为了传递爱意,才创造了文字。不把文字接过来在书信中好好使用,岂不是辜负了前人,也辜负了文字!由于语言和文字的长期使用,人类不仅生活在语言和文字里,在人类的遗传基因里,似乎也继承了语言文字接受和传递信息的本能。试想想,谁不为接到异性的书信而欣喜,谁不为阅读求爱的书信而欢愉呢!恐怕唐丽华也不会例外吧。宋长玉听说过,有的小伙子在马路上就可以拦住一个姑娘,要求跟姑娘谈一谈,或者邀请姑娘一块儿看电影。对于这样的求爱方式,宋长玉觉得也不是不可以。但他只愿意承认小伙子够勇敢的,要是换了他,他决不会那么干。那样是不是太鲁莽了,方式也显得过于原始。宋长玉对自己的写信能力和水平比较自信。在初中和高中,他的功课一直偏科,文科好,理科差。他参加高考,并不像他在给唐丽华的信里说的那样,只差几分没跨进大学的门槛,实际上,他差了三十多分没达到大学录取的分数线。他输分就输在数理化上。现在无所谓了,高中一毕业,数理化基本上用不上了,而文科却可以大大地派上用场。在给唐丽华写信过程中,他把所学的语文知识差不多都调动起来了。他把书本理论联系实际,联系情感,等于单独向唐丽华作了一系列集中演示。至于演示的效果如何,就等着听唐丽华的评判了。
 决定在信上署名时,宋长玉想换一种信纸。写前几封信,他用的都是从文具商店买来的信纸。这一次,他想使用矿上的专用稿纸,也叫信签。他见过那种稿纸,每张稿纸的天头都印有红色的夏观矿务局乔集煤矿字样。他还见过矿上的专用信封,信封是用很结实的牛皮纸定制的,信封下方的单位名称也是大红的仿宋印刷体。他对那样的稿纸和信封羡慕已久。他们村有一个在外省某个矿务局宣传部耍笔杆子的人,那人每次往家里写信,都是用那样的以显赫字样标明单位名称的稿纸和信封。宋长玉那时就想,他什么时候能用专用稿纸和专用信封给家里写信就好了,也能给父母争点光,不枉父母生他养他一场。他自己也算没有在人世上白走一遭。在宋长玉心目中,用那样的稿纸信封写信发信,代表着一个人的身份和地位,有着先声夺人的效果。
 他选择到矿上的宣传科要那种稿纸信封。宣传科科长在矿上的广播里说过,欢迎大家给矿广播站写稿,给局里的矿工报写稿。倘是要到稿纸信封,除了给唐丽华写信寄信时用,他还要马上给家里写一封信,通过信封信纸让村里人知道,他宋长玉现在也是国家的人了。不过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不知能否要到他想要的东西。宣传科的办公室在四楼,楼道宽敞明亮,与井下的狭窄黑暗巷道判若两个世界。走在这样的楼道里,他似乎受到一种莫名的威压,心虚得很,也紧张得很。他两腿发硬,脚上沉重得像是穿了两只下井用的深筒胶靴。他身上发热,后背似乎要浸出汗来。来到科长办公室,科长问他找谁。他说找宣传科。科长问他有什么事儿。他说:“我想写稿子,没有稿纸。”
 “你是哪个队的?叫什么名字?”
 “我是采煤三队的,叫宋长玉。”
 科长把宋长玉的名字念了一下,又问:“你是新来的农轮工吧?”
 农轮工是农民轮换工的简称,不管是简称还是全称,宋长玉都不喜欢。但不喜欢归不喜欢,他还得承认:“是。”
 “你以前写过稿子吗?”
 “写过。” 宋长玉额头上冒出了汗。
 “给哪儿写的?”
 “局里的矿工报。”
 “矿工报采用了吗?”
 “我刚把稿子写完,想抄写一遍,才想起来没有稿纸,也没有信封。” 宋长玉头上的汗流下来了,他装作挠头发,顺便用手掌把汗擦了一下,擦得满手都是湿的。他没想到科长会审问般地问他这么多话,他有些顶不住了。科长若继续问下去,他恐怕就编不圆了。  
 3、接触(2)  
 科长在椅子上坐着,屁股始终没有离开椅子。办公室里本来还有一把空椅子,科长没有让宋长玉坐。科长甚至没让宋长玉走近他,只把身子稍微侧了一点,向站在门口里边水泥地板上的宋长玉接连发问。科长总算笑了一下,说:“我看这样吧,你把稿子拿来给我们看一下,如果我们觉得可以,会给你发稿纸的。不是我们不相信你的写稿水平,凡是向上级新闻单位发送的稿件,都要通过宣传科的审查,这是矿上的规定。”
 宋长玉知道,想要到稿纸和信封是没戏了,他的情绪迅速低落下来。他在井下多次听工友们说过,矿上那些当官的都是老爷,一个二个架子端得比井架还大,跟他们打交道难得很。都是因为他心存侥幸,一时冲动,才厚着脸皮来跟当官的张口要东西。一跟当官的打交道,他果然受到了质疑,心理上受到了打击。这使他再次意识到作为一个农民轮换工的临时性身份,并意识到自己所处的地位是多么卑微。你以为你是谁,你不就是一个受矿上雇佣临时到矿上挖煤的嘛,还想使用矿上带红字的信纸信封,你做梦去吧!受到打击的宋长玉,自尊心有所反弹,有所抵抗,他心里说,你不就是一个科长嘛,有什么了不起的。他什么话都不愿跟科长再说,也没说礼貌性的告辞话,脸一扭就走了。
 科长大概看出了他的不高兴,在背后对他说:“我们等着看你的稿子,欢迎你以后多写稿儿。”
 宋长玉没回头,心说,写个屁!
 他还是用买来的信纸和白皮子的薄信封把信给唐丽华寄走了。
 宋长玉设想过一些和唐丽华接触的机会。比如说他要是生病了,去医院打针,打针的事就可能由唐丽华操作。再比如他要是在井下受了伤,到医院包扎,也可能会碰上唐丽华。在打针或包扎期间,他争取和唐丽华说上几句话,问唐丽华喜欢不喜欢读信。他相信,只要他提到信,唐丽华就会猜出写信的人是他。那样,唐丽华就算把他对上号了,他们两个就算接上头了,二人就可以就信的内容进行交谈。可是,宋长玉的身体不错,没有生病。他在井下干活比较注意安全,也没有受伤。他听说过,有的矿工为了能到医院把某个女医生或某个护士近距离多看几眼,竟不惜把自己的手指或脚趾弄伤。宋长玉觉得自伤的办法太拙笨了,也太拙劣了,只有智商低下的人,才会使用那种动物性的办法。就是八年见不到一个女人,他也不会那么干。他采取的办法,是在通向大食堂的路上等唐丽华。
 他所住的宿舍在一座单身矿工宿舍楼的一楼,楼前面不远,就是矿上的大食堂。宿舍楼和食堂之间有一个通道,去食堂吃饭的人大都要从那里走。这就是说,宋长玉不必出楼门,只站在自己宿舍的玻璃窗内,就把去食堂吃饭的人看到了。谁不吃饭呢?只要是人,不是仙,就得吃饭。雪白大褂穿得像仙的唐丽华,也免不了要吃饭。在窗子后面,宋长玉只要有耐心,只要不怕把腿站酸,把玻璃望穿,几乎每天都能看见唐丽华。去食堂吃饭时,唐丽华就把白大褂脱下来了,只穿平常的衣服。唐丽华穿的衣服一点都不奇异,花色淡雅,不争不叫,浑身上下透着凡人般的自然朴素。宋长玉不必担心唐丽华会发现站在窗后的他,因为唐丽华走路从不左顾右盼,仿佛她要去吃饭,心里只想着米饭白菜,便直奔食堂的卖饭窗口而去 。这天中午,宋长玉穿好了衣服,抿好了头发,准备好了碗筷和饭票,不一会儿就把唐丽华等来了。他冲出楼门,紧走几步追上唐丽华,让心跳平稳一下,尽量以平静的口气跟唐丽华打招呼:“唐丽华你好!”
 唐丽华站下了,转回身回敬了一句“你好”,把宋长玉打量了一下,仿佛在问,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宋长玉说:“对不起,我叫宋长玉。”
 唐丽华像是想了想,笑了,说:“你就是宋长玉呀!你写的信我都收到了,写得挺好的,语句挺通顺的。”
 宋长玉说:“写不好,瞎写,让您见笑了。”他把和唐丽华第一次搭话想象得比较困难,原以为唐丽华会装作想不起他是谁,更不一定会承认收到了他写的信,没想到唐丽华承认得这样爽快,笑得如此自然,姿态这么大方。相比之下,他倒是显得有些小气,有些拘谨,有些委琐。他满脸发热,不用照镜子,就知道自己的脸一定红得厉害。在随着唐丽华一块儿往食堂走时,他的手足也有些无措,好像不知道先迈哪条腿更合适。
 唐丽华指出他可不是瞎写,说:“我看你写得挺认真的,一定下了不少功夫吧?”
 宋长玉没有回答自己下功夫没有,只说:“谢谢,不敢当,不敢当,请多多批评。我心里有一些想法,不知道跟谁说,就冒昧给您写了信。您是矿上的先进工作者,写作水平一定比我高。”
 唐丽华说:“这回你可说错了,我最怕写文章,在学校时就怕,老师一让写作文我就头疼。”
 “不会吧,您太谦虚了。”宋长玉也笑了一下。一笑,他放松多了。
 唐丽华说:“我说的是真话,不是谦虚。我对会写文章的人都很羡慕。”
 矿上的大食堂分为里外两部分,里边是操作间和卖饭的地方;外边是职工们就餐的大厅。里外由一面长墙隔开,墙上开有十几个卖饭的窗口,需要买饭的人都在窗口外面排队。既然是二人一块儿走进餐厅的,宋长玉就和唐丽华排在一个队。排队时,唐丽华礼让了一下,示意让宋长玉排在她前面。宋长玉受惊似地往后退,说:“哪能呢,女士优先。”坚持让唐丽华排在他前面。宋长玉注意到,唐丽华拿的是一对小号的鸭蛋青色搪瓷碗,碗里放着一只不锈钢的饭勺,勺柄上錾着细花儿。而他拿的是两只大号的土烧瓦碗和一双木头筷子,筷子一根粗些,一根细些,还一不般齐。他不知不觉地把拿碗的手垂在下面,想到该换两只新碗和一双新筷子了。餐厅面积颇大,里面摆着上百张餐桌。餐桌都是用钢筋水泥预制而成,桌面呈圆形,下面是一根粗重的独腿。为防止就餐者移动桌子或搬走椅子,餐厅里所有座位也都用钢筋水泥制成了仿古的石鼓型。以前,宋长玉在餐厅里也多次看见过唐丽华,往往是,唐丽华买了饭就走了,大概是把饭菜端到自己宿舍里吃去了。唐丽华偶尔也会在餐厅用餐。她只要在哪张餐桌前坐下,在哪张餐桌正吃饭的矿工就再也不敢抬头,把饭匆匆吃完就离开了,饭不热也会出一头汗。唐丽华使用的餐桌倘是事前没有别人呢,那一直是她一个人占一张桌,矿工们谁都不敢往她跟前凑。他们宁可在旁边的餐桌前挤得乱扛膀子,甚至互相骂,谁也没勇气跟唐丽华同桌就餐。这就是煤矿工人的可怜处境,越是女人缺乏的地方,他们偶尔看见一个女人就像老鼠看见猫一样害怕啊!宋长玉想好了,唐丽华今天要是在餐厅用餐的话,他就跟唐丽华坐一个桌。他有这个自信,也有这个实力,可以与唐丽华对话。既然和唐丽华已经互相认识了,已经对上话了,一个桌吃饭也是顺理成章,他不能错过这个时机。  
 3、接触(3)  
 在排队等候买饭时,唐丽华又跟宋长玉说了几句话,唐丽华说:“我建议你不要再浪费自己的才华。”
 宋长玉听得一惊,明白唐丽华话里的意思,是不让他再给她写信了。浪费?这怎么能是浪费呢?他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好。
 “有这个才华,还不如给局里的矿工报写点稿子呢!”
 噢,原来是这个意思!宋长玉转惊为喜地问:“你看我能给矿工报写稿子吗?”
 “当然可以了,我看你的文字表达能力,写稿子没一点问题。”
 “我不认识矿工报的人,写了稿子,他们会登吗?”
 “编辑对稿子不对人,只要你写的稿子达到质量要求,我想他们会登的。我哥就在矿工报当编辑,你把稿子寄给他也可以。我哥的名字叫唐胜利。”
 宋长玉只有感激的份儿了,他说:“太谢谢您了!”
 在和唐丽华说话的当儿,宋长玉看见有个排在前面的人回头看他。他用眼角的余光把左右扫了扫,发现排在两边队里的人也有不少同行在注意他。他不禁把胸膛挺了挺,赶紧把眼角的余光也收回来,装作谁也没看,什么也没发现,只重视眼前的唐丽华。唐丽华比他低得多,他看到的是唐丽华的头顶、脖颈和小小的肩膀。唐丽华剪得是短发,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唐丽华的脖颈白皙得他不敢多看,仿佛多看一眼就显得不够尊重。唐丽华的肩膀窄窄的,窄得让人怜惜。唐丽华身上散发的是医院共有的消毒药水来苏水的味儿,以前他不大喜欢闻这种味儿,但从唐丽华身上散发出来就不一样了,好像变成了五月里鲜花的芳香。其实,宋长玉不怕别人注意他,相反,他愿意让更多的人注意到他和唐丽华交谈。看看吧,唐丽华就是这么平易近人,和蔼可亲,一点矿长小姐的架子都没有。听听吧,是我,宋长玉,在和唐丽华说话。唐丽华看得起我,欣赏我的才华,愿意跟我说话。唐丽华把她哥哥的名字都告诉我了,这对我是何等的信任!想想吧,鱼找鱼,虾找虾,俗找俗,雅找雅,不是谁想跟唐丽华说话就能说得上的。贾宝玉可以跟林黛玉说话,焦大跟林黛玉恐怕就说不上话。我现在还是个农民轮换工是不假,但将相无种,天下风水十年河东转河西,谁知道怎么轮换呢!
 眼看他和唐丽华快要排到卖饭窗口,他正盘算这顿是否买份肉菜,改善一下生活,这时孔令安向他走过来。孔令安像一个幽灵,谁也不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出现,什么时候离去。孔令安又像一阵风,或一片树叶,风往哪里刮,树叶往哪里飘,恐怕他自己都把握不住自己。孔令安没有带碗筷,两手都斜插在两边的裤子口袋里,还是一副领导干部的派头。他的不离身的道具,那只灰色的塑料仿革提兜还在一只手腕上垂着。他径直走到宋长玉身边,双手并不掏出来 ,对宋长玉说:“你过来一下,我跟你说句话。”孔令安的表情相当严肃。
 宋长玉排队已排了一会儿,不想半途而废。更重要的是,他不想在此时离开唐丽华,他还要和唐丽华同桌就餐呢!这个孔令安,真是讨厌!但宋长玉不能过于违背孔令安的意志,不敢生硬拒绝孔令安,他隐隐觉得,一个人的精神一旦脱离了正常人的轨道,似乎具有了某种神秘的力量,或超人的力量。精神病人看似弱者,从某个方面看,又成了强者。这从矿上对孔令安的态度上就看得出来,孔令安不再下井,矿上每天给他记下井工,每月照发工资。一个正常人,哪会有这样的特殊待遇!宋长玉把孔令安叫孔师傅,笑着说:“您什么时候回来的?还没吃饭吧?先吃饭吧,我这儿有饭票。”
 孔令安不吃饭,还是坚持让宋长玉跟他出去,到外面说话。
 宋长玉想起应该跟孔令安开一个玩笑,气氛也许就缓和了。他知道,孔令安最喜欢听人喊他孔书记,就说:“孔书记,您一点都不关心群众,有事让群众先吃完饭不行吗?有什么话在这儿说不行吗?”
 听见宋长玉喊他孔书记,孔令安果然咧嘴笑了一下,但他没有放弃让宋长玉跟他出去。他把右手从裤兜儿里掏出来了,去抓宋长玉的手腕子。宋长玉手往后一背,躲开了。那么孔令安就抓住了他的胳膊,瞎子一样抓得很有力。宋长玉怎么办?他知道此时不能挣扎,更不能反抗,一反抗不知会闹出什么不愉快的事呢!而不管出什么样的事,丢人现眼的只能是他,谁让他是一个正常人呢!宋长玉看见了,餐厅里几乎所有的人都朝他和孔令安这里看着,把这里当成了一个焦点。刚才他和唐丽华说话时,虽然也有人往这里看,但那些人的目光不够大胆,有点偷偷摸摸,里面藏着嫉妒。这会儿众人的目光要热烈得多,也露骨得多,所流露的是幸灾乐祸。大家都知道孔令安是一个精神病患者,不管他盯上谁,一般都会闹出一些笑话,谁就会成为被别人看笑话的对象。连唐丽华此时也转过身来,躲开一点,看看孔令安,又看看他。宋长玉不会闹出笑话,他说:“好好好,听孔书记的,孔书记说去哪儿咱就去哪儿,行了吧!”临离开时,他无可奈何似地摇摇头,颇有意味地看了唐丽华一眼。
 来到食堂外的一个墙角后面,宋长玉再也不能容忍似地把胳膊猛地一甩,甩开了孔令安的拉扯,皱紧眉头说:“你他妈的连饭都不让人吃,太过分了!什么话?说吧!”  
 3、接触(4)  
 见宋长玉一生气,一厉害,孔令安就不厉害了。他模仿宋长玉的表情也厉害了一下,转瞬就咧开嘴笑了。他笑得有些窘迫,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实在说来,孔令安长得不难看。他是大脸盘,如相书所说,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属于富态相、官相那一类。孔令安的牙齿也很整齐,只是由于他老不刷牙,牙面上有些污垢。由于他牙面上有污垢,嘴里就有一股子污浊之气。他问宋长玉:“你是不是在和唐丽华谈恋爱?”
 可笑,难道说几句话就算谈恋爱吗?定是孔令安躲在餐厅的某个角落,看见他和唐丽华说话,就以为是和唐丽华谈恋爱,执意把他从唐丽华身边拉开。这个神经病,真是神经过敏。不过,孔令安这么认为他也不反对,别人都这么认为才好呢,煤矿上需要宣传科,谈恋爱也需要舆论上的支持。于是他说:“谈不谈恋爱关你什么事,你管不着!”
 “我怎么管不着,唐丽华是我的女朋友,我跟她谈恋爱谈了好几年了,你知道不知道!”
 真他娘的胡说八道,唐丽华才多大,他竟说跟唐丽华谈了好几年了,这在逻辑上就站不住脚。想到逻辑,宋长玉觉得自己也有些可笑。精神病人的一个突出特点就是思维混乱,说话不讲逻辑,你跟一个精神病人讲逻辑,本身就不符合逻辑。他看出来了,孔令安不仅要在虚拟中当矿上的团委书记,还要在幻想中当矿长的女婿;孔令安不光是官迷心窍,还是色迷心窍。他想逗一逗孔令安,说:“你谈你的,我谈我的,谁谈成算谁的,你看怎么样?”
 孔令安的脸子恼下来了,说:“那不行,你要是再敢和唐丽华谈,我就取消你的农民轮换工资格,把你打回老家去!”
 宋长玉最不愿听这个,那一刻,他简直怀疑孔令安的精神病是装出来的,不然的话,孔令安下嘴为何这样狠呢,怎么一下嘴就咬到了他的疼处呢!他冷笑了一下,反唇相讥说:“孔令安,你不就是没当上团委书记嘛,何至于疯成这样,见谁咬谁,太丢人了!”
 “谁说我没当上团委书记,我现在就是团委书记!”
 宋长玉不愿意被孔令安继续纠缠,骂了一句去你妈的,丢下孔令安,又到食堂去了。
 孔令安说:“小宋,你吃完饭,给我捎回来两个馒头,一份滑溜肉片。我在宿舍等你,咱俩好好谈谈。”
 宋长玉有些哭笑不得。
 一进餐厅,宋长玉就把目光撒开,想搜索一下唐丽华在没在餐厅用餐。唐丽华没在餐厅,可能买完饭就走了。  
 4、雨中送伞(1)  
 下雨了,哗哗的,下得很大。雨点打在黑色的柏油路面上,溅起一层白色的水雾。清明节还没到,按说春天的雨应该是细雨,应该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这场雨有点像夏天的雨。这里是浅山地带,常年的雨量不是很充沛。据志书记载,当地多次出现大面积严重旱灾,极少出现洪涝灾害。哪里缺什么,人们就喜欢什么。如同矿山缺女人矿工就格外喜欢女人一样,这里雨水少,人们就特别喜欢下雨。雨刚开始下,人们就不禁互相转告,下雨啦,下雨啦。其实下雨的普遍性使雨点人人有份,互相转告纯属多余。可人们的喜悦心情还是要通过互相转告来表达,来分享。路两边的麦苗上落了一些煤尘,使绿麦苗几乎变成了黑麦苗。雨水一冲洗,煤尘就洗去了,麦苗重新显出碧绿的本色。一些蒲公英的小黄花,在不下雨的情况下,花朵上面也蒙了尘,路过的人们往往对花朵有所忽略。一下雨就不一样了,人们走路时觉得地边有点点亮眼的东西,禁不住扭脸一看,原来是一朵朵金灿灿的小黄花。谁说雨水只会浇灭东西,不能点燃东西?谁说点亮东西的只能是火,而不能是水?给人的感觉,恰恰是春天的雨水仿佛把一支支花朵点亮了。所谓漂亮,原来从此而来,好一个如火如荼的漂字。井口的储煤场堆有一些原煤,雨水虽然不能使黑煤改变颜色,但雨中的煤堆也有所变化,它不仅不再起尘,不再冒烟,还黑上加黑,黑得明丽,黑得润泽,整个煤堆像泼了油一样。
 下雨也带来了一个小问题,就是矿工们上班下班不那么方便了。看来矿工们不是人人都有雨伞,在生活区通往生产区的路上,一个人打一把伞的不是很多,有的穿胶面雨衣,有的穿透明塑料雨衣,有的是两人合打一把雨伞,有的只戴一顶旧草帽。一个骑自行车的骑过去了,他穿的是军用绿色胶面雨衣,雨衣后面的衣架上鼓着一个大包。那个大包里兜的不是风,也是一个人。还有一个年轻矿工,什么雨具也没有。他把一件上衣双手举着遮在头上,踏着雨水呱唧呱唧往井口跑。他跑一会儿,慢下来紧走几步,再接着跑。衣服毕竟不能代替雨伞,遮雨的效果有限,他跑了一半路不到,浑身的衣服就被雨淋湿了。
 矿长唐洪涛这天要到矿务局去开会,他习惯坐在轿车的前排,就是副驾驶的位置,较为开阔的视野使他把雨中路上的情况都看到了。他是一个目光敏锐、思路敏捷的人,也是一个容易闪现灵感并善于抓住灵感不放的领导者。前面的路分为两岔,一岔通向矿务局机关所在地,一岔通向矿上的生产区。职工们习惯把生产区叫南井,把生活区叫北山。唐洪涛定是又来了灵感,手往右一指,让司机先往南井拐一下。他几步跨进二楼的生产调度室,给分管后勤工作的副矿长打电话,说雨现在下得很大,好多工人没有伞,在淋着雨上下班,这怎么能行呢!他要求副矿长,马上购进一批雨伞,全矿职工人手一把,尽快发到大家手里,做到雪中送炭,雨中送伞。副矿长在扩音电话里说,全矿的职工将近四千,一下子买那么多伞恐怕有困难,哪个商店也不会存四千把伞。唐洪涛的两道长眉扑闪了两下,说:“你们想想办法嘛,没困难要我们干什么!流泪眼观流泪人,我们要设身处地替没伞的职工想一想。一个商店没有那么多雨伞,多跑几个商店。还买不够,直接到市里的制伞厂去买,我不信这么一个小问题就解决不了。我的意思,你们不要都买成黑伞,尽量多买花伞。在别的行业的人看来,我们煤矿本来就是黑的,色彩本来就很单调,如果人人再打一把黑伞,人家就会笑话我们只认得黑色。我们就是要通过花伞把色彩改变一下,把矿山雨中的世界变成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
 类似这样把灵感变成想法,把想法变成现实的事,唐洪涛已干了好多件。有一件事在全矿务局都有影响,并被别的矿所效法。刚到乔集矿当矿长时,矿上的锅炉房每天都在鸣笛。所谓鸣笛,就像蒸汽火车一样,通过释放强有力的汽流,把铁笛吹响。不过矿上的鸣笛时间比火车鸣笛时间更长一些,声响更雄壮一些,鸣笛的同时,一股白汽呼呼往上滋,有些汽冲霄汉的意思。自从这里开始开煤矿,就有了按时鸣笛的做法。矿工不把鸣笛叫鸣笛,叫拉桅,取听其信号之意。矿工一天二十四小时三班倒,每天拉桅六次,预备上班拉一次,正式上班再拉一次。唐洪涛对拉桅并不反感,还觉得拉桅声颇有些大工业的气势。有一天半夜,他被拉桅声惊醒了,才对拉桅有了些想法。过去的中国钟表很少,煤矿工人更是买不起表,所以才用拉桅为信号,代替钟表提醒和催促工人们起床上班。现在人人都有了手表,还拉桅干什么!由己推人,自己半夜会被惊醒,别的职工也会被惊醒,对于一些没轮到上夜班的职工来说,半夜醒来毫无意义,只会影响休息。当天晚上他就做出决定,乔集矿从此取消拉桅。应当说唐矿长的这一决定是历史性的,乔集矿因此结束了拉桅的历史。局属别的矿听说乔集矿取消了拉桅,觉得很有道理,也纷纷拆除了铁笛。为此,矿工报还作了一篇报道,题目是《矿工上班看手表,从此不闻拉桅声》。
 第二天雨还在下,只是下得小了一些。中午时分,一辆大卡车把满车雨伞从市里制伞厂拉回来了。为了留有余地,他们多买了三百把,总数超过了四千把。唐洪涛没让把伞卸车,工作人员也暂缓吃午饭,由后勤科马上通知各采煤队、掘进队、开拓队、机运队及矿属各单位,派出代表,到机关办公楼前的大卡车那里,按在册人数领伞。有人向唐洪涛请示,给农民轮换工发不发?唐洪涛答:“当然要发,一视同仁嘛!”为了及时把发伞的消息报告给全矿职工,矿广播站提前把广播打开了,女播音员通过安在办公楼顶的大喇叭,以欣喜的声调一遍一遍播送“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  
 4、雨中送伞(2)  
 雨伞很快发到职工手里,全矿职工皆大欢喜。一把雨伞值不了多少钱,矿上的职工谁都买的得起。可因为矿上是白给,是意想不到的工资以外的福利,大家还是很高兴。东西不在多少,也不在贵贱,它说明矿上的领导在为职工着想,关心着职工的冷暖,没忘了职工的疾苦。让人有些感动的是,伞是雨天发下来的。渴了给你倒杯茶,瞌睡时有人给你塞个枕头,天正下着雨伞就发下来了,难得的是及时二字。对正在起身的麦苗而言,天上的春雨为及时雨。对职工而言,矿上发的伞是及时伞。开了心花开伞花,不少人随即把伞打了出来。负责买伞的人领会了矿长的意图,一把黑伞都没买,买的都是彩伞,花伞。有红伞,必有绿伞;有黄色的,必有蓝色的;有大花的,也有细花的;有花色鲜艳的,也有花色淡雅的,赤橙黄绿青蓝紫,称得上五颜六色。在生活区的大门口,在生产区的工业广场,那些伞花在流动,在汇合,一时间,喜人的伞花无处不在。蹬上楼顶往连接南井北山的那条柏油路上看,如烟的雨雾中,只见花伞不见人,仿佛每一把伞都是雨中盛开的花朵。“花朵”是流动的,加之两岸是墨绿的麦田,仿佛使那条路变成了一条花儿的河流,而且是桃花汛期花儿的河流。
 作为乔集矿的一员,宋长玉虽然不是正式工,虽然他的在册是临时性的,但他也领到了一把雨伞。雨伞外面的包装是一个透明的塑料筒,他没舍得把包装撕破,而是把伞从塑料筒里抽出来,才把伞撑开。他不像孟东辉,砰地就把伞撑圆了。他是慢慢试者撑的,撑得相当谨慎,像是一不小心就会把伞撑破似的。伞蓬是尼龙布,浅粉色,上面分布着一些细细的蓝叶黄花。他很喜欢伞的颜色和伞面上的小花。伞杆是不锈钢的,支撑伞的骨架和伞戗也是不锈钢的,闪耀着金属的光泽。伞顶那里露出一截长尖,枪刺一般。伞柄那里窝了一个弯,很像手杖的手柄。这样把伞收拢,把伞布抿卷,并用上面带的扣环把整个伞扣起来,既可以当防身用的武器,冰天时又可以当防滑的拐杖用。宋长玉没有把伞拿到雨地里去试雨。孟东辉的伞试过雨了。伞都是一样的,他看别人试过,等于自己也试过了。他把伞按原样收好,仍套进塑料筒里,靠墙放在床里边。犹觉得不够保险,他把床单拉了拉,把伞盖在下面。孟东辉笑话他了,说:“不就是一把伞嘛,又不是一个老婆,那么爱惜干什么!怎么,你准备搂着伞睡觉呀!”
 宋长玉说:“不提老婆,怕别人不知道你有老婆是不是?除了老婆,你脑子里还有什么!
 孟东辉说:“你说对了,老婆就是一切,我天天想我老婆。”
 “你不是说你未婚嘛,老婆是从哪儿出来的?”
 孟东辉笑了:“那是蒙他们的。我说我没老婆,矿上也不会给我发一个。”
 杨新声也问宋长玉:“小宋,你以前是不是没用过伞?”
 宋长玉承认:“是没用过。”
 长这么大,宋长玉第一次拥有了一把雨伞,一把新雨伞。天每年都下雨。天不管谁家有伞,谁家没伞,只管下它的。宋长玉出生一二十年,没用过雨伞为自己遮过雨。如果把雨伞算作全家的财产,这也是他们家的第一把雨伞。他在家上学时下雨怎么办呢?下小雨,他什么都不带,跟同学们一起在上学路上跑来跑去。下大雨,他就戴上斗笠,披上父亲为他勒制的蓑衣。父亲手里没钱买雨伞,可父亲手很巧,能把河坡里的蓑子草采来,勒成防雨的蓑衣。父亲每年秋后都勒制一两件新蓑衣。后来他嫌蓑衣太难看,同学们说他像刺猬,他就不披蓑衣了,下大雨时顶一块剪开的盛化肥的塑料袋子去上学。在他的记忆里,一个堂叔家有伞,先是一把红纸伞,后是一把黄油布伞。红纸伞是堂婶子作为嫁妆从娘家带来的,堂婶子对其珍惜得很。堂婶子去走娘家,不管是阴天,还是出着太阳,他都是先把红纸伞抱在怀里。红纸伞好像不单是遮雨用的,还象征着一种财富,一种地位,一种荣誉。下雨的同时,风稍大一点,堂婶子就舍不得打伞了,怕风把她的纸伞刮坏。她宁可把头发淋湿,把衣服淋湿,也要保护她的伞。堂叔有时晚间出门,也愿意把红纸伞带上。他带红纸伞是预备派更大的用场。据堂叔说,红纸伞是避邪的,夜里若碰见小鬼儿挡道,只须把红纸伞拿出来,冲小鬼儿那么一开一合,一合一开,小鬼儿就会吓得退避三舍。这么说来,红纸伞又成为一种神物了。既然视为神物,堂叔在雨后把伞拿出来在院子里撑开晾晒时,就不许小孩子碰。宋长玉他们刚要近距离地把红纸伞看看,堂叔就喝令他们离远点,还说“兴瞧不兴招,一招把手烧”。红纸伞用坏了,堂叔家又添置了一把黄油布伞,黄油布伞要比纸伞结实得多。每年秋后,堂叔都要在伞面上刷一遍桐油,弄得满院子都是桐油的香味。不管是纸伞还是布伞,堂叔堂婶子从不借给别人用,谁张口借也是白张。宋长玉记得很清楚,一个秋雨天,母亲听说姥娘生病了,要去看姥娘,就去找堂婶子借伞。堂婶子正支吾着,没找到理由拒绝,这时堂叔说话了,堂叔说他一会儿也要出门,也要用伞。伞不借也罢了,母亲还听见堂叔在她背后说:“想用伞自己买,没见过下雨天借伞的。”母亲因此很生气,说一辈子不打伞,看看能过不能过。由伞想到母亲,又由母亲想到伞,他想这把伞他干脆别用了,等什么时候回家探亲时把伞捎给母亲,母亲一定会很高兴。这把伞用了也没关系,他可以另外给母亲买一把新伞,要买大红伞面、红彤彤的那一种。反正他现在是每个月都能领到工资的人,买一把伞花不了多少钱,连一个月工资的十分之一都花不完。  
 4、雨中送伞(3)  
 看来还是有工作好啊!要是还在老家,别说下雨,就是下冰雹,下刀子,谁会给老百姓发伞呢!就冲这一点,他也要在矿上留下来,再也不能回老家去了。这么一对比,宋长玉心里一动,似乎也来了灵感,他的灵感虽说不像唐矿长的灵感那么宏大,那么带有全面性,但他的灵感也是灵感,也有类似灵光的东西在脑子里倏地一闪,也是血液的浪花飞溅的结果,也让他激动不已。好多人都不相信灵感的存在,不知道灵感是个什么鬼东西。宋长玉或许也没听说过灵感这个专业性很强很虚幻的词语,但一种由感而生的意念的确使他有了激动的表现。他脸色涨红,手稍微微发抖,很想大喊一声:“太好了,就这么办!”他不会喊出来,能够克制自己。他顶多在床前原地转两个圈子,或仰躺在自己床上,把身体折叠起来,双腿代替双臂举过双肩,举过头顶,做出一种类似振臂欢呼的举动。稍事平静,他就拿出纸和笔,把“就这么办”往纸上落实。他这次不是给唐丽华写信,是要给矿工报写稿子。
 唐丽华承认他有才华,为他明确指出了一条路,让他给矿工报写稿子。他得听唐丽华的话,尽快写出一篇稿子来。唐丽华让他写稿子,是对他的期望,他不能辜负唐丽华的期望。也可以说是唐丽华对他的考验,他得向唐丽华交上答卷。上次和唐丽华交谈之后,他心头春风鼓荡,怎么也睡不着,爬起来又给唐丽华写了一封信,也就是第五封信。唐丽华是说过不让他再浪费才华,可如果因此就不再给唐丽华写信,未免显得过于老实,甚至有些傻了。正因为接连写信,唐丽华才知道了他是一个有才华的人,他才有理由和资格与唐丽华交谈。要是不写信,唐丽华哪里会知道他是何许人呢!信是他精心设计、搭建的通向唐丽华的桥梁,通过这座桥梁,他才能由此岸到彼岸,实现与唐丽华的相会。唐丽华各方面的条件是比较优越,但再优越她也是一个姑娘家。对于一个姑娘家的心理,宋长玉还是能理解一些的,这就是,哪个姑娘不怀有春心呢!不希望小伙子追求她呢!不喜欢收到多多的求爱信呢!唐丽华对他的信又不反感,他没有理由不继续给唐丽华写信。在这封信里,他把与唐丽华交谈的过程重新描述了一遍,也就是以文字的形式重现当时的情景。他写到了唐丽华的微笑和声音,称唐丽华具有大家闺秀的风度。他把自己写得很紧张,说由于当时太激动了,以至连话都不会说了,该表达的感激之情都没有好好表达。借写信的机会,他一再感谢唐丽华对他的鼓励,感谢唐丽华为他指出了前进的方向和奋斗的道路。他说,在此之前,他眼前茫然一片,没有一个人给他指过路,包括他的父母似乎也对他爱莫能助。现在老天终于开眼了,终于有人给他指路了,指路人就是唐丽华。他提到了唐丽华把哥哥唐胜利的名字告诉他,说这对他来说是莫大的信任!写到这里,他有些自我谴责似的:“你不过是个小小的采煤工,要什么没什么,而人家是矿长的千金小姐,凭什么让人家给你这么大的信任呢!”他使用抒情的笔调,接着把笔头子一转,转到自然界去了。他写到徐徐的春风,明媚的阳光,和绿色大地的一派盎然生机。他说对他来说,唐丽华的话语就是春风,目光就是明媚的阳光,唐丽华为他指出的道路就是洒进他心田的雨露。信的最后,他向唐丽华表示了决心,一定要写出稿子来。这封信他没有再到镇上的邮政所去寄,到医院直接交到唐丽华手里去了。因屋里还有一个护士,唐丽华问他:“稿子写完了?够快的呀!”他也不能否认是稿子,说:“写完了,请您批评指正。”唐丽华当时没有拆信封,把信装进护士服的口袋里去了。宋长玉注意到,唐丽华往口袋里装信时脸上红了一下。这个信号非常重要,表明他们之间似乎已经有了秘密,并对秘密达成了某种默契。
 宋长玉所写的稿子内容是有关雨中送伞的,他觉得这个题材很好,简直像是天上掉下来的。他听人说了,给全矿职工发伞是唐矿长的主意,那么他写矿上给工人送伞,就等于写唐矿长给工人送伞。而唐矿长是唐丽华的爸爸,若稿子能发表,唐矿长会喜欢,唐丽华也会喜欢。一稿能讨两个好,既讨了唐矿长的好,也讨了唐丽华的好。真正开始写稿子了,他才知道写稿子不是那么容易。写稿子不像写信,写信时,他脑子里装着一个具体的对象,这个对象就是唐丽华,他拣好听的话说给唐丽华就行了。写稿子他不知道对象是谁,低头是白纸,抬头是墙壁,他脑子里仿佛是虚空的。在学校里,老师教过他们如何写信,他懂得写信的格式。可老师从来没教过他们如何写稿子,他不知道写稿子的格式是什么。在使用语言方面,写稿子与写信恐怕也不一样。写信有点像说悄悄话,有着私密的性质。写的稿子得能上广播,能登报纸,有着可以广泛宣传的功能。稿子外面像裹着一层坚硬的外壳,他没有钻进外壳的钻头,也没有砸烂外壳的榔头,看来很难搞进去。他曾看见过矿工报,那是孟东辉从外面买回一只酱猪蹄,矿工报是作为酱猪蹄的包装纸被孟东辉带回宿舍来的。矿工报被揉得皱皱巴巴,弄得油腻麻花,两面的黑字胳膊腿儿像是重叠在一起,几乎分不清字迹。不过报头处《夏观矿工报》几个大字还是很醒目。那是他第一次看见那张小报,并知道了矿务局不光出煤,还出报纸。别看报纸不大,在矿上的知名度却很高,很多人都看过矿工报。他们对一些全国性全省性的大报不怎么重视,见到矿工报却要看一看。和尚不亲帽子亲,难得的是报上说得都是煤矿的事。弄得巧了,他们有可能在报上看到一个熟人的照片,或一个工友的名字。宋长玉想拿矿工报参照一下,看看稿子应当怎么写。他往孟东辉床下瞅,希望那张矿工报还在。孟东辉床下乱七八糟的,有木板,有钢筋,却没有那团报纸。孟东辉是一个善于利废的人,报纸包了猪蹄不算完,他或许又利用废报纸擦屁股了。没有可模仿的稿子,宋长玉只能按自己对稿子的理解,硬着头皮写。他结合自己的体会,是从自己的角度写的。他说他从小就喜欢伞,做梦都想有一把自己的雨伞,只是节省惯了,迟迟舍不得花钱买雨伞。淋雨的时候,他对自己说该买把伞了。天一晴,他就把买伞的事放下了。写到这里,他虚构了一个情节。说有一次因为淋雨着了凉,他感冒了好几天,虽然还有点发烧,但他一天都没有影响上班。现在好了,矿上给每个职工都发了一把伞,他再也不用淋着雨上班了。怎样称赞矿领导的善举呢?他想起听到过的两句歌词,叫“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把这两句歌词写上了。想想,觉得不妥,这两句词人们唱得太多了,不新鲜了,加上毛主席也已经逝世了,再把送伞的事归功于毛主席,恐怕也不大合适。得,那就写上感谢矿长唐洪涛,唐矿长真是我们贫下中农,不,真是我们矿工的贴心人哪!  
 4、雨中送伞(4)  
 稿子写完,宋长玉看了一遍,觉得很生涩。唐丽华夸他写的信语句通顺,可他一写成稿子就不太通顺了,显得疙里疙瘩的。然而再疙瘩也是稿子,不是信,有了稿子,在唐丽华面前就可以交代了。
 为了明白无误地显示他这次写的是稿子,而不是信,宋长玉只把稿子稍微折叠一下,没有装信封,就给唐丽华送去了。这次屋里没有别的护士,只有唐丽华一个人。唐丽华那会儿也没做什么事,坐在椅子上,扭脸看着窗外,像是在出神。宋长玉心跳加快,觉得这是一个和唐丽华单独交谈的好机会。他向唐丽华问好时,声音似乎也有些发颤。
 唐丽华扭过脸来,没从椅子上站起来,也没有像他想象得那样热情。唐丽华问:“你怎么又来了?没伤没病地老往医院里跑什么!”
 宋长玉说:“我把稿子写出来了。”
 “是吗?那好呀!”
 “我以前没写过稿子,请您给看看,提提意见。”说着把稿子展开,双手捧着往唐丽华面前递。
 唐丽华不接,说:“你让我看处方还可以,让我看稿子净是瞎耽误功夫,我提不出什么意见。”
 “哪能呢!您看得报纸多,您的哥哥又是报社的编辑,您看稿子的水平一定很高。”他把稿子摊在唐丽华面前的桌子上,坚持让唐丽华看,“在您的鼓励下,我才开始写稿子。我现在需要您的鼓励。”
 “我的鼓励有那么重要吗?”唐丽华质疑似地笑了一下。
 “当然重要了,反正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没有您的鼓励,我根本没勇气写稿子。”
 “那我以后别打针了,开个鼓励店,天天鼓励人算了。”
 唐丽华还是把稿子拿起来了,她看得不是很仔细,一翻两翻就把稿子看完了。唐丽华的评价是:“我看挺好的,你挺会拍马屁的。”
 听唐丽华说他会拍马屁,那马自然指的是唐丽华的爸爸唐洪涛,宋长玉禁不住笑了,说:“唐丽华,您太幽默了!”
 唐丽华还有话说:“真的,我提不出什么意见,你还是拿到宣传科,让杜科长他们看看吧,写稿子他们才是行家。”她把稿子还给了宋长玉。
 宋长玉想起上次跟杜科长要稿纸而未得的事,对去不去宣传科有些犹豫。
 唐丽华看出了他犹豫,说:“我听我哥说过,他们收到的稿子都要经过各单位宣传科盖章,没有经过审查盖章的稿子,他们一般都不发。”
 既然如此,宋长玉只得再去宣传科。这次有稿子作为交换条件,也许可以向杜科长要到稿纸和信封了。    
 第二章  
 5、投稿儿(1)  
 《夏观矿工报》只在矿务局内部发行,以赠阅的形式发行,每周一期,发到全局科、队一级。宋长玉刚把稿子寄走两天,就到队长那里找矿工报看。队里没有专门的办公室,康队长的宿舍就算是办公室。康队长不识几个字,大约只认得自己的名字。他认出康骆驼那三个字是代表他,不是那个四条腿的、背上长肉疙瘩的家伙。他认识自己,让他把自己写下来就难了,照葫芦画瓢都不会。需要在某个单子上签字,康队长扯住拴在裤腰带上的一根小拇指粗细的麦绿色尼龙绳,从裤子口袋里哗地扯住一串钥匙。让他签字,又不是开锁,掏钥匙干什么呢?别急,他用以签字的玩艺儿就在那串钥匙里。那是一枚扁扁的小小的名章,上面刻着康骆驼三个字。他把名章探在口腔里哈哈热气,待把残存在字面上的印泥弄湿,就把章子盖在人家指定的地方了。章子的颜色有些发黄,康队长说,他的章子是用猴子的骨头刻制的,猴子的骨头比较接近人的骨头,人死后,人的骨头也发黄。别的采煤队的队长跟康队长开玩笑,坚持说他的章子是用骆驼的骨头制成的。这样的说法一多,有时连康队长自己也认可,他说:“你们谁都别惹我,我早就变成小鬼儿了,连我自己的骨头上都刻上字了。”有时矿上开会找不到他,找到后,矿长拉下脸子,正要在会场上严肃批评他,他跟矿长也敢开玩笑,说:“我哪儿都没去,我一直在自己裤子兜里呆着嘛!”说着就把自己的名章掏出来了。有人把裤兜儿与裤裆联系起来,不少人都笑了。谁都看出来了,康队长的脑袋瓜儿很好使,恐怕比一些识字很多的人脑袋瓜儿都好使,不然的话,矿上不会把一个采煤队二百多号人都交给他管,让他书记队长一肩挑。别看康队长不识字,他对有文化的人却不排斥。他从队里挑了一个初中毕业的小马,当队里的材料员,也是他的秘书。上面来了文件,他就眯着眼躺在床上,让小马给他念。小马把文件念完了,他才从床上坐起来,说:“啥都没说,空的。”别看他认为是“空的”,各班开班前会,他又让小马到会上去念。念完了他必讲话,说这个文件很重要,我们一定要牢记在脑海中,熔化在血液中,不折不扣,认真贯彻执行。有人指出他说的是老话,只有在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时才说这样一套嘴巴挂子。他立起眼来说:“关于这个问题,谁认为我说的是老话,我跟谁急,怎么,难道光焰无际、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毛泽东思想过时了吗!”他对小马的待遇很优厚,也可以说是特殊待遇。他还要经常下井,却不让小马再下井。小马不下井,他让记工员给小马记的是井下工,发的是井下工的工资。有一段毛主席语录他背得很熟,枪杆子笔杆子,夺取政权靠过两杆子,巩固政权也靠过两杆子。结合采煤工作,他把这两杆子引申为钻杆子笔杆子,说挖煤也离不开笔杆子呀!刚见到宋长玉时,康队长已经知道了宋长玉是个高中毕业生,他说:“哎呀,你是个秀才呀,来挖煤可惜了,屈才了。跟你爹说说,让你爹花点钱,你再接着复习呀。再复习一年,说不定就考上了。考上大学,等于把大拇指秉起来了,那是什么劲头。要不这样吧,我掏钱给你赞助,你去接着复习怎么样?”还没等宋长玉回过闷儿来,康队长就笑了,说:“开玩笑,开玩笑,我们队里正需要高中毕业生来补充新生力量呢!好,欢迎欢迎!”把宋长玉的手握住了。
 来到康队长办公室,宋长玉说他想看看最近的矿工报。康队长往桌上看看,说矿工报没有了,可能让谁拿走包东西去了。又说他屋里跟骡马市场一样,这个来那个去,根本放不住东西。康队长还是把宋长玉称秀才,说秀才这一段干得不错。康队长还问宋长玉家里的情况怎样,要宋长玉经常给家里写信,说儿走千里母担忧,常给家里报着平安好一些。康队长对宋长玉找报纸看很赞成,说年轻人就是要经常学习,不能因为自己的文化水平高就不看书不看报,蒸熟的馒头放时间长了也会凉,吃的时候还要馏一馏。康队长一边说,宋长玉一边点头,宋长玉说康队长语言丰富,说话特别生动形象。康队长说:“小宋你不是笑话我吧,我一个大老粗,哪里讲什么形象不形象。哎,你怎么想起来看矿工报,不是要写稿子吧?”
 宋长玉低了一下眉,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承认自己是写了一篇。
 康队长的眼神马上欣喜起来:“看看怎样,我没说错吧!就我这眼睛,虽说赶不上孙猴子那两下子,跟火眼金睛也差不离儿。口袋里藏不住针尖子,是尖子谁也挡不住,迟早一天会露出来。”
 宋长玉说,他原来并没打算写。他说到这里就不说了,说半截儿留半截儿。既然康队长会猜,是“火眼金睛”,那就让康队长继续猜好了,看看康队长能不能猜出他的后半截儿话。他对康队长也有猜测,猜康队长会问他后来为什么又写了。让宋长玉小有得意的是,一向精明无比的康队长果然中了他的猜测,康队长问:“那后来呢,怎么又写了?”
 这个问题怎么回答,宋长玉犹豫了一会儿,犹豫期间,他还用手抿了抿头发。这一次宋长玉不是在玩策略,不是故意引而不发,他真的在犹豫,该不该把唐丽华说出来,这时候把唐丽华说出来好不好,是不是有点早。最终他没有克制住自己,还是把唐丽华说了出来。那一刻,仿佛有一个特写镜头,一直把唐丽华往他脸前推,推,先是推唐丽华的整个身体,后来只推唐丽华的脸,把唐丽华的脸放大得比他的脸大好几倍,他想装看不见都不行。又仿佛有个声音在他耳边催促他,让他说嘛,说嘛,反正又不是说瞎话,说出来怕什么!不说白不说。宋长玉的犹豫歪打正着,使他说出的话效果得到了加强,使得康队长觉得他有涵养,不张扬,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他说:“那次在食堂排队买饭,我和唐丽华站在一起,是唐丽华让我写稿子的。”不知为何,一把唐丽华说出来,他像是被掏空了一样,心里有些发虚,还有那么一点紧张。康队长的欣喜更大些,近乎惊喜,他问:“哪个唐丽华?是不是唐洪涛唐矿长的千金?”  
 5、投稿儿(2)  
 宋长玉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医院的护士。她还告诉我,她哥哥叫唐胜利,在矿工报当编辑。”
 康队长常年剃光头,兴奋时喜欢用手抹拉自己的光头皮,他把光头皮抹拉两个来回,说:“没错儿,就是她,她就是咱矿唐矿长的千金。”康队长故意歪了头,对宋长玉做出刮目相看的样子,“小宋你小子行呀,不吭不哈的,什么时候跟矿长的千金搭搁上了。唐丽华可是咱们乔集矿的公主,你宋长玉是不是要当驸马呀!”
 宋长玉连连摆手,说:“康队长,您可不能开这样的玩笑,这玩笑太大了。人家是谁,我是谁,两下里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康队长仍笑得挤着眼睛说:“十万八千里怕什么,不过一个跟头的价钱,你学学孙大圣,一个跟头翻过去就解决了。”
 “咱可没有孙大圣那本事。康队长我求求您,开玩笑到您这里为止。您知道,我们当个轮换工不容易。”
 康队长这才不笑了,说:“没关系,你的意思我明白,这个事情谨慎点也好。要想当驸马,先得当状元,只有当了状元,才能娶公主当老婆。状元都是写文章写出来的,你好好写吧,等当了状元再说。这样吧,矿工报你不用来找了,等来了新的,我让小马给你拿过去。”
 “不用,还是我自己来看吧。”
 “别客气,今后有什么事你只管来找我。要不,我跟矿上后勤科的人说说,让他们给你配张桌子吧,写稿子方便些。”
 “用不着,真的用不着。我们屋里也没有放桌子的地方。”
 “地方好说,把孔神经调到别的屋不就结了。孔神经占着茅坑不拉屎,早该挪挪窝了。”
 宋长玉还是说用不着,不能因为写稿子影响他和工友之间的团结。再说,他写的稿子能不能登报还不一定呢。
 稿子是宋长玉自己寄走的,直接寄给唐胜利编辑收。那天,他把稿子送给杜科长看,杜科长了不得,一下子就叫出了他的名字。杜科长这次从座位上站起来了,说:“来来来,我一直等着看你的稿子呢!” 宋长玉说他刚把稿子写完,遂把稿子递给杜科长。杜科长说他现在就看,指了一个凳子,让宋长玉坐下等一会儿。杜科长戴上眼镜,看稿子看得比较仔细,看完一遍,又看一遍。在杜科长看稿子时,宋长玉也在看,他看的是杜科长的表情和杜科长的嘴。杜科长的表情,是没有表情的表情,他看不出什么。倒是杜科长的嘴唇微微有些动,像是念念有词。宋长玉觉得不太自在,他像是一个病人,杜科长像是一个医生,杜科长正通过他的稿子给他号脉。他不知道他的“脉搏”在杜科长手下是怎么样的,是浮还是沉?是迟还是数?有没有什么毛病?这样联想的结果,脉搏他感觉不到,心跳却明显加快。杜科长把眼镜摘下来了,眼皮眨巴着,笑了一下,说:“小宋可以呀,挺有文采的嘛!”“医生”得出这样的“诊断”, 宋长玉的心跳才平缓些,他说:“我是第一次写稿子,请杜科长多提宝贵意见。”
 杜科长说:“你第一次写稿子就写成这样,已经相当不错了。不过呢,这个送伞的内容宣传科的新闻干事已经写过了,稿子已经送到报社去了,我估计很快就会登出来。你选择了同样的内容,说明你有一定的新闻敏感性。可是小宋我跟你说实话,如果用新闻报道的几个要素来衡量,你写的这篇稿子还不能算是新闻,更像是一篇文学作品。你看这样行不行,稿子留下,我们替你寄去,看报社能不能按文学作品登。按说不同的体裁可以写一个内容,因为角度不同。来,你把你的名字署上,联系地址也要写清楚。记住,你今后写稿子一定不要忘了写上姓名和联系地址,这样报社的编辑才能和你取得联系,稿子发表后才便于给你寄样报。” 宋长玉在往稿子后面写名字和地址时,还没忘了向杜科长要稿纸和信封的事,他想,要是让杜科长他们替他寄稿子,杜科长也许不给他稿纸和信封了,他说:“还是我自己寄吧,我想把稿子再抄一遍。”杜科长说:“你自己寄也可以。抄完后别忘了到宣传科来盖个章。”杜科长把一本稿纸分开,给了他一半,还给了他三个信封。杜科长要他用完再来拿。
 杜科长给他的稿纸是方格纸,上面没有印大红的乔集煤矿的名字。在稿纸最下方的两个角,宋长玉才找到了几个和方格的浅绿颜色一样的小字,左下角标的是多少行乘多少格等于一篇稿纸的总格数,右下角才是夏观矿务局乔集矿的名字。名字印得很浅淡,不仔细看,几乎找不见。杜科长给他的牛皮纸制成的信封总算不错,上面印刷体的乔集矿的名字很红,很打眼。宋长玉把稿纸和信封拿回宿舍后,就开始趴在床边抄稿子,信封也放在床上,暂时没有收起来。他想把信封压在枕头底下,压了一下,又拿了出来。他知道,眼睛很好使的孟东辉会看见他的信封。他想让孟东辉看见,又不想让孟东辉看见。既想让孟东辉知道,他用上公家的信封了,已经和孟东辉拉开距离了,又怕孟东辉看见便宜走不动,张口跟他借信封。果真,孟东辉把信封看见了,问着哪儿来的信封,伸手把信封捏起一个。宋长玉说:“别动,这是矿上宣传科的杜科长发给我的,是让我寄稿子用的,不许寄别的东西!”他站起来,伸手跟孟东辉要信封。孟东辉不还给他,说:“我看看还不行吗?”“信封上又没有美人头儿,有什么好看的,你没见过信封怎么着,拿来!”宋长玉的做法很像一个小孩子,愿意把自己独有的玩具在小伙伴们面前炫耀,赢人家的眼。人家一旦把他的玩具摸到手里,他立马翻脸不干,要把玩具从小伙伴手里夺回来。孟东辉没有把信封还到他手里,一甩,甩到床上。宋长玉对孟东辉这样甩达他很不满,瞪了他一眼,说:“干什么!”孟东辉不服地哼了一声,说:“你牛皮,行了吧!”  
 5、投稿儿(3)  
 宋长玉把三个宝贝般的信封用了两个,一个寄稿子,一个给家里寄了一封信,还剩一个和稿纸一起放进提包里。他完全想象得到,当带红字的信封走到家里,母亲会拿给这个看,拿给那个看。母亲不识字,会让识字的人把红字念给他听。念完了,母亲也不会把信封随手乱丢。但母亲也不会把信封像放钱一样藏起来,母亲会把信封放在堂屋当门条几的明面上,让前去走亲戚串门的人一抬眼就看得见。总之,母亲一定会很好地利用信封,充分发挥信封的宣传作用。实在说来,母亲自打嫁给父亲二十多年来,在村里活得太憋气了,被支部书记的老婆欺负得太厉害了。剩下的那个信封,宋长玉一时舍不得用。他有好多同学,有男同学,也有女同学。高中毕业后,虽然同学们各奔东西,但私下里在互相打听着,也在互相攀比着,谁都想知道别的同学现在走到哪一步了,是得意还是落魄。他倘是用这样的信封给其中一位有传播能力的同学写一封信,当会收到不错的效果。之所以没舍得把信封用出去,是他几乎把信封看成工作证了。是的,杨师傅有工作证,孔令安有工作证,他和孟东辉等所有农民轮换工都没有工作证。他看过杨师傅的工作证,里面贴的照片和砸在照片一角的钢印且不说,仅工作证的封皮就够让人眼气的。封皮是大红塑料的,工作证和夏观矿务局的字样是烫金的,看去真是辉煌,华丽。宋长玉当时就想,他什么时候能拥有这样一个工作证就好了,一辈子就不亏了。可他什么证件都没有,那时国家还没有实行身份证制度,他无法向别人表明和证实他的身份。一个无从显示身份的人,就像一个虚无的人,有时似乎连他都不知道自己是谁。有了这个信封就好多了。比如坐在火车上,有人问他在哪里工作,他就可以回答人家在乔集矿工作。不等人家问他乔集是哪两个字,他就把信封掏出来了:“诺,就是夏观矿务局的乔集。”
 康队长说话算数,过了两天,新一期矿工报发下来后,他果然让小马给宋长玉送过去了。送去之前,他让小马先看看,上面有没有宋长玉的文章。小马从报眉毛看到报屁股,没有看到宋长玉的什么文章。小马给宋长玉送的矿工报,宋长玉没有看到。又过了两天,小马在食堂门口碰见了宋长玉,问给他送去的矿工报看见没有。宋长玉说没看见,问小马哪天送的。小马说是大前天。宋长玉摇头,还说没看见,真的没看见。他问:“你去的时候谁在屋里?”
 小马说:“只有孔令安一个人在屋里,我问他哪个是你的床,把矿工报放在你床上了。我还特别跟他交代,不要让别人把报纸拿走,等你回来,马上跟你说一声。怎么,那家伙没跟你说吗?”
 宋长玉说没有。他很快作出判断,孔令安不是把报纸藏起来了,就是把报纸撕掉了,才不会把报纸留给他看呢。孔令安的神经出了毛病是不错,但不等于他的神经都死掉了,比如孔令安用于嫉妒的那根神经,就一定存在着。自从上次孔令安在食堂把他从唐丽华身边拖开,并声称自己和唐丽华谈恋爱,宋长玉就似乎看到了孔令安身上那根发展着的嫉妒的神经。也因此,宋长玉对所谓神经病人有了一些新的理解。在正常情况下,人的多种神经各司其职,处于均衡状态。一旦有的神经在疯长,在枝蔓横生,而另一部分神经在受压抑,在纷纷落叶,离出毛病就不远了。看来孔令安就是这样,他的那根嫉妒的神经不但存在着,而且非常强劲,非常活跃。小马也真够可以,这么重要的事怎么能托给一个神经病人呢!托给孔令安,还不如托给一块石头呢,还不如托给一只狗呢!不过宋长玉没有埋怨小马,他知道小马与康队长非同一般的关系。他说,等孔令安什么时候回来,他问问孔令安。
 小马说:“孔令安短时间可能回不来,昨天他父亲到矿上来了,说在老家给孔令安联系了一家精神病医院,哄孔令安回老家治病去了。”小马建议宋长玉到矿工会的报刊阅览室去看看,说那儿的报纸种类比较多,各种报都用报夹子夹着,也比较全。
 宋长玉问:“谁都可以去看吗?”
 “谁都可以看,应该没问题。他们不问你就算了,要是问你,你就说你是采煤三队的,是康队长让你去的。”
 宋长玉急于看到矿工报,特别是小马送到他宿舍他没有看到的那一张。他不敢肯定自己写的稿子登在那张报上了,因为小马也是看报的人,小马要是看到会告诉他。但也不一定,那张报也许小马没来得及看呢!他从反面给自己找到一条证明,要是报上没登自己的稿子,就不会引起孔令安的重视,孔令安也不会把报纸拿走藏匿起来。恰因孔令安看到了他的稿子,神经受到进一步的刺激,才做出了那种掩耳盗铃的把戏。这样想着,宋长玉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张矿工报,他仿佛在报上看到自己的稿子和自己的名字。他从没有在报纸上看见过自己的名字,不知自己的名字变成铅字再印刷出来是什么样的,眼皮眨动之中,他的名字一会儿大,一会儿小;一会儿又变成了缩小了的他本人,从报面上跳下来,又跳上去。为了真切的在报纸上看到自己的名字,他赶紧到阅览室去了。负责管理阅览室的那个中年妇女没有拒绝他看报,他挑出矿工报的报夹子,还没找到座位就看起来了。他从最上面的、也就是最新的那张报看起。他来不及看文章内容,先看每篇文章的标题,大标题和小标题。把所有文章的标题看完,他稍稍有些心凉,每个标题中都没有雨和伞的字样,好像雨过天晴,编辑就把伞收起来了。他接着把每篇文章后面的署名也看了,那些名字都陌生得很,跟他毫无关系。他眼睛一亮,在一篇文章的内容中总算看到了乔集二字。定睛看去,原来说的是乔集矿灯房女工节约棉纱的事,没意思。他看完这一张,又看下一张,下一张。偶尔心中一跳,是因从字行里间跳出一个他最熟悉的玉字或长字,可惜,长字后面没有跟玉字,而玉字前面也没有冠长字和宋字。看看报头下面标的出报时间,他不仅自我解嘲似地笑了,原来正看的一张报的出报时间比他开始写稿的时间还靠前。  
 6、稿子退回来了(1)  
 宋长玉由夜班倒成日班,整个白天,他都要在井下挖煤。唐丽华不用倒班,她一年到头都是白天上班。宋长玉想见到唐丽华不那么容易了。宋长玉从侧面打听出来了,唐丽华的家住在矿务局,唐丽华的妈妈在矿务局财务处上班,唐丽华还有一个弟弟正在矿务局中学读书。宋长玉也观察出来了,唐丽华和爸爸在矿上没有扎伙,父女俩各吃各的,都是在矿上的食堂吃。矿上的大食堂里,为矿级干部开的有小灶,唐矿长不必在大餐厅排队,直接到小餐厅用餐就行了。唐矿长有专车,回矿务局很方便。在不回家的时候,唐矿长就住在办公室里。他的办公室是套房,外面两间通房是办公室兼会客厅,里面的套间是卧室。唐丽华有时到爸爸那里去,是给爸爸洗衣服。把衣服洗干净,撑在衣服撑子上晾起来,唐丽华就走了,回自己宿舍去了。宋长玉记住了宿舍向阳开的那个窗户。宋长玉下班后,往往天已经黑了,那个窗户的灯光也亮了起来。他有时会来到楼前,站在黑影里,对灯光仰望着。他不止一次鼓动自己拿出勇气,到楼上去拜访唐丽华,可勇气刚走到鼻子那里,还没走到两条腿上,就变成作废的二氧化碳溜走了。须知唐丽华的宿舍也可以称为闺房,闺房历来是女儿家的私人领地,别人不可以随便进去。就算现在没那么多讲究,他要去也得有像样的理由。倘他写的稿子登了出来,他当然可以拿着报纸去向唐丽华报告好消息。现在他两手空空,拿什么作为走进唐丽华宿舍的晋见礼呢!春是越来越深了,隔着生活区的围墙,田野里麦苗的气息便蜂拥而来。墙里面有一棵泡桐树,上面开满了喇叭花。桐树的花朵白天看是藕荷色,夜晚看是白的。桐树大概觉得有关春天的消息播送得还不够,就安装了满树的“小喇叭”。“小喇叭”播送的不是声音,是浓浓的香气,是无声的芬芳。因香气一波一波无处不到,太具物质性了,太有穿透力了,又仿佛有着音响般的效果。云雀在夜空中叫了一声,像是对桐花的播送有所呼应。除了唐丽华窗口的灯光,满树的白花,宋长玉还看到了天上的星星和月亮。星星只让人看到它,永远别打算摘到它。月亮也是,它的脸几天变大了,几天变小了,像是一直在跟人们玩捉迷藏。这天的月亮是新月,只有弯弯的一线。它不能算作月亮开始露脸,只能算月亮耳边的一缕鬓发。宋长玉不知道自己的稿子有什么样的结果,他无法去阅览室看报纸了。在他上班之前,阅览室尚未开门;他下班之后呢,阅览室也关门了。
 这天他从唐丽华的窗下回到宿舍,孟东辉问他到哪里去了,怎么去这么长时间。他没有回答,心说,到哪里去难道还要跟你请假吗!孟东辉说:“有你的信,小马给你送来的。”
 外面来了信,都是一总送到矿上,由矿上的通信员分发到各队,再由各队材料员一类的人物把信交到收信人手里。宋长玉以为家里给他回了信,问孟东辉信在哪儿。
 “我看是矿务局矿工报社给你来的信,是不是你写的稿子登出来了?”孟东辉说着,从自己枕头下面拿出信来,递给宋长玉。
 谢天谢地,孟东辉总算不是孔令安,没有把他的东西藏起来。宋长玉接过信一看,信封下方印着书法体的夏观矿工报字样,果然是矿工报给他来的信。信封不大,跟乔集矿的牛皮纸封像是统一规格。信封里面装得鼓鼓的,一捏厚厚的,肯定有不少内容。信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分量不轻。要说家书抵万金的话,这样的信能抵多少金呢,恐怕不止万金吧。
 宋长玉的激动是免不了的,没办法,想不激动都管不了自己。信封里面装的是报纸吗?是信吗?给他的感觉,仿佛信封里面装的是他的一颗怦怦跳动的心脏,只要他把信封打开,那颗心就会跳将出来。孟东辉坐在床边看着他,眼巴巴地看着他。杨师傅吸着烟,也在看着他。显然,杨师傅也知道了报社给他来了信。宋长玉不想在他们的注视下 ,当着他们的面把信封拆开。他不想让别人看见属于他自己的秘密,不想让别人看见他的“心”。他很想到外面去,找一个路灯比较亮的地方,在只有他一个人的情况下拆信,看信,等他独自欣赏够了,再把信拿回来。可是,正是由于在杨师傅和孟东辉的注视之下,他才不好意思到外面去,那样显得对信过于看重,也显得他过于小气了。特别是杨师傅,一直很看得起他,对他很不错。孟东辉借杨师傅的自行车,杨师傅不借。杨师傅却悄悄对他说,什么时候想骑自行车,只管骑。杨师傅认为他心里有劲,不是久为人下之人,说不定哪一天就升上去了。杨师傅是当地人,他的家离乔集矿只有一二十里。杨师傅跟宋长玉说过不止一次了,等什么时候让宋长玉到他家去看看。他们的村子叫红煤厂。村前有一条小河,河边有柳树,河里是常流水。水里有鱼有虾,还有螃蟹。村后是一座青山,半山腰有一座古寺院的遗址,半截砖塔还矗立在那里。有一个著名的知识青年下乡的电影就是在他们那里拍的。宋长玉答应过,一定找个机会去看看。宋长玉还是在宿舍里把信拆开了,其实他内心还是愿意让杨师傅看见,杨师傅既然高看他,他借此也可以对杨师傅作一个汇报,让杨师傅知道,他是个很争气的,杨师傅的看法是对的。在信封拆开之前,他几乎断定,里面装的是报纸,报纸上登着他的稿子。他的念头只有这一个方向,没有别的方向。他的心中充满美好的期待,连一点不好的准备都没有。他整理一下床铺,镇定一下自己,装作这事很平常,才开始拆信。他把信的四个角颠过来倒过去,见四个角都充实得到边到角,不知从哪个角拆更合适。他不能从封口那儿撕,一撕伤及里面的报纸就不好了。他伸出一个小拇指,看看能否用指甲从粘封的地儿揭开。孟东辉似乎等不及了,说:“拿来,我帮你拆!” 宋长玉说:“给你!”把信往孟东辉面前一递,倏地又收回来,“我的信凭什么让你拆!拆别人信是违法的,你知道吗?又不是你的信,你急什么!”他把信的一角弄开一个小口,用小拇指的指甲挑开一个洞,把小拇指探进洞里,才以指甲代刀,一点一点从拆封处把信封挑开了。信封一开,宋长玉就看见了,里面装的果然是白纸黑字的报纸。往外面抽报纸时,他的手稍稍有些抖。报纸被折叠成一个长方形的方块,他把方块打开,里面还有一张信,信下面是他寄出去的稿子,这是怎么回事?他用信压住稿子,稿子压住报纸,先看信。  
 6、稿子退回来了(2)  
 孟东辉吃没趣不当事,又着急了,说:“你先看信,让我看看报纸。”
 这回宋长玉还没说话,杨师傅先说话了:“小孟,看你急的,让小宋看完再说嘛!”
 孟东辉有些赌气似地,蹬掉鞋躺到床上去了。
 信是唐胜利写来的,说稿子收到了,谢谢宋长玉对矿工报的支持。但同样的稿子已有别的通讯员写了一篇,他的这篇就不采用了,很抱歉。唐胜利说,看了宋长玉写的稿子,觉得宋长玉的文字基础还是不错的,望宋长玉继续为矿工报写稿。唐胜利给宋长玉寄报纸是“顺便寄去一张报”,说报上载有关于“雨中送伞”的稿子,供宋长玉参阅。一切都明白了,唐胜利给他寄了报纸是不错,但报纸上登的是别人写的稿子,不是他写的稿子,他白激动了一场。稿子原样去,又原样回来,不用看,一个字都不会少。因稿子到外面的天地转了一圈,他觉得稿子的面目有些陌生似的,不好意思和稿子打照面似的,把稿子和信一起放到枕头下面去了。他把报纸打开,很快在第二版找到了那篇稿子,并很快看完了。见报的稿子干巴巴的,除了有伞的数字,连一句出彩的词都没有。相比之下,他觉得自己写的稿子好多了。宋长玉有些泄气,本来什么都不想说了,想躺下睡觉,知道杨师傅和孟东辉还在等他报告结果,如果他什么都不说,有点说不过去,也显得他太没风度,太经受不起挫折,于是他说:“报上登的不是我的稿子,是别人写的稿子。我们写的是同一件事,人家先写出来,先寄到报社,当然先登人家的。”
 孟东辉需要的好像就是这样的结果,这样的结果才与他的想法相吻合,他说:“我早就知道,你不认识报社的人,人家根本不会登你的稿子,你写了也是白写。”
 宋长玉说:“话不能这样说,什么事情都有个先来后到。你到食堂排队买饭,后来的人加塞儿加到你前面,你干吗?”
 “这跟排队买饭不一样,排队的时候大家都看着呢,你寄去的稿子谁看见了,人家想说谁在前面,就说谁在前面。”
 “你这样说,是你自己有问题,反正我相信编辑,相信唐胜利。你知道唐胜利是谁吗?”
 孟东辉说不知道。
 “连唐胜利都不知道是谁,你还瞎说什么!我估计杨师傅肯定知道。”
 杨师傅说:“我听说过,唐胜利是咱唐矿长的儿子吧?”
 宋长玉说:“正是他。”
 杨师傅问:“怎么,你认识唐矿长的儿子?”
 宋长玉没说认识不认识,说:“这是唐胜利给我写的信,你看看我说的是不是实话。”
 杨师傅接过信,先把下面的名字看了,证实说:“没错儿,是唐胜利。”杨师傅把信也看了一遍,说:“唐胜利说你的文字基础不错,还让你继续给他写稿呢,你就接着写吧。”
 孟东辉从床上下来了,说:“给我看看。”把信从杨师傅手里要了过去。他最关心的不是信的内容,也是唐胜利的名字。他把唐胜利的名字在嘴里咕哝了两遍,问宋长玉:“你什么时候认识的唐胜利?没听你说过呀!”
 宋长玉说:“这有什么可说的!你不知道的事多着呢!就你这张老鸹嘴,不知道比知道还好一些。”在此之前,宋长玉对孟东辉是这么认为的,也对孟东辉保持着警惕,他暗暗追求唐丽华的事准备一直对孟东辉保密。他懂得,不起好作用的人,往往是和自己相熟的人,是身边的人。孟东辉是他的老乡,难免从各方面跟他比,比来比去,就不会有什么好事。定是他觉得稿子被退回丢了一些面子,想把面子挽回一些,也是想把受到的打击转移出去,转移到孟东辉身上,让孟东辉知道他是谁,他没有管住自己,没有坚持保密,又把唐丽华说了出来。他问孟东辉:“你不知道唐胜利是谁,总该知道唐丽华是谁吧?”
 孟东辉说:“唐丽华我知道,不就是唐洪涛的闺女嘛,不就是天天摁住人家的屁股蛋子给人家打针的那个护士嘛,怎么,你跟她也认识了?”
 太不像话!孟东辉用这样的口气和这样的语言说到唐丽华,让宋长玉甚为反感。在宋长玉的心目中,唐丽华近乎神圣,近乎天仙,是那样的冰清玉洁。唐丽华的护士工作也有着天使般的性质,容不得别人有半点轻视。他说:“你怎么说话呢!什么话到了你嘴里,就跟到了屁眼子里差不多,一出来就成了臭屁。”
 孟东辉嘿嘿笑了,说:“我说错了吗?实话不好听就是了,我一点都没说错。你说,唐丽华在给人家打针时,是不是先叫人家往下脱裤子?”
 “闭上你的臭嘴!”
 “不是我说,要是我当着矿长,说什么也不会让我闺女干那种跟人家打针上药的工作,我要让我闺女干最好的工作,全矿的工作尽她挑。”
 “你还想当矿长,当推粪球子的屎壳郎还差不多!”
 “当屎壳郎也不错,屎壳郎有翅膀,想飞到哪里飞到哪里。”
 “阎王爷真是瞎了眼,给你披一张人皮干什么呢,为什么不扔给你一张屎壳郎皮呢!”
 孟东辉也认为阎王爷瞎了眼,他对阎王爷很有意见。孟东辉没有问宋长玉跟唐丽华怎么认识的。按孟东辉的脾气,他是要问的,不问清楚,他心里放不下,会跟自己过不去。这一次,他有些违背自己的脾气,没有往下问。他或许是不愿意给宋长玉提供显摆的机会,或许是怕自找打击,只说了一句:“我老乡可以呀,连唐丽华都认识了!“就把信还给了宋长玉。  
 6、稿子退回来了(3)  
 人家宋长玉参加矿上的通讯员学习班了!哪个宋长玉?就是那个白净脸,天天在澡塘里用洗头膏洗头发的家伙。噢,知道了,那小子长得有点像娘们儿。通讯员学习班是干啥的?不知道,听说是学习耍笔杆子的。那,学习完了还回来挖煤吗?挖个球,再挖就该挖墨水了。我早就看出来了,那小子不会安心在井下挖煤,钻窟窿打洞也得调到井上去。眼气人家了吧?有本事你也钻窟窿呀,又没人拦着你不让你钻。我倒是想钻呢,哪里有窟窿让我钻,我钻你的窟窿还差不多。还是回去钻你嫂子的窟窿去吧,你嫂子下面的窟窿大,一下子能钻进你们哥儿两个。你哥说,我先钻。你说,等等我。你嫂子说,别争了,你们一块进来吧!
 在收到唐胜利来信的一个星期后,好运降临到宋长玉头上。这天晚上睡觉之前,小马到宿舍来找他,让他到康队长办公室去一趟。他问现在就去吗?小马说,现在就去,康队长在办公室等他呢!孟东辉抓机会抽出一支烟给小马吸。小马说不吸了,吸得太多了。走到门外,小马把宋长玉的后背拥了一下,说:“老弟,好事儿。”宋长玉站下,回头望着小马,想让小马告诉他什么好事儿。他的想象的力量是有一些的,可这一次他实在想不出小马说的好事儿指的是什么,好事儿大概超出他的想象力所不能及的范围了。小马没有提前告诉他。有些事情该谁告诉就是谁告诉。小马说:“还是让康队长告诉你吧!”
 康队长笑着握了他的手,说:“小宋,祝贺你呀!”
 宋长玉没问祝贺什么,等康队长说。
 “你都知道了吧?”
 宋长玉摇头,说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唐丽华没告诉你吗?我想着她会告诉你呢!”
 “康队长又在开玩笑。”
 康队长这才把好消息告诉宋长玉了。矿务局宣传部的新闻科,要在乔集矿办一期通讯员学习班,为期十天。目的是培养骨干通讯员,扩大通讯员的队伍,逐步在全局建立通讯网。矿宣传科的杜科长给康队长打电话,希望采煤三队的宋长玉能到学习班参加学习。因为新闻科强调,学习班最好能吸收在采煤一线的通讯员参加学习,宋长玉正好符合上级所要求的条件。康队长说:“从明天起,你就不要下井了,明天八点钟准时到宣传科向杜科长报到。队里按正常出勤给你算,每天照记井下工。你到学习班好好学习,学成了好好替咱们队吹吹。”
 这的确是一个好消息!宋长玉说:“谢谢!谢谢康队长!谢谢康队长的栽培!”
 康队长说:“你不要谢我,要谢应该谢杜科长,是他点名让你去的。小宋你别看我不识字,我还是很爱才的。经我的手,已经送出去好几个有能才的人了,有的当了科长,有的当了书记,都很有出息。你知道矿务局宣传部新闻科的李科长吧,他就是从咱们采煤三队出去的。他是下到矿上来锻炼的知识青年,他的女朋友小高也是和他一块儿来的知识青年,他在采煤队上班,小高在食堂上班。小高长得很漂亮,矿上打小高主意的人很多。眼看他的女朋友快要保不住,我先让他入了党,又瞅个机会推荐他到矿务局党校学习。这下就行了,他学习完就调到矿务局宣传部了。小高也跟着调走了,调到矿务局广播站当广播员。两人结婚时,还到矿上来看我,给我送喜糖,送喜烟。好,喜糖我吃,喜烟我吸,给别人铺路搭桥,别人美气,我心里也美气。以后见到李科长,你就提我康骆驼,你就说你是乔集矿采煤三队的,我保证他高看你一眼,你信不信?”
 “我当然信了。康队长您的话我都记住了,有机会我一定写写您。”
 “你不要写我。我一个大老粗,说粗话,办粗事,没什么可写的。”他招了一下手,让宋长玉离他近点,小声对宋长玉说:“你抓住这个机会,在学习班好好表现表现,等学习班结束,争取留在宣传科工作,那样的话,说不定你能提前转正。要是一转正,一切都好说了,我的话你明白吧?”
 宋长玉点头表示明白。
 康队长哈哈笑着,改用大声说话:“小伙子,高兴归高兴,不要睡不着觉。好好睡一觉,养足了精神,明天好上轿。”
 从康队长办公室出来,宋长玉没有直接回宿舍。来到宿舍门口,他见里面还透着灯光,知道杨师傅和孟东辉还没睡,可能在等他回去,问问康队长找他有什么事。他犹豫了一下,悄悄转身走了,向宿舍楼外面走去。走到自己宿舍门口又离开,在宋长玉来说还是第一次。好事来得有些快,好事也比较大,他心里似乎盛不下了,他的宿舍也似乎盛不下了,他要到外面走一走,把心情稍稍平静一下。他知道这个消息意味着什么,它起码意味着,矿上的领导阶层注意到他了,把他从成百上千的采煤工中挑出来了,他的命运很可能由此而发生转折。也许像康队长预见的那样,他会提前转正。要是那样,岂不是太好了!可以想象,当工友们明天在班前会上、采煤工作面上看不到他,并知道他正在矿上的通讯员学习班学习时,不知会引起多么大的波澜呢!首先和他一起分享这个好消息的不应该是杨师傅和孟东辉,应该是唐丽华啊!他认识了唐丽华,唐丽华劝他写稿子。他写了稿子,杜科长就知道他了。杜科长一知道他,就指名让他参加通讯员学习班。事情的过程就是这样,一切归功于唐丽华。对,现在就去跟唐丽华说一声,有了这个过硬的理由,可以去唐丽华的宿舍了。他不是去报喜,是去感谢,吃水不忘挖井人嘛!他看看手表,九点半刚过一点,时间不算太晚。他到楼前看了看,唐丽华的宿舍还亮着灯,表明唐丽华还没有休息。来到宿舍门口,他把头发整理一下,脖子里的扣儿扣上,定定气,轻轻敲响了门。答话的不是唐丽华,是和唐丽华同住一个宿舍的另一个姑娘,问他找谁。宋长玉问:“唐丽华在吗?”姑娘说唐丽华不在,回家去了。“她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你是谁?” 宋长玉没说他是谁,遂下楼去了。  
 6、稿子退回来了(4)  
 宋长玉仍没有回宿舍,信步在生活区转悠。既然明天不用下井了,他不必睡那么早。就是回去躺在床上,他也睡不着,还不如看看矿山的夜景呢。乔集矿的生活区面积相当大,除了办公楼、食堂、俱乐部、医院、好几排职工宿舍楼,还有幼儿园、中学、蓝球场、商店、招待所等等。可以说乔集矿就是一个小社会,凡是社会上有的,在乔集矿基本上都可以找到。宋长玉转到篮球场,转到俱乐部门前的喷水池,转了好几个地方。转转,停下来欣赏一番,再转。天上的星星在闪烁。月亮增长到一多半,再过几天就圆了。因生活区建在一个缓坡上,从南到北,灯光一层一层升上去,升到高处,几乎和北山顶上一个军用雷达站的灯光连在一起,几乎和星光连在一起,真是太壮观了。尽管没见到唐丽华,并没有影响到他的好情绪。星星真美啊!月亮真美啊!矿山的灯火真美啊!一切的一切,为何都如此多娇呢!他有点想吼一嗓子了。却忽然想到他的远在千里之外的母亲,心说:“娘啊娘啊,您知道您儿明天要干什么了吗?您儿要参加通讯员学习班了。我说通讯员学习班您不懂,这么说吧,我明天不用下井,照领井下工资。这样的人,全队只有我一个。娘啊,您该高兴了吧!”话没说出口,他心里热浪一扑,眼泪却无声地下来了。也许胸中的激动和波澜都是泪水子催的,好比一座水库,水太多了就要开闸放出一些,他流了眼泪,心里才平静些。他对自己说:“你一定要存住气,只在心里高兴就行了,别把高兴挂在脸上,存住气不少打粮食。”  
 7、参加通讯员学习班(1)  
 通讯员学习班在矿办公楼的一个小型会议室里举办,杜科长到场主持了开班仪式。杜科长先把矿务局宣传部新闻科来的周干事介绍给大家,说周干事是全局有名的笔杆子,在省报市报经常可以看到周干事的名字。周干事在新闻写作方面经验丰富,是真正的老师,说着带头鼓掌:“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对周老师的到来表示热烈的欢迎和衷心的感谢!”
 宋长玉坐在第一排,离周老师很近。他本来想坐在后面,为了表现出求知欲很强,要当一个好学生,就鼓足勇气坐在了第一排。他一直看着周老师。周老师上身穿一件蓝呢子外套,个头不高,长相一般,年龄不是很大,不过三十来岁的样子。周老师的样子很自信,当大家鼓掌欢迎他时,他没有站起来,只微笑着点点头就完了。
 杜科长接着介绍参加本期通讯员学习班的学员。他不吝给学员定位,说每个学员都是矿上的通讯骨干。他说:“这样吧,我不一一介绍了,请各位学员自报一下家门,说说自己的姓名和所在单位,给周老师留下点印象。”
 学员们有的低下了眉,有的左右看,不知从谁那里开始报。
 杜科长朝坐在前排左边第一位的宋长玉伸了一下手:“小宋你先说,然后挨着来。”
 宋长玉还没开口,周老师提了一个建议,建议每位学员不仅说出自己的名字和工作单位,最好还要介绍一下自己在哪些报发表过新闻作品,一共发表过多少篇作品。
 宋长玉脸红了,他有什么可介绍的呢!可杜科长、周老师和全班的人都看着他,他不介绍又不行。他把头皮硬了硬说:“我叫宋长玉,是采煤三队的采煤工。真是惭愧得很,我刚学写稿子,还没发表过新闻作品。”他听见后面有轻微的笑声,又补充说:“真的,我刚写了一篇稿子,报社就给我退回来了。”这次班里的笑声大一些,除了宋长玉,似乎都笑了。宋长玉不是故意先声夺人,在这种场合,他觉得没什么可隐瞒的,一种自卑的心理和真人面前不说假话的心理,使他不知不觉就这样说了。话刚说完,他就出了一头汗。
 周老师插话安慰他:“没关系,你还很年轻嘛!你是采煤工,这很好,我们欢迎在生产一线的通讯员参加学习班。”
 听了别人的逐一自我介绍,宋长玉才知道了,这次参加学习班的一共十七名学员,除了十五名男学员,还有两名女学员。而两名女学员当中,一名是矿上广播站的编辑兼广播员,另一名是矿灯房的女工。在所有的学员当中,当采煤工的只有他一个。采煤一队虽然也有一名通讯员参加学习班,但人家不是采煤工,是队里的材料员,小马一样的角色。另外,人家在矿工报上已经登过两篇稿子。
 学员们自我介绍完了,杜科长又讲了一篇子话,主要讲的是举办这次通讯员学习班的重要意义,还说矿领导对这次学习班很重视,希望大家认真学习,遵守纪律,上课期间不要迟到,也不要早退。宋长玉把杜科长的要求记在本子上了。杜科长讲完,说还有些别的事情,就不跟大家一块儿学习了。
 讲课前,周老师从挎包里拿出一本白皮红字的《红旗》杂志,杂志厚敦敦的,恐怕比通常见到的杂志厚两三倍。他把杂志举了一下,要同学们别误会,他今天不是来念《红旗》杂志上的文章给大家听,这本杂志不过是他的一个见报稿剪贴本,他近年所发表的比较重要的新闻作品都在这个本子里贴着。说着,把本子打开,向学员们展示了一下。哟,这么多!学员们无不惊奇地瞪大了眼睛。周老师说,他讲到新闻写作的时候,难免要举一些实例。有名的新闻作品当然很多,如县委书记的好榜样焦裕禄,人民的好医生李月华等。但他还是愿意以自己的新闻作品为例。这决不是自卖自夸,自吹自擂,而是写作的过程更熟悉,体会也更深刻,这一点希望大家能够理解。周老师向学员们提了一个问题:新闻作品分为哪些体裁?没有人敢回答。周老师大概认识广播员小商,让小商说一下试试。小商站起来了,满脸红通通的。周老师说不用站,示意她坐下回答。小商说她说不好,她只知道消息和通讯,别的就说不上来了。周老师认为小商说得很好,消息和通讯是新闻作品的两种重要体裁。当然了,除了这两种体裁,还有言论、小故事、调查报告、读者来信、图片、简讯、特写等等。每一种体裁,他都要作为一个专题来讲。为了理论与实践相结合,办班期间,还要安排一次到井下现场集体采访,根据采访的内容,每人都要写出一篇稿子,算是作业。今天第一课,他讲关于消息的写作。
 宋长玉一边作笔记,一边在心里感叹,原来写稿子的学问这么多,真是隔行如隔山哪!原以为只要识字,只要会写信,就会写稿子,看来不是那么回事。听周老师一讲,他知道自己的稿子不被采用就不奇怪了。他写的稿子算什么体裁呢,恐怕是四不像吧。他对周老师甚是佩服,周老师的脑子是怎么长的呢,他怎么懂得那么多呢,自己学一辈子,恐怕也达不到周老师那样的水平。他估计,周老师一定是大学本科毕业,在大学里学的一定是新闻专业。
 中午吃饭,宋长玉终于和唐丽华坐到了一桌。他见唐丽华像往常一样一个人坐一桌,就端着饭碗走了过去。唐丽华让他坐吧。他说:“唐丽华,我昨天去看您,您回家去了。”  
 7、参加通讯员学习班(2)  
 “我是回家去了,今天早上才回来。你有什么事吗?”
 “矿上让我参加通讯员学习班,我想跟您说一声,谢谢您。”
 “那好呀,向你祝贺!”
 “这都是亏了您,他们才让我参加学习。”
 “这话从何说起?”
 “您想呀,要不是您劝我写稿子,他们就不会知道我,就不会让我参加通讯学习班。”
 “那倒也是。”
 “我一定得好好地感谢您,哪天我请您下馆子可以吗?”
 “下馆子?可以呀!”唐丽华用小勺从菜碗里舀起一根煮胖的粉条,欲往嘴里放,却又放回碗里去了。因她正吃饭,眼睛看着粉条,没看宋长玉。
 “真的?您答应了?哪一天,您定个时间。” 宋长玉把两根筷子分开,合在一起;合在一起,又分开,几乎忘了自己在吃饭,两眼热切地看着唐丽华。
 唐丽华这才把眼睛抬起来了,笑了一下说:“什么答应了,我跟你开玩笑呢,怎么能让你破费!你想感谢我很容易,只要好好写稿子就行了。哎,你上次让我看的那篇稿子,矿工报登了吗?”
 宋长玉说没有。他把唐丽华的哥哥给他写信、寄报退稿,以及退稿的原因,都跟唐丽华说了。唐丽华要他不必泄气,说她哥是老八板儿,臭水平,一定没有看出好儿来。唐丽华用小勺把他的饭碗指了指,要他别忘了吃饭,饭一会儿就凉了。那么他就吃饭。今天他给自己改善生活,买了一大碗羊肉烩面。若搁往日,他呼噜呼噜,一会儿就吃完了,会吃得满头大汗。这会儿因心思都在唐丽华身上,只顾想着和唐丽华说话,好像味觉转移走了,或发生了改变,肉不是肉味,面不是面味,吃到嘴里都是木不登的。又好像,只要和唐丽华在一起,只要能和唐丽华说话,吃饭就成了次要的事,吃饭不吃饭都无所谓。一顿饭不吃无所谓,一天两天不吃也无所谓。餐厅里并不安静。矿工在井下打眼、放炮、刨煤、攉煤干惯了,在餐厅吃饭的动静也不小。筷子碰在碗上的声音,碗碰在牙上的声音,牙咬馒头的声音,馒头在舌头上翻滚的声音,一连串的声音在餐厅各处响起。有的矿工在排队等候买饭时,喜欢用筷子敲空碗,敲着敲着,就敲出了节奏感,跟打击乐也差不多。有的餐桌之间还站着一位当地的农民,农民脚边放着一只大号铁桶,用以收集矿工碗底的剩饭,提回去喂猪。铁桶像淋蜡一般,里外都很脏污。有人看见脏桶倒胃口,一碗稀饭只喝了半碗,就哗啦倒进桶里去了。农民咧嘴乐了,仿佛在说:“我就是要用脏桶恶心你,你中计了,你一口不吃才好呢。你瘦了,我的猪就肥了。” 宋长玉不为餐厅的一切所干扰,身心好像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在这个境界里,他的心为唐丽华所生,眼睛耳朵为唐丽华所长,眼中耳中心中只有唐丽华,别的有等于无,都不在话下。烩面里也有粉条,他用两根筷子夹起一根,刚要往嘴里送,粉条断了,断为两截儿,落回碗里。宋长玉不是故作斯文,他在想下面跟唐丽华说什么。他想起了一个话题,说矿务局来的周老师学问真大,讲课讲得真好,估计周老师一定是大学新闻系毕业。唐丽华问他哪个周老师。宋长玉还不知道周老师的名字,说就是矿务局宣传部的新闻干事。唐丽华连周老师都知道,张口就叫出了周老师的名字,说:“他呀,什么大学新闻系毕业!我听我妈说过,他是‘文革’期间的‘老三届’,顶多也就是初中毕业,说不定连初中都没上完。”
 宋长玉表示了一点怀疑,说:“不会吧?怎么可能呢?周老师写的稿子在《人民日报》上都发表过。”
 唐丽华说:“没错儿,那家伙可是个天才!他不光新闻报道写得好,我听说他还写诗歌呢,你不知道吧?好,你慢吃,我先走了。”
 唐丽华起身离去后,又停了片刻,宋长玉的味觉似乎才回来了,又恢复到正常。他看见一个等候收集剩饭的农村妇女转到桌子对面来了,眼巴巴地看着他的饭碗,像是在提醒他,又像是在催促他,饭已经凉了,他可以不吃了,可以倒进桶里去了。他拒绝似地看了那妇女一眼,大口大口吃起来。他不仅吃完了羊肉、面条、白菜和粉条,连汤都喝完了,喝得一滴不剩。
 周老师中午要睡午觉,下午的课两点半才开始。宋长玉不必睡午觉,他沐浴着春风和春日明媚的阳光,到镇上的商店去了。他准备买一双皮鞋和一条裤子,把自己好好“武装”一下。矿上虽然也有商店,但商店比较小,货物品种不怎么全。他曾到镇上的商店看过,那里的营业面积大得多,商品也称得上琳琅满目。在农村老家时,宋长玉一个很大的愿望是将来能够有一块手表。村里在外工作的那位干部每次回家探亲,腕子上都戴着明晃晃的手表。手表是明晃晃的,手表的链子也是明晃晃的,很是晃人眼。听村里人说,那干部的手表是全钢的,防震的,防水的,一块手表值一百多块钱呢。有的小孩想把手表摸一摸,干部说不行,他的手表害羞,一摸就不走了。宋长玉当上挖煤工的第三个月,就买回了一块手表。他给表配了不锈钢的金属链子,买的也是号称全钢防震防水的手表。他对手表爱惜得很,一点都舍不得把手表震着和沾水。手表刚买时,他还顺便买了一块手绢,戴上手表之后,再把手绢包在手表上。后来他觉得这样不大方便,每次看时间还要先把手绢解开,有的工友也笑话他对手表过于爱惜了,他才不在手表上包手绢。想想也是,买了手表就是给自己看的,也是给别人看的,老是包着手绢,谁看得见呢!有人下井时也戴着手表,宋长玉下井时决不戴。他把手表看成是一件活物,手表的秒针日夜跳,他的心脏也日夜跳,他的心脏和手表的心脏一起跳动。下井换衣服之前,他先把手表取下来,用手绢包好系好,放进口袋里。上井洗完澡,还光着身子,他就先把手表戴上了。在回家探亲之前,他必须让手表保持一个崭新的状态,到时回家探亲,他的手表方能收到晃人眼的效果。买皮鞋的决定,是他今天刚刚做出的。他注意了一下所有学员们的脚,不管男学员还是女学员,他们穿的都是皮鞋,只有他自己穿的是一双运动鞋。以前他觉得有双运动鞋穿就不错了,黄鞋面都刷得有些白了,他还穿着,舍不得买新鞋。以前他对皮鞋并不怎么看好,皮鞋是不是太硬了?穿上会不会有些夹脚?现在不买皮鞋好像不行了,不穿皮鞋就没法向其他学员看齐,就显得不太协调。再者,皮鞋似乎比运动鞋高一个档次,如运动鞋比布鞋高一个档次一样,他得赶上穿皮鞋的档次。他决定买裤子也是一样。他一共有两条裤子,一条黑粗布的,一条米黄色弹力尼的。黑粗布裤子一直放在提包里,他是不打算再穿了。他每天穿的就是弹力尼裤子,从冬天到春天,都是穿它。弹力尼裤子结实是结实,只是穿得久了,前面起了一层小球球,后面腿弯处也打了褶皱,揪巴上去,使裤子变短了。他使劲抻过那些褶皱,想把褶皱抻展。不料那些褶皱像是固定住了,他一松手,褶皱马上弹回原来的模样。裤腿上还有两三个小窟窿眼,不知什么时候烧的。他自己又不吸烟,怎么会把裤腿烧破呢?他天天下井时,工友们不会注意他裤腿上有没有窟窿眼,他自己对窟窿眼也不是很在意。在学习班就不行了,学习班怎么说也是个场面,他就成了场面上的人。在场面上,不光那些心明眼亮的同学会发现他裤腿上的窟窿眼,首先他自己就觉得很别扭,自己就把窟窿眼在心里放大,跟自己过不去。其实他的上衣也只有一件可穿的,就是身上这件黄军装。他有一个远门子堂哥,从部队复员回来带回两套军装。他央求母亲,母亲用一篮子黄豆,才从堂哥那里换回这件军装。为了保持军装不掉色,他不愿意把军装过水洗,更不愿意往军装上打肥皂。领子容易脏怎么办呢?他让姐姐用白洋线钩了一个假领,用摁扣儿固定在领子里面。看到假领有些脏了,他把假领取下来,洗干净,晾干,再摁上。由于他保护得好,上衣的成色还有六七成新,穿在身上还说得过去,暂时不买新的关系不大。  
 7、参加通讯员学习班(3)  
 一回到宿舍,宋长玉关起门来,就把新皮鞋和新裤子换上了。他前看后看,在屋里走了几个来回,感受大不一样,颇有些焕然一新的意思。营业员说他买的皮鞋是牛皮做的,穿上牛皮鞋,好像他自己也变得“牛皮”起来。买裤子时,他把裤子套在旧裤子外面试了试,觉得很合适,就脱下来了。买皮鞋时,营业员也让他试一试。他没有试,只说只要号码对就没问题。买鞋子不穿上试一下,这种情况是很少的。宋长玉为什么不试呢?原来他脚上穿的惟一的一双花尼龙袜子,前面和后面都破了洞,大脚趾和脚后跟都露了出来,他怕一脱运动鞋,营业员看见他袜子上的破洞,会笑话他。既然这样,再买一双新袜子呗,好马配好鞍嘛!他没舍得再买新袜子,一次买两样东西花钱已经不少了。母亲常说,日子树叶儿一样稠,钱还是要省着花。袜子套在皮鞋里头,反正别人又看不见。这会儿杨师傅和孟东辉都不在屋里,正在井下采煤。他走到杨师傅床前,仿佛对杨师傅展示他的新鞋新衣服,说怎么样?还可以吧!他不到孟东辉床前展示,别看孟东辉的床此时只是一个空床,他也不愿意给孟东辉的床以面子。他知道,要是孟东辉看见他的新鞋新裤子,眼里又该下不去了,不知又说什么样的风凉话呢!
 下午,宋长玉是穿着新皮鞋新裤子到学习班去的。因皮鞋和裤子是新的,好像他的脚和腿也变成了新的,行动起来跟往日不大一样,脚显得紧凑有力,腿一阵阵发热。他估计有人会注意到他的新皮鞋,他不说是今天买的,说早就买了,穿过好几回了。然而好像没人往他脚上看,没有一个人指出他穿的是新皮鞋。也许有人看到了,只是装作没看到而已。学习班的人只知道注意自己。
 周老师称得上是一个不错的老师,愿意把课堂气氛搞得很活跃。他除了分专题讲新闻写作知识,还教学员唱歌。他教的是一首新歌:我们是八十年代的新一辈。荡起小船儿,春风轻轻吹,花儿香,鸟儿鸣……美好的春光属于谁?属于你,属于我,属于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周老师的嗓子有些发紧,唱歌的水平实在让人不敢恭维。但他唱得很认真,一副很抒情的样子。学员们都愿意跟周老师学这首歌,歌词容易让他们联系实际,想到自己,唱着唱着,他们就把自己溶入歌儿所描绘的情景里去了,并担任其中一个角色,心潮有些起伏,感情有些激荡。是呀,当时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他们都是二十郎当岁的年轻人,人人朝气蓬勃,哪个不是八十年代的新一辈呢!宋长玉一边学唱,一边把歌词记在笔记本上。这个歌真好啊,跟大家一起学唱歌真好啊,他感动得眼睛都快要湿了。他想起了唐丽华,唐丽华要是也来参加通讯员学习班就好了,就可以跟他一块儿学唱歌,学会了,他们就可以一块儿唱。这样想着,他看了一眼广播员小商。小商脸蛋儿圆圆的,眼睛长长的,两个小辫子弯弯的,唱得也很带劲。可巧的是,在他看小商时,小商也斜了他一眼。这是怎么回事?周老师还把课堂搬到野外,带他们去爬山,一直爬到北山顶的雷达站。雷达站的门口有解放军战士站岗,以前他们都没有进去过。周老师拿出自己的工作证跟站岗的战士交涉了一下,战士竟放他们进去了。里面有一个平台,面积比一个篮球场还要大。他们在里面看到了高高的铁架子,看到了一个其大无比的锅一样的东西,还看到了战士的营房和营房前面的小菜园里种的葱和蒜。他们一直以为雷达站是个秘密的地方,把雷达站看成了雷池,不敢越雷池一步。到里面看了一圈,他们并不觉得怎么神秘,没有什么让人惊心动魄的东西。但他们看了,别人没看,等下山后跟别人说起来,他们还是愿意说成神秘。往山下走时,因居高临下,他们眼前的坡地一下子变得开阔起来。纵目望去,一望无际的麦田青碧连天。油菜花已经开了,这儿黄一片,那儿黄一片,金箔般点缀在麦田之间。一块云彩移过来了,与云彩相对应,下面的一块麦田顿时有些发暗,像笼罩在雨中一样。只是云彩的朵子很小,被遮了阳光的麦田却有很大一片。然而云朵很快移走了,刚才发暗的那块麦田又恢复到明绿的色彩。麦田上空还有一层雾岚,雾岚盈盈波动,似水似烟,像是为麦田披上一层轻纱。周老师在山路上站下了,学伟人的样子双手掐腰,咏叹到:“啊,江山如此多娇,我们的祖国太美了!”学员们颇有同感,也都站下了,向远处眺望着。宋长玉凑到周老师身边,问周老师累不累。周老师说不累。又说仁者爱山,智者爱水,他是既爱爬山,又喜欢游泳。宋长玉问:“周老师,听说您写诗,最近又写了吗?”
 “听谁说的?我以前是写过诗,好长时间不写了,顾不上了。”
 宋长玉想证实一下周老师是不是初中毕业,又问:“您是哪个大学毕业的?”
 “大学?我倒是想上大学呢!赶上了文化大革命,我只上了两年初中,就回乡务农去了。”
 看来唐丽华对周老师的情况的确很了解,周老师真的是初中毕业。而他是高中毕业,至少比周老师多上四年学呢。宋长玉还有问题,比如周老师的水平为什么这样高呢?小商过来跟周老师说话,宋长玉的问题就没有再提出来。小商说,要是有个照相机就好了,大家在这里合一个影多好。周老师说,局宣传部是有两台照相机,他不爱鼓捣那玩艺儿,就没带到矿上来。周老师提醒学员,让学员们注意看他们的乔集矿,说站在高处鸟瞰乔集矿,会产生一种距离感,陌生感,因而也会产生一种美感。学员们听从周老师的提醒,纷纷对山下的乔集矿指指点点。那是井架和井架上的天轮。那是储煤仓和装煤台。那是校园里飘扬的红旗。那是俱乐部。那是办公楼。每个学员都找到了自己所在单位的建筑。宋长玉也找到了自己所在的那座四层楼。那座楼显得有些矮,也有些小,像一副扑克牌一样。但宋长玉以生活区的水塔和食堂的烟囱为坐标,还是把跟他有关系的那座楼找到了。周老师说得不错,站在高处鸟瞰矿区,矿区的建筑错落有致,像是一幅画。这副画最好用木刻的版画来表现,只有版画才显出一种有力度的美。版画也不必套色,只有黑色和空白就行了,白和黑的明暗对比,最能体现煤矿的特色。如果非要套色,可以在红旗那里印一点红,就足够出色。  
 7、参加通讯员学习班(4)  
 在乔集矿西南面方向三四里处,有一座大型水库。一天下午,周老师又带学员们到水库边去了。水库依山势而建,北西南三面环山,东面是用大块的石头砌起的大坝。大坝下面是一片肥沃的盆地。水库的面积相当大,只能用烟波浩淼来形容。水库的水碧蓝碧蓝,恐怕比最蓝的蓝天还要蓝上好多倍。而天空也很蓝,连一丝云彩都没有。蓝天映进水里,仿佛增加了水蓝的深度,使水库显得更加深远。山峰的倒影也映在水里,使人辩不清山峰是直插蓝天,还是直插水底。远处的水面有一条小船,船上有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从他们的动作来看,两个人像是在水里捕鱼。据说水库的水很深,最深处达三十多米。水库深部的鱼也很大,捞上来一条小的,也跟牛犊子差不多。由于水太深,鱼太大,要捕捞深水的大鱼,只能请沿海的专业捕捞队。当地打鱼人只能小打小闹,用细网眼的粘网子粘一些浅层次的小白条。有学员把小船上的渔夫喊成了艄公,手握成筒状对着小船喊:“艄公,把船划过来,我们要过河!”一人喊艄公,好几个学员都跟着喊艄公。他们明知渔夫不会理他们,这里是水库,也不是河,喊喊,只是好玩而已。船上的人似乎听见了他们的喊叫,站着的那位冲他们扬扬手,长长地叫了一声“呜喂”,声音贴着水面传过来。这种叫法是渔民往水里哄赶鱼鹰的叫法。难道船上的人把他们这帮男女青年当成会潜水捉鱼的鱼鹰了么!他们沿着大坝里侧用水泥把不规则的大石块勾成的龟背型花纹,向水边走去。他们虽然不是鱼鹰,但谁都喜欢水。有人向水面撩水花,有人在水中捞花石子儿,有人说要是划划船多好。小商向周老师提议:“我们唱歌吧!”周老师说可以。唱什么呢?当然是唱周老师新教的歌。于是,他们有的站着,有的坐着,有的蹲着,一齐对着水面歌唱。船上的人大概听见了他们的歌声,又“呜喂呜喂”地叫起来,这一次跟哄赶鱼鹰无关,像是对他们的歌唱表示欣赏。他们唱罢一遍犹不尽兴,接着唱第二遍。宋长玉唱得有些忘我,有些陶醉,还有那么一点幸福感。参加通讯员学习班真是好,这样一直学习下去才好呢!在这美好时刻,他又想起了唐丽华。不知唐丽华到水库这里来过没有,下次问问唐丽华。唐丽华要是没来过,他建议唐丽华一定要到这里玩玩。唐丽华要是不知道路,他就给唐丽华带路。由于参加通讯员学习班,他似乎还体会到了当干部与当工人的区别,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的区别。看来脑力劳动就是好啊,每天唱着过,游玩风光之间,就把钱挣到了。  
 8、现场采访(1)  
 那天从水库边回来,宋长玉到宿舍找唐丽华去了,跟唐丽华说水库那边的风景多么好多么好。唐丽华说:“你们学习班可以呀,挺会找好地方玩的。”
 宋长玉问唐丽华到水库那里去过没有。
 唐丽华说:“去过,至少去过三次。夏天我们还去那里游过泳呢!”
 宋长玉想象不出唐丽华穿着泳装在水库里游泳是什么样子,说:“你不简单呀,还会游泳。”
 “我哪里会游泳,抱着救生圈呗,瞎扑腾呗!”
 宋长玉被唐丽华指定坐在门口里面的一个小方凳上,精神高度集中,脑子里边的轮子转得很快。第一次到唐丽华的宿舍来,是他预谋已久的一个重要行动。他无话找话,不能冷场,不能让唐丽华的话掉在地上。他得顺着唐丽华的话说,让唐丽华高兴。他自己不能说得太多,不能喧宾夺主。他有些紧张,两只手不知放在哪儿,不知保持什么样的姿势比较合适。两只脚好办些,本来就是踩在地上的东西,仍放在地上就是了。两只手怎么办呢?他先是把两只手夹在并拢的腿缝之间,夹得紧紧的。这样是不是有些太拘谨了?他把手抽出来,抱起胳膊,把手抱在胳膊里面。他对手这样苛刻,好像一不小心手就不老实,就会犯下什么错误似的。那一刻,他的手似乎成了多余的东西。唐丽华说到游泳,什么和游泳有联系呢?对了,鱼。他说:“听说水库里有大鱼,你不害怕吗?”
 唐丽华说:“那怕什么,鱼再大,它总不敢吃人吧!我知道人吃鱼,还没听说过鱼吃人的。”
 宋长玉心说,听说海洋里边的鲨鱼就吃人。他没有说出口,不能和唐丽华讲理,不能表现出比唐丽华知道得还多。他说:“那倒是,鱼还是怕人的。”
 唐丽华说:“我还吃过水库里的鱼呢,是水库管理处的人给矿上食堂送来的,最大的一条八十多斤。”和唐丽华住同屋的小陈正坐在自己床边用钩针和细白线钩一样东西,唐丽华问了小陈一句,是不是也吃过水库里的鱼。小陈是矿上煤质科的化验员,上班时也是穿着白大褂。这个矿的煤有一部分出口,对煤的质量特别重视,就专门成立了煤质科,煤质科下面还有煤质化验室,化验员每天都要取样对煤的质量进行化验分析。唐丽华向小陈问话,大概是要把小陈拉进来,三人一块儿说话,一块儿讨论鱼的问题。唐丽华的用意是微妙的。
 小陈一直低着头钩她的东西,听见唐丽华问她,她才抬了一下头,说忘了吃过没有。这么大的姑娘都是敏感的,自从宋长玉到宿舍来找唐丽华,她就有些坐不稳,一直在问自己,是不是回避一下?如果不回避,是不是显得太没眼色了?而马上就出去呢,用意是否显得过于明显?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小陈正处在一种两难境地。
 “嗨,怎么会忘呢?那天食堂门口还专门贴了广告呢,说欢迎大家品尝水库鱼。”
 小陈的回答还是有些含糊,她说:“也可能吃了。”她的脑子不在鱼上,在自己身上。自己要是一条鱼,她早就溜边了。她把唐丽华的意思理解错了:她老在屋里呆着,影响了唐丽华跟人家说话,唐丽华不耐烦了,想让她出去。唐丽华不好意思明着说让她出去,就借着跟她说话流露出一些不耐烦的情绪。这时再不回避,无论如何说不过去,她把手里钩的东西放在自己盖着钩花饰物的被子上,说:“我还得到化验室去一趟,我点的酒精灯可能忘了熄灭了。”
 唐丽华一听就知道小陈找借口故意回避,他不喜欢别人用心太细,也不喜欢别人耍这样露骨的小伎俩,叫了小陈的名字说:“你走什么?不要走!不要神经过敏!小宋还是个小弟弟呢!”她转向问宋长玉:“你是哪一年生人?” 宋长玉说了自己的出生年月。唐丽华说:“怎么样,我比你大两三岁呢,叫你小弟弟可以吧?” 宋长玉说当然可以。唐丽华以为这样就等于和宋长玉拉开了距离,就等于向小陈表白清楚了,她和小宋并不怎么认识,连小宋今年多大都不知道,更谈不上有别的什么关系。可小陈还是走了。她的话已经说出来了,要是不走,就真的证明她刚才是神经过敏,是多心,还证明她刚才找的借口是撒谎。小陈出去带上门时,唐丽华又给了她一句:“真没意思!”
 屋里只剩宋长玉和唐丽华两个人了。
 姑娘们的宿舍和采煤工的宿舍果然不大一样,简直像是两个世界。这间宿舍的地面、床上和墙壁,都十分干净整洁,称得上一尘不染。她们的床下都没放什么杂物,只有一两双鞋,也是刷得干干净净,成双成对,并排站立。她们的床单都是洁白的,床边搭一条素花浴巾,免得靠床边坐时把床单坐皱或坐赃。她们的被子叠得四角四正还不算,上面还盖着细白线钩花的方巾。另外,她们床头都放有大提箱和简易书架,书架上都放了不少书。唐丽华的书架上放的大多是医学方面的书。宋长玉刚进来时,唐丽华就正在看一本医学书。那本书这会儿还没合上,被唐丽华书脊朝上扣在了枕边。两个人床边的墙上除了各挂有一本当年的挂历,别的都没有贴什么。更为不同的是,姑娘们的宿舍里有一股奇异的气息。这种气息是芳香的,又甜丝丝的。其中似乎有香皂的气味,有雪花膏的气味,还有一种说不分明的气味。多种气息不用特意去闻,只要走进这样的宿舍里,只要出气吸气,气息自然就沁入肺腑里去了。宋长玉长这么大,第一次呼吸到这种好闻的气息。他们自己的宿舍里怎么样呢,不是浊臭的烟味,就是酸不叽的臭脚丫子味,再不就是潮湿的木头发霉的气味,生人一走进他们的宿舍,差不多能熏一个跟头。两相比较,他们宿舍的气味对人是排斥的,而唐丽华宿舍里的气味对人是吸引的,他来唐丽华的宿舍真是来对了。  
 8、现场采访(2)  
 唐丽华说:“你看你看,小陈误会了,她一定是把你当成我的男朋友了。我在这里住了这么长时间,还没有一个男同志来这里找过我,你是第一个。你一来,小陈这丫头肯定是误会了。”
 宋长玉这次没接唐丽华的话,低头笑了一下,笑得有些羞涩。他见自己的鞋带有点松,解开,重新系了一遍。他的手总算派上一点用场了。宋长玉需要误会,这误会来的正是时候。前段时间,他一心二心想到唐丽华的宿舍来,目的并不是很明确,不知会收到什么样的效果。现在突然明白,他需要收到的就是这种效果。他的目的初步达到了。他和唐丽华之间有一层窗户纸,他自己捅破不合适,需要有一个人帮他们捅破。小陈帮他们捅了一下,捅得不太透彻,是唐丽华把窗户纸捅破了。唐丽华说到比他大两三岁,这说明唐丽华心里有想法,而且已经想到双方的年龄问题。宋长玉不知道唐丽华说出的是不是真实的岁数。他在老家时听婶子大娘们说过,女大三,抱金砖。唐丽华比他大三岁,这是正好的岁数,是黄金岁数。他一下子就把这个年龄比例记住了,不能说这不是一个好兆头。唐丽华还说出了男朋友这三个字。此前他想过,但无论如何不敢说出口。他想得也相当模糊,没想到用男朋友给自己在唐丽华面前的身份命名,或者说他还没找到合适的字眼。现在由唐丽华爽快地说了出来。男朋友,这个说法真好,真响亮!尽管唐丽华是以否认他是她的男朋友的口气说出来的,但只要说出男朋友这三个字就够了,他完全可以掐头去尾,只把男朋友三个字保留下来。唐丽华话里还透出一个信息,这个信息也很重要,让人欣喜。唐丽华说,没有别的男青年到她宿舍找过她,宋长玉是第一个。这几乎可以表明,唐丽华以前没有男朋友,没有谈过恋爱,这真是太好了!难道这是上苍的安排,安排他千里迢迢到矿上来追寻唐丽华,同时安排唐丽华等待他的到来。这一切,别人可以认为是误会,唐丽华也可以说成误会,但他绝不承认是误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是他计算好的,是他事先编制好了程序,一个步骤一个步骤走过来的,连“误会”本身,似乎也是步骤之一,踩着这个步骤,他还要“误会”下去呢!
 小陈出去后,宋长玉不打算多停留,准备见好就收。他看得出来,在只有两个人在宿舍的情况下,唐丽华也不愿意让他待得太久。唐丽华说:“
 人家都说我大大咧咧,没心没肺,根本不适合谈恋爱。”
 看来唐丽华还在把窗户纸往明白处捅。宋长玉不再附合唐丽华,说出了不同的看法,他说:“我不这么认为,你虽然表面上性格开朗,实际上你是很敏感的,内心世界十分丰富。”
 “别逗了你,我还内心世界丰富?我有没有内心世界我还不知道呢!我还是第一次听别人说我内心世界丰富,小宋你不是讽刺我吧?”
 “哪能呢,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丽华姐你不但内心世界丰富,心地还非常善良。”
 “哟,你真的叫我姐了!叫我看,你的内心世界才丰富呢!你写的信就代表你的内心世界。那些信我都留着呢!”
 宋长玉说什么好呢,他感动得有些深了,有些波浪翻滚了。这感动大约不在他的计划以内,他有些情不自禁。感动竟触动了内心深处潜藏的伤感部分,他的双眼一下子就湿了。他用湿了的双眼望着唐丽华说:“丽华姐,我没有看错,你真实一个非常善良的人,我庆幸我遇到好人了!”
 临走,宋长玉又跟唐丽华说了几句红煤厂,把听杨师傅和别人说的有关红煤厂的风光介绍了一下。唐丽华说,红煤厂她也听说过,但没有去过。听说因为红煤厂那里的水好,土质好,种出的大蒜很有名,每年都向东南亚出口。别的地方的大蒜砸碎了不能过夜,过一夜就馊了,红煤厂出产的大蒜砸碎后,一天一夜都不变味。既然唐丽华也知道红煤厂的风光很有特色,宋长玉就提出哪天陪唐丽华一块儿去看看。唐丽华说:“看时间吧。”唐丽华跟他交代,要他当着别人的面不要喊姐,别人听见会笑话的。宋长玉说他知道。
 通讯员学习班安排的现场采访都是事先设计好的。参与设计的人员应该有杜科长、周干事,还应该有矿上办公室、生产科、调度室等有关部门的领导。如同设计一台戏,戏的情节、细节都设计好了,戏里所使用的行头、道具也设计好了,连戏里的主角都安排定了。主角不是别人,是唐洪涛矿长。对这台戏,不知唐矿长参加设计没有,反正设计方案要交他审定,他是同意的,担任主角的角色,他也没有推辞。戏的主要情节是这样:采煤三队的将士们在采煤战场夺了高产,唐矿长作为全矿煤炭生产的最高指挥官,带领慰问团和慰问品,亲赴井下一线,对立下汗马功劳的采煤将士们进行慰问。慰问的同时,通讯员学习班的全体学员到现场进行采访。
 戏的前期准备工作很充分。比如说,他们计划创一个单班采煤最高纪录,那么上一个班就不生产了,只为夺高产的白天班做好准备工作。换句话说,哪怕上个班的煤多得在工作面堆着,也暂时不往外运了,留给夺高产的班集中外运,把产量都记在白天班的帐上。
 中午时分,通讯员学习班的学员们来到井口更衣室换衣服。不管学员本身是不是采煤工,也不管学员自己有没有工作服,他们一律到干部更衣间,换上只有来宾才穿的下井服。这样的待遇本来只有周老师可以享受,学员们算是沾了周老师的光。来宾服并不一定是崭新的,但洗得很干净,在烘干机里烘得也很干爽,有一点微辣的肥皂味。采煤工下井,一般都不穿袜子,脖子里也不系毛巾。来宾服里配的有白棉布做成的袜子,还有白羊肚子毛巾。宋长玉换衣服当然很熟练,很快就把工作服穿齐了。在井下他多次看见过来宾下井。来宾都是有头有脸的人,至少都是干部。他们有的是下井检查,有的是下井参观。他们都是把矿灯拿在手里,这照照,那照照,装装样子就走了。宋长玉注意过他们穿的来宾服,还注意到来宾戴的胶壳帽都是桔黄色的。用矿灯一照,桔黄色的安全帽稍微有点反光,显得相当打眼。每次来宾走后,工友们都要把他们骂一骂。现在宋长玉也是穿上了来宾服,而且去的采煤队正是他所在的采煤队。他不知道工友们看见他会有什么反应,会不会也骂他。其实挨点骂也没关系,他以前跟工友们一起也骂过别的来宾。他们之所以骂人,是出于对人家的眼气,他们也想穿穿来宾服,头上戴一回彩色的安全帽,脖子里勒一回白毛巾。有一个学员记起宋长玉就是采煤三队的,问宋长玉有什么感觉。宋长玉说没什么感觉,只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衣锦还乡这个词宋长玉想到了,恐怕还说不上吧。  
 8、现场采访(3)  
 两个女学员换衣服慢一些。男学员全部换好衣服在井口的广场等了一会儿,两个女学员才出来。女学员一出来就嘻嘻哈哈乐,很兴奋的样子,仿佛她穿的不是窑衣,而是嫁衣;仿佛她们不是去下井,而是要嫁人。恰好在工会工作专门照相的老张也换好了衣服出来了。老张背着充电器,拿着照相机,照相机上面还安着闪光灯,是“全副武装”。小商和另一个女学员就要求老张给她们照相。老张嘴上叼着烟卷儿,端着架子,不想给她们照,说还没给领导照呢,胶卷用完了怎么办。无奈小商拉了老张的胳膊,央求得有些撒娇,老张只得指井架为背景,指手画脚为她们照。她们每人照了一张,又拉来周老师,把周老师夹在中间,和周老师合影。小商在北山游玩时,就想和周老师合影,这下总算找到机会了。宋长玉也很想穿着矿工服照张相,到煤矿这么长时间了,他还从来没照过相。村里参军的人,到部队不久就要照一张穿军装的相片寄回家,这种作法像是一个仪式,只有这个仪式完成了,“军属光荣”才真正开始了。宋长玉若是照一张穿工装的照片寄回家,母亲也会很高兴。特别是老张用的是彩色胶卷,照出来的都是彩色照片,对每个人都很有吸引力。据说贴在矿办公楼门前光荣榜上那些劳动模范和先进工作者的照片都是老张照的,不用说,唐丽华的照片也是老张照的。宋长玉长这么大,还没有照过一张彩色照片呢!但他绝对不敢要求老张给他照一张相,他不是女学员,不是周老师,照相的好事怎么也轮不到他,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还好,周老师毕竟是一个善解人意的人,他提议,请老张给学习班的学员照一张全体像吧。老张没有拂周老师的面子,给周老师和全体学员照了一张合影。学员们在戏里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呢?说他们是打小旗儿的,跑龙套的,又不完全是。他们是吹喇叭、抬轿子的,就算他们是坐在戏台一侧的伴奏队吧。
 接着,为主角唐矿长准备的道具挑过来了,道具分装成两个担子,挑起来颇有分量。给唐矿长的道具搞这么重干什么,恐怕关云长的青龙偃月刀都没有这么重。然而不重不行呀,不重就不够一个班几十位采煤将士吃的。什么?道具是用来吃的?是的,唐矿长的道具是慰问品,慰问品是肉包子和鸡蛋汤。肉包子和鸡蛋汤都是矿上的班中餐食堂特意做的,质量要比平时的包子和鸡蛋汤高出许多,包子里没再包粉条和白菜帮子,薄皮里面是一个肉丸儿。鸡蛋汤也不是只漂几片鸡蛋花儿,上面盖一层黄黄的鸡蛋穗儿。各个采煤队配备的都有送饭工,平日里送饭工也往井下送班中餐,只不过班中餐是牛舌火烧和一大铁壶开水。火烧每人两个,开水随便喝。他们用黑手捏着火烧一角,就吃开了。吃得有些噎,就嘴对着壶嘴喝点水往下冲冲。每天吃火烧,他们吃烦了。火烧吃不完,就随手丢给井下的白毛老鼠。老鼠们已掌握了矿工们吃中餐的时间,一到时间,它们就纷纷出来了,在巷道边乱眨眼睛。矿工们不分公母,把老鼠统统称为“白毛女”。他们拥有众多的“白毛女”。往井下送火烧不算新闻,送肉包子和鸡蛋汤就应该是新闻。送饭工送班中餐不算新闻,矿长亲自到井下巷道给工人送好吃的当然是新闻。不信可以查一查乔集矿乃至全夏观矿务局的历史,有哪个矿长为工人送过肉包子和鸡蛋汤呢!有哪个矿长创造过这等好新闻呢!有哪个矿长演过这样的好戏呢!
 主角终于出场了,他把手一挥:“出发!”整个队伍便前呼后拥下井去了。主角的确有主角的派头,的确不同凡响些。这不是因为他吃得比较胖,肚子已露出将军肚的苗头。而是因为他的气魄,他的气魄就是壮,就是大,就是高人一筹,就是压得住台。比如戏台上的楚霸王,只要他一出场,顿时威风八面。井底离采煤三队的工作面有十多里远,虽然大 巷宽敞明亮,他们也不会步行去工作面。井底车场早就为他们准备了一辆载人的电机车,他们坐进车厢,司机摇摇铃铛,向工作面下面的巷道开去。下了车,还要往上爬一段斜坡。爬坡时,唐矿长也不必挑包子和鸡蛋汤,自有别人替他挑。直到走进煤巷的平巷,快到工作面了,在有关人员的指挥下,唐矿长才把其中一副担子接过来,挑在自己肩上。这是早就设计好的细节之一。唐矿长一挑起道具,一开始上戏,老张就跑到前面,弯着腰,眼对着取景框,啪啪地抢开了镜头。前面有人飞奔着向工作面的人知会:“来了,唐矿长来了!”工作面的采煤工们事先也有准备,他们似乎已经闻到肉包子和鸡蛋汤的香味了,纷纷攀着柱子,猿猴一般向工作面下部集合。这天康队长也在井下跟班劳动,他走在前面,故作惊喜大状:“哎呀呀,唐大矿长亲自给我们送好吃的来了,这怎么得了!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对唐矿长表示感谢!”一群黑脸人拍起了巴掌。唐矿长把担子放下来,大声问道:“同志们辛苦了!”矿工们以康队长事前教给他们的话齐声回答:“矿长辛苦了!”唐矿长发表讲话:“我听说你们夺了高产,我代表矿党委、矿行政,向你们表示热烈的祝贺!……希望你们再接再厉,快马加鞭,为国家采出更多更好的优质煤炭!为了犒劳你们,我让食堂专门给你们蒸了肉包子,烧了鸡蛋汤,现在请大家品尝吧!”矿工们吃肉包子时,可馋坏了那些“白毛女”,它们涎水横流,直磨牙齿,没一个人舍得给它们点包子吃。别说包子里边的肉了,连包子皮都舍不得给。有一个“白毛女”大概忍耐不住,竟顺着一个矿工的胳膊,爬到矿工拿包子的手上去了,要从矿工手里分一点包子吃。那个矿工没觉得这事有什么稀奇,可广播员小商看见了老鼠,吓得叫了一声。康队长要小商不用害怕,说“白毛女”也是革命群众呢。  
 8、现场采访(4)  
 作为整台戏的组成部分,现场采访开始了。周干事率先向唐矿长提问,作为一个矿长,亲自到井下给工人送班中餐,是出于什么考虑。唐矿长回答了一套。周干事鼓励通讯员们,有什么问题只管向唐矿长提问,说这可是采访的好机会。可本矿的通讯员们对他们的矿长有些敬畏似的,都没提出什么像样的问题。通讯员在采访矿工。一个通讯员问一个矿工:“包子香不香?”“香。”“鸡蛋汤好喝不好喝?”“好喝。”“你有什么感想?”矿工听成了敢想,说:“那有什么不敢想的,矿长送来的包子就是肉多,等我们下次夺了高产,希望矿长还给我们送包子吃。”在场的人都笑了。唐矿长表态:“下次你们夺了高产,我就不一定给你们送包子了,送包子太简单了,矿上要给你们摆庆功宴,请你们喝酒!”康队长说:“好,我们等着喝酒!"说罢带头鼓掌。大家都鼓掌。鼓掌之间,老张照相机的闪光灯又闪了两下。
 宋长玉没提出什么问题。参加采访的通讯员那么多,他站在别的通讯员后面。他的工友都在夺高产,他却是来装模做样的采访,他不想让工友们看见他。可是,既然工友们都知道他参加了通讯员学习班,到现场采访的也应该有他,不让工友们看见他也不好。于是他站到前面去了。康队长看见他了,跟他打了招呼。他想,自己是否也应该向唐矿长提一个问题,提了问题,他就会给唐队长留下一点印象,等下次见到唐丽华也会多一个有意思的话题。可他脑子里想了又想,勇气鼓了又鼓,嘴动了又动,到底没提出什么问题。
 孟东辉看见他了,来到他身边,把满嘴的肉包子气哈在他耳朵眼里悄悄说:“你是不是想让这个人当你的老丈人?“说着用矿灯的光柱指了指唐矿长,他没敢指矿长的头,指的是矿长的脚。
 宋长玉伸手在孟东辉腿帮子上拧了一把,也小声说:“胡说什么,再胡说我撕烂你的嘴!”
 孟东辉表示服软:“好好,你厉害!”
 在这台暂定名矿长送包子的戏中,采煤三队上白天班的工人既是配角,也是观众。待主角和吹喇叭抬轿子的角色都收场了,都卸妆了,大概由于肉包子的热量在发挥作用,观众还处在莫名的兴奋之中,又对戏议论了一通。在议论的尾声中,他们才提到了宋长玉。他们都看见宋长玉了,说宋长玉穿得人五人六,挺像个干部的样子。有的人不明白,宋长玉作为一个农民轮换工,来矿还不到一年时间,他怎么能参加学习班呢?他到底够着谁了呢?这地方如果说某个人有不一般的背景,或者说某个人跟上层的人有关系,习惯的说法,就说这个人能够着上边,或者说能够着上边的人。上边,指的是上级机关;上边的人呢,自然指的是在上级机关工作的干部。如果一个人够不着上边的人,不管他能力再强,干得再好,都没有用。反过来,哪怕这个人能力很一般,干得也不怎么样,只要够得着上边的人,就有希望混到上边去。根据这样的逻辑,见一个人有升上去的迹象,他们千方百计也要弄清这个人到底够着谁了。对宋长玉议论的结果,他们知道,原来姓宋的这小子够着唐丽华了。够着唐丽华,就等于够着了唐洪涛。得到了这样的结果,他们像是探到了最终结果,人人都松了一口气,也泄了一口气。    
 第三章  
 9、鲜花与拥抱(1)  
 宋长玉骑着杨师傅的“飞鸽”,后面带着唐丽华,向红煤厂进发。路面没有铺柏油,是简易砂石路。加上一路下坡,宋长玉又骑得比较快,自行车沙沙作响,不时有些跳跃。唐丽华让宋长玉慢点,问宋长玉的骑车技术到底怎么样啊?宋长玉直了直身子,故意单手扶把,让唐丽华放心吧,绝对没问题。唐丽华说:“你小子不要逞能,最好还是慢点骑。”唐丽华两手抓着后座,坐得有些猴。唐丽华要是用一只胳膊搂着他的腰,坐得会舒服些,安全感也强一些。当然,他也会觉得舒服,不一般的舒服。矿上有一对夫妻技术员,上班下班,两口子都是合骑一辆自行车,都是男的在前,女的在后,女人搂着男人的腰,让人十分羡慕。他们毕竟还不是两口子,宋长玉不敢要求唐丽华搂他的腰。阳光明媚,春风荡漾。麦子一片葱绿,油菜花遍地开放。紫燕在麦田上方掠来掠去,村子里传来的公鸡的叫声是那么悠扬。这就很好了,有唐丽华在他身后坐着,二人同骑一只“鸽子”飞翔,这就很难得了,很美好了。想想看,全矿的小伙子那么多,有谁能把唐丽华带出来呢,恐怕只有他一个。宋长玉真想这么骑呀,骑呀,一直骑下去,越过山,越过水,把唐丽华带回老家。他们老家跟红煤厂是一个方向,都是东南方向,沿着这个方向一直延伸,就会到他们老家。他相信,只要把唐丽华带进他们的村庄,不用他介绍,人们一看就会把唐丽华猜成他的对象。是呀,大老远地带回一个闺女来,不是对象又是什么呢!他仿佛看见,父母看见唐丽华惊喜坏了,也忙乱坏了,都不知道做什么好了。有个小石子被车轮碾得一跳,他还想到了私奔这个词。但只想到一点点,他就赶紧否定掉了。他们的行为是光明的,一步一步都是按程序来的,跟私奔一点都联不上,他怎么会想到这个不太好的词呢!再说他们是以游览和观光的名义来的,目的还是要单纯一些,想法不宜过多。
 通讯员学习班尚未结束。中间赶上一个星期天,周老师说回矿务局有点事,让学员们休息一天,他明天一早就赶回来。趁这个时间,宋长玉就约唐丽华一块儿到红煤厂去看风景。唐丽华上次对他说,他给唐丽华写的信,唐丽华还都保存着。这个话宋长玉记下来了,深深记下了,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忘。唐丽华为什么要保存他的信呢,至少说明他的信值得保存。唐丽华保存他的信就对了,他的信代表他的心,唐丽华保存的是他的怦怦跳动的心啊!得到唐丽华这句话,他感动之后恍然醒悟,他得到的也是唐丽华的心,人心换人心,原来唐丽华是在和他交心。从唐丽华的言谈话语中,宋长玉还隐约知道,唐丽华没什么朋友,和矿上的人交往也不多。按康队长的说法,唐丽华是皇帝的女儿不算错,皇帝的女儿不愁嫁也不错,但皇帝的女儿也寂寞啊,也离不开人间烟火啊!这些信息和判断使宋长玉的自信增加了好几分,正好唐丽华星期天也休息,他不容唐丽华犹豫,就把唐丽华约出来了。在跟杨师傅借自行车时,宋长玉见孟东辉不在宿舍,就对杨师傅说了实话,说带唐丽华到红煤厂去看看。杨师傅问还有谁去。宋长玉说,没有别人,就他和唐丽华。杨师傅把宋长玉看了一会儿,说:“小宋你行呀,你们俩发展得够快的!” 宋长玉说:“没什么,就是一块儿去玩玩。我还是听您说你们那儿风景很好,我们才决定去你们那儿。”杨师傅问:“你们俩一块儿出去,唐矿长知道吗?” 宋长玉摇头,说他也不知道,唐丽华不一定跟他爸爸说。宋长玉嘱咐杨师傅,这个事儿杨师傅自己知道就行了,最好不要对别人说起。杨师傅说他懂,这个事暂时保着密好一些,人多嘴杂,万一谁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传到唐矿长耳朵里就不好了。宋长玉觉出杨师傅话里好像还有话,问杨师傅,是不是在井下听到别人说什么了。杨师傅先说没听到什么,又说别人眼气是难免的。杨师傅要宋长玉带唐丽华中午去他们家吃饭,说:“你只要问我的名字,就能找到我们家。我跟你嫂子多次说过你,你说你是宋长玉,又一看你骑的是我的车,你嫂子一定会热情接待你。让你嫂子给你们杀鸡吃,你就说是我说的。” 宋长玉说:“到时候看情况再说吧。”
 地势越来越洼,水气越来越大,骑到一座石桥前,宋长玉和唐丽华从自行车上下来了。桥头立着一位白胡茬老人,老人拄着一把铁锨,看着桥东侧几个小孩子玩水。宋长玉问:“大爷,这儿是红煤厂吗?”
 老人往桥里侧一指,说过了桥就是红煤厂的地界。
 “红煤厂有煤矿吗?” 宋长玉问。
 “以前有过,现在没有了。红煤厂出的煤好着呢,看着明,掂着轻,打铁的炉子上都喜欢烧红煤厂的煤。不管生铁有多硬,一见红煤厂的煤就软成面条了。”老人说着,咧开缺了门牙的嘴巴笑了。
 宋长玉和唐丽华都为老人的风趣所感染,相视一笑。宋长玉接着问:“煤明明是黑的,怎么说是红煤呢?”
 一定是别人问这样的问题问多了,这个问题一点也难不住老人,老人说:“煤是黑的是不假,一见火不就变成了红的嘛!生铁也是黑的,一烧透也会变红。”老人还一指河坡里一些红色的花朵,“你看那地黑不黑,你再看地里长出的花朵有多红!”
 宋长玉说:“您这一说我就明白了,红颜色都是在黑颜色里藏着呢。”  
 9、鲜花与拥抱(2)  
 老人说:“算你聪明。”
 谢过老人,他们来到桥上往红煤厂望,看到的景色与别的地方果然不一样。宋长玉指着一块地对唐丽华说:“看,稻田!”唐丽华顺着宋长玉手指的方向一看,真的呢,真是稻田。在阳光的照耀下,稻苗呈现的是鹅黄的色彩,很是亮眼。宋长玉说:“真是稀罕,听说只有南方才能种稻子,这里怎么也有稻子呢!”这样赞叹的时候,其实他心里已经有答案了,但他不说出来,留给唐丽华说。唐丽华说:“这有什么稀罕的,因为这儿水多呗,水稻水稻,哪儿水多,哪儿就可以种水稻。” 宋长玉说唐丽华说得对。唐丽华也有发现,她指着一块地对宋长玉说:“我看见了,那边种的是蒜。” 宋长玉也看见了,说别的地方种蒜只种一小片,都是种在菜园里,这里的蒜种在大田里,而且面积这么大,看来这儿的大蒜真的出口。唐丽华说,等一会儿进了村街,她要看看有没有卖蒜的,要是有,她一定买一点带回去。宋长玉答应帮她想着。宋长玉又在水边的一棵大树上看见几只白鹭,还看见了白鹭搭在树上的窝。白鹭在黑苍苍的树冠上上下翻飞,一明一明的,如一朵朵巨大的花朵。他问唐丽华,知道不知道这是什么鸟?唐丽华说不知道,又说是不是鹭鸶。宋长玉说:“你说得一点不错,这种鸟儿正是鹭鸶,也叫白鹭。你可以呀,连鹭鸶都认识。”唐丽华被夸得有些得意,说:“你以为呢?你姐知道得多着呢!”他们还看到了村子里的乌瓦粉墙,以及石板铺成的小街。越过村子往南看,是渐起的一座青山。山上树木葱笼,缕缕雾气缭绕其间。他们在电影上和画报里看过一些江南的景色,认为这里的景色有些像江南。这里的景色为何这样好呢?景从水生,因为这里水源充沛。还没进村街,他们已经觉得这一趟来值了。宋长玉说:“可惜我没有照相机,要是有的话,在这里给你照张相多好!”唐丽华说:“我爸爸有台照相机,把我爸爸的照相机拿来就好了!” 宋长玉表示遗憾。
 过了桥往村里走时,还要经过一道水。水很浅,像是刚没过脚面,如果不愿意脱鞋趟水,踮起脚尖,一跳一跳就过去了。水很清,能看见水下的马牙砂和羊脂玉般的小石子,有一层水跟没有差不多。水是活水,由西向东缓流动,流速几乎看不见。有人踮起脚尖作水中跳时,水的流速就显现出来了,刚跳起来脚尖触底处会泛起一朵黄,很快地,那朵黄就被水流冲走了,就消散了,浅水又恢复清澈模样。宋长玉拍拍车座,示意让唐丽华坐在车子上,他把唐丽华推过去。唐丽华不,她选择从水里跳过去。她像跳远一样,往后退了几步,留足起跑的距离,准备到水边时再大步跳。可当她跑到水边时,却把步子收住了,弯腰笑起来。宋长玉给唐丽华加油,鼓励唐丽华再来。唐丽华笑得可爱极了,她这般孩子样的笑法,哪里像一个姐姐,更像一个小妹妹嘛!唐丽华这次跳过来了,她踩得水花四溅,把自己的裤脚都打湿了。宋长玉为唐丽华叫好,夸唐丽华不简单。宋长玉自己也有表演,他的表演是借助自行车下坡的贯性,往自行车上一跨,两腿平伸,刷地就冲过去了。过了这道水,宋长玉见唐丽华在水边洗手,便把自行车往上推推,扎在路边。唐丽华说水挺凉的。宋长玉试了试,说是挺凉的,像是泉水。旁边有一个男孩儿和一个女孩儿在水边的石头下摸螃蟹,他们摸的螃蟹用细绳拴起来,两人各拴了一小串。螃蟹的个头都不太大,支里八叉,跟拴一串蚂蚱差不多。宋长玉问他们:“这儿的水是从哪里来的?”
 男孩子回答:“是从山上流下来的。”
 “噢,怪不得这么清这么凉呢!” 宋长玉又问:“你们摸的螃蟹是炒着吃吗?”
 “摸着玩呢!”
 “螃蟹现在还太小,等他们长大一些再摸就好了。” 宋长玉转向对唐丽华说:“什么叫青梅竹马?你看见了吧,这就叫青梅竹马。”
 唐丽华说:“什么青梅竹马,要我说是清水螃蟹。”
 “高,你的说法太好了,我看以后就不叫青梅竹马了,改成清水螃蟹得了。”那么宋长玉跃跃欲试,也要给唐丽华摸一只螃蟹。
 唐丽华说:“我不要,我怕螃蟹的夹子夹我的手。”
 水边不远处有一池莲藕,荷叶特有的清新之气阵阵袭来,宋长玉招呼唐丽华过去看荷叶。荷包还没长出来,荷叶却扑扑闪闪罩满了池。那些荷叶有的高举起来,有的铺展在水面;有的碧绿,有的嫩黄。还有的荷叶刚从水里探出来,成卷筒模样,尚未打开。有趣的是,卷筒模样的荷叶是竖立的,不是平端的,又像未展的画轴。待荷叶慢慢展开,自然就调整成叶面平端,画面尽现。荷叶不仅从水里长出,难得的是,宋长玉还从湿润的池埂上发现了一支荷叶,那支荷叶的尖角刚从池埂中间钻出,尖角上还顶着一瓣湿土。乍一看,宋长玉没认出是一支荷叶,还以为是一条鳝鱼的头呢。他蹲下看了看,才认出是一支破土而出的尖角。他对唐丽华说:“快来看,这里钻出一条鳝鱼!”
 唐丽华说:“你不要吓唬我,我胆小。”
 “鳝鱼怕什么,又不是蛇。”
 唐丽华过去看了看:“要是不仔细看,还真像鳝鱼的头呢!”
 红煤厂一个大的村子,又像一个小镇,因为石板街两边有一些铺面。那些铺面有卖日用小百货的,有卖工艺品的,还有卖烧饼羊肉汤的。走到卖羊肉汤的小饭馆前,宋长玉问唐丽华饿不饿,要不要来一碗羊肉汤。唐丽华说不饿。卖羊肉汤的那位中年男人从饭馆里出来了,邀请他们到里边坐。宋长玉说:“我们现在还不饿,等回头再说。我把自行车放在你这里可以吗?”中年人说当然可以,让宋长玉把自行车推到后院里去了。这家的后院不小,院里种的有树,养的有花。宋长玉问存车收钱吗?中年人说:“看你说到哪里去了,存会儿车还收什么钱!” 宋长玉说了谢谢,问去寺院的遗址怎么走。中年人给他们指了路,让他顺着石板街一直往南走,走到头往东一拐,看见石头台阶再往上走,走到半山坡,看见一大片平地,几个石头墩子,还有半截砖塔,就到了。从中年人的介绍得知,寺院的名字叫灵化寺,唐朝的诗人到这里留下的还有诗。后来战火一烧,寺院就毁了,就败了。  
 9、鲜花与拥抱(3)  
 蹬着石头台阶往上走时,宋长玉仰脸往上看看,回头往下看看,前面没有人,后面也没有人,山路上只有他和唐丽华两个。当然,两边的树林里有一些不知名的鸟儿在叫,一传一递,叫得很婉转,悦耳。鸟儿在树上生活,不能算是人,这里还是只有他们两个。山里本来就很静,鸟儿一叫,显得更静。此情此景,让宋长玉觉得宛如梦境。这是在做梦吗?不是。唐丽华就在他身边,他听得见唐丽华的呼吸,怎么能是做梦呢!梦是虚的,唐丽华实实在在的;梦是假的,唐丽华是真的;梦一醒,什么都没有了,现在不是做梦,就不存在梦醒的问题,唐丽华会一直跟着他。像是为了证实自己不是在做梦,他得跟唐丽华说话。他说:“丽华姐,我看今天来游览的只有咱们两个。”唐丽华说:“是吗?”她回头看看,“真的呢!”“这地方太好了,太安静了,真适合游览。”“这地方是不错,空气特别清新。过去的和尚真是厉害,他们净找好地方。”上山的路一点都不陡,登几级台阶,走几步石板路,再上几级台阶。又走了一阵,宋长玉心里冲动了一下,想拉住唐丽华的手。是呀,这里又没有别人,不用担心会被人看见,干吗不拉住唐丽华的手呢,谈恋爱的青年男女不都是手拉手吗!有了这个念头,他就注意唐丽华的手。唐丽华的小挎包斜挎在肩上,手里没拿什么东西。唐丽华的手很白,手指细细的,手掌小小的,跟一双孩子的手差不多。把这样的手握在手里,一定很软,很柔。可是,要拉住唐丽华的手,他还要给自己找一个理由,要是猛丁就把唐丽华的手拉住,唐丽华不一定适应,于他也显得不够文明。有了,路边的浅沟里生着许多草本的花,他说着花儿真漂亮,拐到沟里采花去了。唐丽华说:“你不要掐人家的花儿。”他说:“这些花儿都是野生的,掐几朵没关系。”他把红的黄的白的紫的等各色花朵都带着花茎掐了一两朵,把花朵攒在一起,扯一根草叶缠了缠,做成了一把姹紫嫣红的花束。他双手捧着花束,身子前倾,头微低,模仿电影里绅士的模样,说:“尊敬的唐丽华小姐,把鲜花献给您!”唐丽华把花接过去了,笑着说:“你小子够浪漫的!” 宋长玉本打算趁唐丽华接花的时候拉住唐丽华的手,因他要装绅士,唐丽华接花又接得比较快,他没能拉住唐丽华的手,眼睁睁地看着唐丽华美丽的双手像拿起花朵一样拿走了。
 在灵化寺遗址的平台上,他们找到那半截砖塔。砖塔是残破的,砖面上生了绿苔,本身并没有什么好看的。可因为砖塔上过电影,就好像给升华了,给艺术化了,就大大提高了身价。他俩都看过那个有名的黑白电影,都对砖塔留有印象。那个电影的前身是个舞台剧,后来又拍成了戏曲片。因为片子里要拍一些实景,要证明某个农村山沟是名不虚传的好地方,就拍了红煤厂的这座砖塔。他们围着砖塔转了两圈。印象中电影上的塔比较高大,实地看塔却比较破败和矮小。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对塔的欣赏,以后就可以对别人说,他们看过那个电影上的塔了。
 在遗址的底部,还有一条上山的路,只不过没有石阶了,是一条小径。小径上生有细草,落有陈年的枯叶,还似有些苔滑。宋长玉提议再往上面看看,说着来了几个跨跃,上了小径。见唐丽华有些犹豫,他灵机一动,向唐丽华伸出了手。唐丽华没有拒绝,把手伸给他了。谢山谢水,谢天谢地,他终于握到唐丽华的手了!唐丽华的手比他想象得还要柔软一百倍,温暖一百倍。一握到唐丽华的手,他就舍不得再松开,拉着唐丽华继续往上走。他觉出唐丽华的手微微有些抖,有些挣扎,欲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他把唐丽华的手拉得更紧些。唐丽华站下了,说:“咱别往上走了,我有点害怕!”
 宋长玉说:“有我在这里,你怕什么,什么都不要怕!”他心头腾腾跳着,冲动得厉害,“丽华,我想拥抱你一下,你不反对吧!”说着,不等唐丽华表态,顺手一拉,就把唐丽华抱住了。在来红煤厂的计划中,他并没有考虑拥抱这一项,大概觉得计划需要调整,充实,提高,就临时增加了这个项目。唐丽华一手拿着花束,一手垂着,没有抱他。这没什么,只要他抱住唐丽华就行了,有了这个确定性的项目和历史性的一抱,仿佛他和唐丽华的恋爱关系已经确定无疑,仿佛唐丽华已经是他的人了。两胸相贴,他感到了唐丽华的心跳。唐丽华的心跳好像是他心跳的第二个发动机,在第二个“发动机”的推动下,他心跳的频率更加快了,简直要飞翔起来。这时他脑子里又升起一个更大胆的想法,亲吻唐丽华。如果吻了唐丽华,他们的关系就成了亲密关系,一切会更保险一些。唐丽华没让他吻到,他伸着嘴去触唐丽华的嘴时,唐丽华闭着嘴巴,把脸扭向一边,躲开了。唐丽华还嗯了一声,显然是拒绝的意思。宋长玉只好把唐丽华松开了。唐丽华又说:“你小子真够浪漫的!以前谈过恋爱吧?”
 宋长玉摇头,说没有。
 “不会吧,我看你挺大胆的,挺会谈恋爱的。”
 宋长玉说真的没有,他只见别人谈过恋爱,还是从书上、电影上和电视上看见的。没吻到唐丽华,他像是不大满足,说:“丽华姐,你以后别叫我小子了。”
 “那叫你什么?你本来就比我小嘛!”  
 9、鲜花与拥抱(4)  
 “你一叫小子,好像比人家大多少似的,其实也大不了多少。”
 “你小子事儿还挺多。” 宋长玉刚说了不她让叫小子,她又叫了小子,待要掩口,小子已叫了出来,她不禁笑了,连说对不起,“以后叫你宋长玉同志,行了吧!”
 下山时,他们也看到了一片不好的地方。那是一个砖瓦窑厂,场地上码着几排砖坯子,炉子的烟筒里突突地冒着黑烟,跟红煤厂的青山绿水很不协调。宋长玉认为,这里不应该毁地烧砖,一烧砖把地破坏了,对空气也造成了污染。唐丽华颇有同感,她说那块烧砖的地方像一个一头秀发的人长了一块疤瘌一样。
 在卖工艺品的小商店里,宋长玉给唐丽华买了一件小礼物,他一眼就看上这件工艺品了。那是一件青花瓷,一个男小人儿,一个女小人儿,两个小人儿都还没有一个大拇指大呢,却站在那里接吻。他难免联想到他和唐丽华,这件工艺品的造型与他的想法正相吻合。虽然他和唐丽华接吻没有接成,但有这两个小人儿分别代表他们,接吻就算接成了,并且长久固定下来。他从架子上拿下工艺品给唐丽华看,问唐丽华:“好玩吗?”唐丽华说:“挺好玩的。”于是他就买下来送给唐丽华了,悄悄跟唐丽华说:“这个小女孩儿就是你。”他们没有买到蒜,问了好几个铺子都没有蒜卖。小饭馆的中年人告诉他们说,凡是来红煤厂游览的人都要买蒜,老蒜早就卖光了,新蒜还没下来。不过快了,再过十天半个月,新蒜就该下来了。  
 10、感情投资(1)  
 孟东辉把他床下积攒的木板倒腾出来,搬到附近农村一个木匠家里去了。他事先趁下班时间到村里打听过,打听出木匠的名字和住家地址,就去人家拜访。他买了一盒好烟,进门又叫师傅又敬烟,弄得木匠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把真实目的在舌头底下压着,只说他姥爷就是木匠,他见着木匠就觉着亲,特别喜欢和木匠师傅聊天。待和木匠套熟了,他才把真实目的说出来,原来他想在木匠家里做一个木箱子。他知道木匠用的家伙一般都不外借,他只能把木板搬到木匠家,在木匠家里做箱子。箱子做好了,他买了枣红色的油漆,把箱子漆了一遍。做箱子期间,他的样子有些神秘,没有告诉同宿舍的人他去干什么。杨新声天天在他身上闻到一股木屑的腥气,猜出他鼓捣木头去了,问他,他支支吾吾,说想跟木匠学点手艺。过了几天,他把箱子背到宿舍来了。他没把箱子放在自己床下,却对宋长玉说:“箱子给你用吧。” 宋长玉知道孟东辉攒木板做箱子不容易,且知道孟东辉小农意识较重,一草一木都能看到眼里,说:“我哪能要你的箱子,还是留着你自己用吧。”孟东辉说:“我用不着箱子,箱子是特意给你做的,你往里边放点稿子啥的方便些。我没啥东西值得往箱子里放。”
 宋长玉掀开箱盖儿把箱子看了看,一股红松木的香味呼地从箱子里冒出来。箱子做得很粗糙,木板对缝处没有对平,表面刨得也不光。但做箱子的木料很好,一敲当当响。下料也比较重,这样一只箱子所用的木料,倘是交给卖箱子的来做,可以做成两只箱子。宋长玉是需要一只箱子,有了箱子,他的稿纸、信封、笔记本,还有一些书,就可以放进箱子里。但他还是不好意思要孟东辉的箱子,这有点不劳而获,掠人之美。他说:“我不能白要你的箱子,你要是非把箱子给我,我得给你点儿钱。”
 “你要是给我钱,箱子就不给你了,我就是把箱子扔掉,也不给你了!”孟东辉似有些生气,“咱俩谁跟谁呢,一拃没有四指近,咱俩是老乡,又住一个屋,你跟我分这么清干什么,以后我找你帮忙的事儿多着呢!”他不由分说,把箱子推到宋长玉床下去了。
 没办法,人的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宋长玉没有坚持把箱子还给孟东辉,是孟东辉硬把箱子塞给他的,不能算他贪财。宋长玉心里明鉴儿似的,此举是孟东辉在巴结他,在向他身上下本钱,等他日后得了势,孟东辉好得到他的照顾。看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计划,他的计划是追求唐丽华,孟东辉的计划是巴结他。孟东辉不傻,孟东辉定是看到听到他的计划实现得差不多了,就有计划地向他抛出了自己的计划。
 孟东辉的计划有点放不住,一天,只有宋长玉和孟东辉两个人在宿舍,孟东辉把自己的计划说了出来,他说,等宋长玉转了正,当了官,千万要拉他一把。他没有别的要求,只要把他转正就行。宋长玉说:“八字还没一撇呢,我能不能转正还不一定呢,你扯那么远干什么!”
 孟东辉说:“我敢肯定,你百分之百地转正,乔集矿转正一个人,也只能落到你头上。”
 “你这样说,一点根据都没有。你说得太绝对了,我从来不敢这么想。”
 “算了吧,你还不跟我说实话呢!你把矿长的闺女都搞到手了,矿长就唐丽华一个闺女,他不给自己的女婿转给谁转!”
 “孟东辉,你胡说什么,什么搞到手不搞到手,太难听了!你听谁说的?”
 “你别管我听谁说的,反正你的事瞒不住我。”孟东辉讪着脸笑了,“大老粗说话不好听,反正就是那个意思吧。”
 宋长玉指着孟东辉:“我正式警告你,在外面不要乱说,乱说对谁都不好!”
 孟东辉答应不乱说,却小声问宋长玉:“你跟唐丽华到哪一步了?亲过嘴儿没有?”
 “有完没有,我抽你呢!”
 “好,不说了不说了!”孟东辉把一只手举在脸边表示服软。
 在别的采煤队,宋长玉也有一些老乡。有一个老乡的老婆从老家来了,在矿上的探亲家属房里住着。那位老乡大概也听说了有关宋长玉的一些消息,通过孟东辉,请宋长玉到家属房坐坐。宋长玉一听就明白了,所谓坐坐,是请他喝酒,目的无非是也想和他拉关系。宋长玉不大想去,孟东辉劝他还是去吧,说:“你要是不去,人家该说你拿架子了,会埋怨你看不起他。”
 宋长玉说:“我有什么架子可拿的,他是轮换工,我也是轮换工,我们都是一样的。”
 孟东辉说:“轮换工跟轮换工不一样,有的轮,有的不轮;有的往下轮,有的往上轮。像你,现在不就成了溜子司机嘛!”
 通讯员学习班结束后,宋长玉虽然又回到了采煤队,但康队长给他调换了工作,不让他在工作面用大锨攉煤了,安排他到运输巷开溜子。康队长跟他谈了话,说之所以安排他去开溜子,是为了让他腾出更多的精力写稿子。比起在工作面采煤,开溜子当然轻松得多。溜子是井下运煤的机械,把一个个铁槽衔接起来,带刮板的铁链子在铁槽里运行,将攉进铁槽里的煤运走,就叫溜子。溜子是由防爆电机带动的,所谓开溜子。就是摁动大肚子防爆开关上的电钮,开动时摁启动电钮,停下来时摁停止电钮,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宋长玉开溜子时,连站起来都不用,他在巷道边上铺一块荆笆,坐在荆笆上,伸手即可摁动开关。有时溜子整个班都不停,他上班时摁一下,下班时摁一下,就算完成任务。如果愿意活动一下,他可以站起来在巷道里走走,伸伸胳膊踢踢腿。如果不想活动,一整班都可以坐着不动。不过煤矿安全规程上对溜子司机也有要求,最重要的一条要求是,不许溜子司机在上班时间睡觉。因为溜子的链子有时会断,链子断了如果不能及时发现,上游仍在运行的另一台溜子运出的煤就会堆在巷道里,以至把运煤通道堵塞,甚至把上游的溜子压死,并把电机烧坏。这种事故还不是最严重的,顶多造成的还是经济上的损失。据矿务局安监处绘编的事故案例记载,有一次溜子断链后,卡在铁槽的接口处,仍在运行的电机把铁槽拉得横七竖八翘起来,结果有一节铁槽拍在溜子司机身上,把正睡觉的司机拍死了。宋长玉两眼大睁着,绝不会在上班时睡觉。井下的空气是很沉闷,溜子运行时声响也很单调,溜子司机是容易犯困,但宋长玉相信自己的意志,相信自己能够保持清醒头脑。康队长这样照顾他,他一定要对得起康队长。  
 10、感情投资(2)  
 经过权衡,在孟东辉的陪同下,宋长玉还是到家属房去了。为了显示他与老乡是平起平坐,不是白吃白喝,他特意到商店买了一瓶白酒,掂到家属房去了。孟东辉不让他买,说:“你一分钱都不用花,只要去他那里坐坐,就算是给他面子了。” 宋长玉执意要买,说人家老婆在这里,空着手去不大合适。走到家属房,孟东辉老远就喊那个老乡的名字,说:“我把宋长玉给你们请来了,还不快出来接着!”应声出来迎接宋长玉的不是一个老乡,而是好几个老乡,他们都对宋长玉满脸笑着,像迎接凤凰一样。在酒桌上,老乡们轮流向宋长玉敬酒,藏头露尾,说了不少恭维话。大意是,来了这么多老乡,就数宋长玉最有出息,最有前途。等宋长玉有了权力,不要忘了这些老乡,能拉上去一个是一个。听老乡的意思,他和唐丽华的事老乡们都知道了。他喝酒很节制,没有被辣酒充昏头脑,明白这些酒表面是敬给他的,其实是敬给唐丽华的,敬给唐矿长的。倘不是看唐丽华的面子,老乡们之间,谁该给谁敬酒呢!现在他和唐丽华的事情刚有那么一点眉目,老乡们就开始请他吃饭,向他敬酒,等他真的和唐丽华成了美事,老乡们不知道怎么敬他呢!他把老乡们的敬酒当成对他的鼓励和推动,他一定要朝着既定目标继续努力。不过宋长玉心里也有些打鼓,或者说稍稍有些心虚,他和唐丽华的事,老乡们是不是知道得太早了,知道的人也太多了,杨师傅说过人多嘴杂,什么事情知道的人多了不见得是好事。所以不管是谁向他敬酒,他都说谢谢,都说我们是一样的,大家互相帮助吧。越是这样,老乡们越是觉得他心思深,的确与众不同,对他的看好又增加了几分。那位老乡的老婆是个矮胖子,矮胖子忙着炒菜,端菜,端菜时也望着宋长玉笑。宋长玉端起一杯酒站起来说:“嫂子,你最辛苦了,来,我代表在座的老乡敬你一杯!”这又是别出心裁,又是与众不同,又比别人显得文明。小媳妇受了一惊似的,胖脸霎时通红,比所有喝了酒的人脸还要红,说:“大兄弟,我不会喝呀!”别的人正好起哄:“宋长玉给你敬的酒,你哪能不喝呢!”“不会喝也得喝!”“不喝解开她的裤带,倒进她裤裆里!”矮胖子小媳妇说:“好好好,我喝我喝!”她接过酒,一下子喝下去。大家一起叫好。
 孔令安又回来了。这次回矿,孔令安面貌大变。他的脸明显发胖,胖得像一只五升盆一样,显得相当夸张。听小马讲,这是孔令安在精神病医院住院期间,医生大量给他使用激素造成的。奇怪的是,孔令安身体别处并不见得明显发胖,发胖部位集中在脸上。有人说笑话,说孔令安的胖是谝胖,最能体现某种成果。孔令安的脖子里和耳朵后面,有几处红色的印痕,他手腕上甚至还有伤疤。也是听小马说的,孔令安这次进医院被整惨了,因他不好好配合治疗,医生就像兽医对待牲口一样,捆住他的手脚,把他固定在一张铁床上,对他施行饥饿疗法。再不老实,就用电棍捅他。也许治疗效果不错,孔令安这次回来安静多了。他独自坐在床边,垂着头,一坐就是半天,一副闭门思过和沉思无边的样子。宋长玉不知他到底好了没有,不敢跟他多说话。倒是孔令安主动跟宋长玉说话,问宋长玉:“我听说你跟唐丽华谈成了,什么时候请我们吃喜糖呢?”
 宋长玉说:“你听谁说的?不敢不敢。你不是说过唐丽华是你的女朋友嘛,谁还敢跟她谈!”
 孔令安说:“我跟你说着玩呢!”说着,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他的不好意思简直可以用羞涩来形容。
 既然恢复了羞涩的表情,看来孔令安是比较正常了,他为孔令安感到高兴。刚来乔集矿不久,宋长玉就听人说了孔令安的情况。孔令安原是采煤三队的团支部书记,口才不错,还会写文章。矿上的团委书记年龄太大了,准备升到党委副书记的位置上去。空下来的团委书记的位置,矿党委拟从基层挑一个年轻有为的团支部书记顶上去。他们挑中了孔令安,并跟孔令安谈了话,许诺等下次团委开会,即可宣布孔令安就任矿团委书记。团委开会那天,孔令安激动得脸一直涨红着,像鲜艳的团旗的颜色一样。他的就职演说稿都准备好了,等领导一宣布完他任团委书记,并让他讲话,他就开始发表就职演说。然而意外得很,领导宣布的团委书记的名字不是他,而是一个女的。当时孔令安并没有什么强烈的反应,还算管住了自己。散会之后,他越想越气,结果气迷心邪,就迷了窍子。他迷窍子的表现是以团委书记自居,天天提个提兜按时到团委去上班。另外,他还迷上了参加会议,不管矿上开什么会,不管是开大会还是开小会,只要他得到信息,就要去参加会。他并不发言,别人讲话,他只低着头往小本子上记。据说疯子分两种,一种是文疯子,一种是武疯子。武疯子打人咬人,跟疯狗差不多。而文疯子见人眯眯笑,对别人构不成伤害。从孔令安的表现来看,他属于文疯子那一类。一个好好的人成了疯子,无论如何是让人可怜的。宋长玉把孔令安叫成孔师傅,说:“我看您现在的状态挺好的,就是有一点发福。”
 孔令安把自己的胖脸摸了摸,说:“没事儿。”
 “以前发生的事儿您还有印象吗?您后悔不后悔?”  
 10、感情投资(3)  
 孔令安还是说:“没事儿。”
 宋长玉想安慰孔令安一番,说:“不就是个团委书记嘛,看那么重干什么!什么事情都是一样,拿起来千斤重,放下去鹅毛轻。你不把它当回事,它就像鹅毛一样,风一刮就跑了。咱们都是从农村出来的,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你要把过去的不愉快统统忘掉,振作起来,重打鼓,另开张。”
 孔令安说:“球,什么团委书记!我现在是省报的记者,是下来采访的。”
 宋长玉把孔令安重新打量一下,判断出孔令安的病还是没有好。不但没好,好像疯得更深了,水平更高了。他问:“你什么时候当上省报记者的?”
 孔令安说:“我都当了好几年了。”
 “你都是去哪儿采访过?精神病医院你去过吗?听说医院都是把精神病人捆起来进行治疗,是这样吗?你应该去报道一下。”
 孔令安愣了一下,仿佛记起了什么,脸上出现了恐惧和恼怒的表情,还有些不安。他的眼睛看看宋长玉,又看看门口,像是随时准备冲出去。大概认出宋长玉不是医生,他才说:“我主要是到煤矿和农村采访。”
 宋长玉继续拿话刺激孔令安:“我怎么听说你刚从精神病医院出来呢,不是去采访是干什么?小时侯,他们队里买过一头水牛。听大人说,水牛的皮很厚,针都扎不透。那么他就和几个小孩子一起,从皂荚树上掰下硬刺,去扎水牛的皮。水牛并不是不怕扎,他们一扎,水牛就乱抬蹄,乱转圈,尾巴也乱甩。这让他们觉得很好玩,很刺激,轮流往水牛身上扎,直到把水牛身上扎出血来,并把水牛疼得直叫,他们才跑了。他觉得得了精神病的孔令安,脸皮比牛皮还厚,用话逗逗孔令安,也很好玩。
 “你不要瞎说,我根本没去过那里。”
 “那你脖子里的红印儿是怎么弄出来的?”
 这一刺大概见了血,孔令安这才恼了,说:“你再敢胡说,我掐死你!”
 “你不是省报的记者嘛,怎么能这样,太没风度了!”
 “对,我就是省报的记者。”孔令安又笑了,“你今天跟我一块儿去农村采访吧,要是表现得好,我让你也当记者。”
 宋长玉赶紧拒绝:“得得得,你别吓唬我,我可不想得神经病。”
 宋长玉收到了一封信。小马一说有他的信,他心里突地一跳,首先想到的是唐丽华。从红煤厂游玩回矿之后,他又给唐丽华写了一封长信,以诗化的语言,把他们的游览过程记述了一遍。既然唐丽华喜欢读他的信,喜欢收存他的信,他为何不投其所好呢!既然写信是他的长项,是他的优势所在,他干吗不进一步发挥他的优势呢!在这封信里,他委婉地提出希望,希望唐丽华跟他交流一下去红煤厂的感受。他说他的信不过是抛砖引玉而已。他以为是唐丽华给他回了信呢,接过信一看,原来信是从老家来的,是父母给他回的信。信上说,收到他的信,全家都很高兴,比过年吃了一顿饺子还高兴。爹一高兴,就到小卖店买了一盒好烟,见谁掏给谁吸。信上还说,他二姑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是二姑婆家那村的,问他能不能请假回家一趟,跟人家相看相看。要是请不准假,下封信是不是先把那闺女的相片寄给他看看。信虽然不是唐丽华的,收到父母的回信也很高兴。父亲母亲都不识字,他估计是弟弟长山替父母写的。长山读完初中就不再上学了,在老家帮父母种地。长山的字写得很丑,像蚂蚱爬的一样,还有错别字。他对弟弟不抱什么希望了。他当即给父母回了信。拿唐丽华作了后盾,他的信写得很有底气。他说开弓没有回头箭,好男儿志在四方,既然出来了,他就不打算再回去。他表示自己一定要好好干,争取提前转为国家正式工人。至于找对象的事,他劝父母不必为他着急,一切都要到他转正后再说。等到转正之后,他就不一定在老家找对象了,或许要在外边找一个。写到这里,他想把他和唐丽华的事给父母透露一点,比如说他已经在矿上认识了一个姑娘云云。他想来想去,还是没有透露。父母急着拿他说事儿,他信上写一个,父母会说出去七个八个,那样不见得就好。等他和唐丽华有了一张合影,再告诉父母不迟。他只是告诉父母,矿领导对他很不错,前段时间让他参加了矿上举办的通讯员学习班,他在学习班里学到不少新的知识。学习班结束回到队里后,队里给他调整了工作,让他当上了刮板运输机的司机。他没有说溜子,说溜子怕父母不懂,就按书面的说法,说成刮板运输机。他说请父母放心,“孩儿一定为你们争气。”  
 11、谈话(1)  
 乔集矿真是出新闻的地方,唐洪涛真是新闻人物,他又有了新的策划,又上演了一台更大规模的好戏。他不仅能当矿长,会管理矿山,还利用业余时间写文章。他近日写的一篇署名文章发表在省报上了。文章的大意是说,现在的矿山今非昔比,面貌焕然一新,住宿旅馆化,就餐饭馆化,采煤掘进机械化,管理现代化,等等。可是,还有一些人用老眼光看待煤矿,仍然认为煤矿黑乱脏臭。这些看法影响了煤矿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也造成了煤矿工人找对象难。他呼吁姑娘们到煤矿看一看,向煤矿的小伙子们献出爱心。他承诺,如果有姑娘愿意嫁给矿工,矿上将给予热烈欢迎,并给予较高的待遇。文章一出,果然有一位勇敢的姑娘到乔集矿来了,主动提出嫁给矿工。矿上经过研究,决定让姑娘嫁给一个劳动模范。唐矿长为了兑现自己的承诺,也是为了取得比较好的宣传效应,在他的操持下,婚礼搞得相当隆重。婚礼选在食堂的餐厅举行。餐厅里的顶灯壁灯全都打开,临时搭起的主婚台上垂挂着花花绿绿的纸穗子,墙上贴着斗大的双喜字。喜字是用那种会发光的红纸剪成的,在电灯的照耀下,谁看见喜字,喜字就冲谁放光。矿上中学的军乐队分列在餐厅门口两侧,咚啪咚啪地奏响了迎宾曲。广播站连续通过大喇叭广播,欢迎全矿职工都来参加婚礼。这一次上级新闻单位来的人比较多,除了矿工报的记者,还有市报、省报的记者。唐矿长还专门派车,把省电视台的记者请来了。记者扛着摄像机走到哪里,都有人跟着看到哪里,好多人是第一次见到摄像机。好笑的是孔令安也蹿来蹿去,显得异常兴奋,好像新郎倌不是那个劳模,而是他。是了,他说了他现在是省报的记者,大概在履行采访的职责吧。这还不算,矿上还花了大价钱,把在全国都很有名的一个女演员请来了,女演员带来了以她的名字为招徕的剧团,婚礼之后,职工们就可以转移到俱乐部看戏。在众星捧月般的婚礼上,唐洪涛作为主婚人,除了向新人表示热烈祝贺,还即兴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他说:“在战争年代,解放军战士是最可爱的人,在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和平时期,矿工就是最可爱的人,愿天下有情的姑娘,都投向我们矿工的怀抱!”他的讲话赢得了大家热烈的掌声,还有欢呼声。
 唐矿长这样开明,水平这样高,这样为矿工着想,真是一个难得的好领导啊!置身于前来参加婚礼的众多人群中,宋长玉为眼前的场面所感动,他心中热浪上扑,打湿了双眼。自己能到这个矿参加工作,遇上了这样的好领导,真是他的幸运。参加这样的婚礼,他难免会把婚礼与自己联系起来,难免想到自己的未来。唐矿长说矿工是最可爱的人,其中当然也包括他,他也是最可爱的人之一。唐矿长希望有情的姑娘都来爱矿工,姑娘里边也应该包括他自己的女儿唐丽华。由此推断,唐矿长希望自己的女儿也爱矿工。最起码,当唐丽华爱上一个矿工时,作为父亲的唐矿长不会反对。这关系到他的切身大事,让他由衷感动的重要一点正在这里。通过这个婚礼,他似乎了解到了唐矿长的思想,感情,也似乎预见到了唐矿长对他的态度。唐矿长不会成为他和唐丽华建立恋爱关系的障碍,这下他就放心了。唐矿长为矿工雨中送伞,到井下为矿工送肉包子,虽然他也曾感动过,但不如这一次感动得如此深刻。他甚至想,自己有朝一日真的成了唐矿长的女婿,一定要好好尊重唐矿长,并发愤努力,在工作中干出成绩,为唐矿长争光。
 宋长玉估计唐丽华也会来参加婚礼,就在餐厅里转着找唐丽华。唐丽华真的来了,是和同宿舍的小陈在一起。两人一边对台子上的新人看着,一边小声议论着什么。宋长玉想听听她们二人说些什么,悄悄站到她们身后去了。她们议论的不是新郎新娘,是唐矿长。小陈说:“你爸爸真够有创意的,这回又大大露了一鼻子。”唐丽华说:“我最不赞成他这样,他是故意制造新闻。”“你怎么能这样说你爸爸呢!”“我一直这么认为,当着我爸爸的面我也敢说。让我看,这是在荣誉婚姻掩盖下的新形式的包办婚姻,只不过包办者不是双方的父母,而是矿上的领导。你以为这个女的真的爱矿工吗?我看未必,她不过是投机,想得到一定的利益。以后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小陈要唐丽华别这么一针见血,并示意唐丽华小声点,别让别人听见。示意的同时,小陈扭头往后看了一下,这一看,就发现了宋长玉。宋长玉躲避不及,只得向小陈问了好。唐丽华听见了宋长玉的声音,便转过身说:“你也来了,我正要找你呢!”
 宋长玉笑了笑,没问唐丽华找他什么事。以前都是他找唐丽华,现在唐丽华也开始找他了,他随时欢迎唐丽华找他。
 唐丽华对宋长玉说:“你过来一下,我跟你说句话。”走了两步,她又转了回来,对小陈说:“在这儿等我一会儿,不许走,你要走我跟你急,听见了吗?”她盯着小陈,小陈答应不走,她才领着宋长玉,向餐厅一角坏了壁灯的地方走去。
 宋长玉听出唐丽华的口气不是很好,心中一沉,刚才的感动和好心情霎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你跟别人说什么了?”唐丽华问。
 “你指的什么?”
 “你心里明白。”  
 11、谈话(2)  
 宋长玉摇头:“我真的不知道。”
 “我看你是装糊涂。”
 宋长玉眨眨眼皮,一副很无辜的样子,说:“您今天这是怎么了,我没有得罪您呀,我从没有跟别人说过什么。”
 “你真的没说过什么吗?”
 “请您相信我,我真的没跟别人说过什么。别的我不敢说,守口如瓶这一点我还是能做得到。”
 婚礼忽然掀起了一个新的高潮。新郎新娘喝过交杯酒之后,又有人提议让他们拥抱,接吻。这个提议大概顺应了民心,得到许多人的附和,抱一个!亲一个!台下喊成一片。他们也许把餐厅当成洞房了,要把“洞房”闹一闹。新娘像是农村少有的风流人物,大大方方,两眼发光,一副满怀渴望的样子,无论新郎做出什么样的动作,她似都可接受。当了新郎的劳模呢,两手在井下抱柱子是没说的,面对突如其来的新娘,却有些缩手缩脚。有人等不及,上得台去,拉起他的手,放到新娘腰里去了。他这才趁势把新娘抱住了。他抱得轻描淡写,就力度而言,与井下抱柱子差远了。你看人家新娘的表现,新郎刚抱住她之际,她伸嘴就在新郎腮帮子上亲了一口。台下一片叫好。但有人仍不满足,嚷道:“亲脸不算亲,要得美,嘴对嘴!”喧闹之声再度响起,对!对!
 唐丽华往台上嗤了一下鼻子,说:“恶心!”
 宋长玉赶紧顺着唐丽华的话说:“简直是一场闹剧。”
 “宋长玉我告诉你吧,我爸跟我谈话了。一定是别人说了什么,传到我爸耳朵里去了。连咱俩一块儿去红煤厂观光的事儿我爸都知道了。那天咱又没碰上矿上的人,你要是不跟别人说,我爸怎么会知道呢!不就一块儿去看看风景嘛,有什么可说的呢!”
 “丽华姐,您这么说真是有点冤枉我。您要是不相信我,我还能说什么呢!我的心要是能掏出来,现在就掏出来给您看。”
 “我说过,当着别人的面不要叫我姐,你怎么还叫,我看你的耳性有问题。一个人应该自重,还要学会尊重别人,到处乱说,对谁都没好处。好了,就这样吧。”唐丽华说罢,没有再给宋长玉说话的机会,丢下宋长玉就走了,回到小陈那里去了。她们没有再看婚礼上的表演,二人向餐厅外面走去。
 宋长玉站在原地没有动,一时间像是失去了方向,不知该往哪里去。他头顶上方,原是一盏玉兰花苞型的壁灯,灯不但不亮了,灯罩也被人打破了,“花苞”只剩下半个。没了灯光的照耀,他站立的地方就显得比较暗淡,跟婚礼台上的五光十色形成强烈反差。仿佛与灯光的明暗关系相对应,短时间内,他的心理落差也很大。刚才还满怀欣喜,为唐矿长的善举感动的眼湿,这会儿却心情黯然,一头雾水。刚才的心情还如同阳光明媚,鲜花遍地,这会儿却如风雨袭来,两脚稀泥。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样的心情,看别人的婚礼是不合适了,俱乐部里将要上演的大戏他也不想看了,在暗淡之处站了一会儿,他回了宿舍。同宿舍的其他三个人都不在,定是都去凑热闹了。矿上平时没什么热闹,好不容易把热闹盼来了,一来就是两个热闹,而且都是大热闹,谁不想凑一凑呢!回到宿舍,他把灯拉开,随即又拉灭,一头躺到床上去了。“我的娘哎,这是怎么了?”这话他是在心里说的,却不知不觉说出了声。听见自己的声音后,他觉得声音有些陌生,好像不是从自己的嘴里发出来的。你跟别人说什么了吗?他在心里问自己,这次没有出声。没说过什么,真的没说过什么。他自己回答。比如他在红煤厂拥抱唐丽华那一幕,尽管他一想起来心潮就有些激荡,但他连半个字都没向别人提起过。至于去红煤厂,因他要跟杨师傅借自行车,才跟杨师傅透露了那么一点。杨师傅为人谨慎,对他一向不错,他相信杨师傅不会对别人说。那天从红煤厂回来,杨师傅问他碰见了什么人。他一说那些人的相貌,杨师傅马上说出了那些人的名字,并说那些人都是好人,不会乱说。那天杨师傅还跟他说,等他日后得了势,杨师傅没有更多的事求他帮忙,只请他把杨师傅的儿子转到矿上中学读书就行了,因为农村的教育质量实在太差。他答应了杨师傅,说他将来只要能说上话,一定帮杨师傅这个忙。有了这个话,他和杨师傅像是已达成了某种默契,杨师傅只会成他的事,不会败他的事。话说回来,就算杨师傅无意中说了他和唐丽华去红煤厂的事,这有什么呢,偷来的锣鼓打不得,正儿八经的男女往来,还怕别人知道吗!
 外边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大概是餐厅里的结婚典礼散场了。宋长玉不想再跟孟东辉他们说话,马上脱掉衣服,盖上被子,脸朝里睡觉,装作已经睡着了。然而脚步声乱了一阵就听不到了,孟东辉、杨师傅和孔令安都没有回来,他们必是到俱乐部看戏去了。那个女演员太有名了,宋长玉在广播里听过她唱戏,在电视里也看过她唱戏,她高亢的唱腔如雷贯耳,久而久之,仿佛连她的名字也如雷贯耳。宋长玉也很想去听她唱戏,机会难得,错过这个机会也许就没机会了。可他像是跟自己作对似的,不允许自己去。读书要有读书的心情,听戏要有听戏的心情,自己心里这么乱,哪有什么心思听戏呢!一睡解千愁,他闭上眼,想让自己睡着。等一觉醒来,再找个机会找唐丽华聊聊。可他脑子里锣鼓丁当,你一刀我一枪,比一台戏还嘈杂,怎么也静不下来。孟东辉是个说话嘴不把门的人,是不是孟东辉跟别人乱说了什么呢?可是,他想不出孟东辉有什么可说的,因为他几乎没有跟孟东辉说起过唐丽华。孟东辉好几次套他的话,想让他说说他和唐丽华的关系到了什么程度。他对孟东辉保持着警觉,孟东辉刚提到一个唐字,他就打断孟东辉的话,把话题绕开了。就连那次在家属房里跟老乡们在一块儿喝酒,孟东辉和几个老乡借着酒劲,一再向他打听唐丽华的情况,打听唐丽华家里的情况,他都没有说出什么实质性的内容。他觉得自己的嘴已经够严的,还要他怎么样呢!  
 11、谈话(3)  
 杨师傅和孟东辉在俱乐部看完戏回来了,宋长玉还没睡着。孟东辉把听到的戏议论了几句。从孟东辉的议论里,宋长玉知道了今晚唱的戏是《花木兰》。孟东辉说,这个戏净是瞎编的,一个大闺女在男人堆里十二年,不可能不被别人发现。花木兰的两个奶怎么办?撒尿怎么办?来月经怎么办?他要是和花木兰在一起,只要一闻花木兰身上的味儿,就能闻出花木兰是个女的。杨师傅问:“你知道了花木兰是个女的,会怎么样呢?”孟东辉说:“我先把她睡了再说。”杨师傅说:“人家花木兰替父从军,一心想着消灭敌人,你可好,老想跟人家睡觉,要是被元帅知道了,不把你斩了才怪。”孟东辉说:“只要能和花姑娘睡觉,斩我的头我也干。”杨师傅说:“你这种想法太臭了,如果都像你这种想法,国家早就完了。好了,不要胡说八道了,睡吧。”孟东辉一躺下,很快就响起鼾声。宋长玉脑子里挥之不去的还有唐丽华跟他说话的口气。唐丽华露出了矿长女儿的真面目,拿出了小姐的脾气,说话时居高临下,带着一股子盛气,真让人难以接受。这没办法,人家毕竟是上等人,毕竟地位优越。而他的身份是那样卑微,地位是如此低下。说来说去,还是因为他和唐丽华不是一路人,从哪方面比,他都和唐丽华差得很远很远啊!他有些怀疑,自己的追求目标是不是定得太高了?是不是有些不自量力?
 过了十二点,宋长玉迷迷糊糊刚要睡着,听见外面有人敲门。他以为孔令安丢了钥匙,叫人给他开门。孟东辉醒了,问:“谁?”
 “我,小马。宋长玉在吗?”
 宋长玉答在,问小马:“有事儿吗?”
 “你是不是已经睡下了?”
 “没关系的,进来吧。”宋长玉趿拉着鞋,到门口开了门,拉开灯。
 小马说:“我不进去了。唐矿长给队里打电话,让你到他办公室去一下。”
 宋长玉一惊,问:“现在就去吗?”
 “现在就去。”
 “ 唐矿长找我有什么事儿呢?我只是个工人。”
 “我也不知道什么事儿,你去了就知道了。你穿衣服吧,我在外面等你一会儿。”
 孟东辉从被窝里坐起来插话:“肯定是为他闺女的事儿。”
 宋长玉对孟东辉说;“闭嘴!”说了这句很严厉的话,宋长玉打了一个寒战,身上突然哆嗦起来。他的哆嗦像是从内而外,心脏一抽抽,就波及得全身哆嗦起来。他有这种哆嗦的毛病已经好长时间了,一听说当官的找他,他就禁不住哆嗦。别说唐矿长这么大的官,就连在老家有时跟村里的支部书记说话,他心里也要打一阵哆嗦。他多次骂自己没出息,说自己是狗肉上不了大席面,但怕官的毛病还是改不掉。由于紧张,他把袜子的脚后跟穿到脚面上去了,只得脱掉重穿。他对自己说,不要紧张,你一没偷,二没抢,什么错误都没犯,有什么可紧张的呢!趁穿袜子时,他把自己的虎口使劲掐了一下,哆嗦才止住了。
 小马领他去见唐矿长。走在路上,他问小马:“这么晚了,唐矿长还没休息吗?”
 “听说唐矿长精力充沛,每天都是下一两点之后才休息。你怎么样,最近又写稿子了吗?”
 “最近没写,没抓到什么新闻题材。”
 “你为啥不写写唐矿长呢,唐矿长为矿工当红娘,这不是很好的题材嘛。”
 “这样比较大的题材都是宣传科的人写。听说一些记者也来了,他们都是来抢新闻的。”
 二人来到二层楼矿长门口,小马敲门,办公室里没人应声。小马喊唐矿长,里面仍无人答应。小马侧耳听了听,原来唐矿长在接电话,唐矿长说:“先把他的工作停下来,让他写检查。你就说是我的意见,我就不信治不了他。看他检查得怎么样,再决定怎么处理。你们的手腕也要硬一些,怕得罪人是不行的。”等唐矿长接完电话,小马才再接着敲门。唐矿长说:“进!”
 小马推开门,对唐矿长说:“唐矿长您好,宋长玉来了。”
 唐矿长正坐在像床板一样长的写字台后面翻看着报纸,他没有抬头,连眼皮也没抬一下,只“嗯”了一声。他手边当天的报纸有一叠,翻完一张,放在一边,再翻一张。
 小马说:“唐矿长你们谈吧,我先回去了。”
 唐矿长说:“可以。”
 小马走后,唐矿长没有跟宋长玉说话,也没让宋长玉坐下来,在继续翻报纸。他像是翻到了一条可看几眼的消息,拿起报纸,靠在椅背很高的皮椅上看起来。唐矿长的办公室很大,后面整面墙都是书架。书架上除了精装图书,还有金光闪闪的奖杯。写字台前面靠三面墙摆着三排沙发,每排沙发前都有一张玻璃茶几。中间的空地上摆着一大盆蟹爪莲,在明亮灯光的照耀下,红艳的花朵正在开放。
 宋长玉在门口站着,等唐矿长看完报纸跟他谈话。唐矿长无视他的存在,使他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威压。他已经预感到了,唐矿长找他,不会有什么好事。唐矿长找唐丽华谈过,现在轮到跟他谈了。在唐矿长的心目中,他可能比一张报纸还要轻,报纸尚值得看一眼,他连一张过时的报纸都不如。宋长玉暗暗把大牙咬了一下,一种类似本能的反抗情绪使他决不主动跟唐矿长说话。既然小马已跟唐矿长说过他是宋长玉,唐矿长有话只管说就是了。唐矿长不说话,他也不说话,看谁沉默过谁。唐洪涛是个男人,他也是个男人,两个男人之间的较量就这样开始了。如果说谁坚持不先开口说话就是胜利的话,在第一个回合,宋长玉竟取得了胜利。唐矿长问:“你怎么不说话?你叫什么名字?”唐矿长的眼睛仍看着报纸。  
 11、谈话(4)  
 宋长玉还是不说话。直到唐矿长把报纸放下,看着他,他才说:“小马不是跟您说过了嘛,我叫宋长玉。”
 “你老家是哪个县的?”
 宋长玉说了是哪个县。
 “你当农民轮换工多长时间了?”
 “将近一年吧。”
 “不要说将近,多长时间就是多长时间。”
 “十个月多一点。”
 “十个月和一年,差得还很远嘛!年轻人一定要诚实,说话要诚实,办事也要诚实,这关系到一个人的品质问题。年轻人还要走正道,不要想着走捷径,更不要走旁门左道。你以为认识了某某人,通过走后门,拉关系,就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这是不可能的。要想有所进步,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不能靠神仙皇帝,只能靠自己的努力。你明白吧?”
 唐矿长不愧是矿长,几句话就把他的用意揭穿了。他以为他的用意用爱情包藏着,别人不大容易看得出来,不料包藏在唐丽华的父亲面前是无效的,唐洪涛轻轻一撕,就把包在外面的东西撕掉了。不过他决不会否认对唐丽华的爱,坚信自己是很爱唐丽华的,而唐丽华也喜欢他。他说:“唐矿长,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年轻人,你又在撒谎。你明明明白我的意思,却说不明白,这就是撒谎。”
 宋长玉否认自己撒谎,说:“我走得正,站得正,一直在走正道。我在采煤三队表现怎样,您可以找康队长调查。”
 “你不要再纠缠唐丽华!”
 宋长玉早就想到过,要和唐丽华交往,迟早会遇上唐洪涛这一关,这一关过不去,他和唐丽华的事就没什么戏。原来他寄希望于唐丽华,等时机再成熟些,希望由唐丽华向她爸爸把事情挑明,并打通她爸爸这一关。现在这一关提前到来了,提前摆在宋长玉面前。而唐丽华一点都不负责任,刚看到一点关口,就止步不前,甚至有些退缩,把通关的繁重任务都推给了他。难关在前,宋长玉意识到自己责任重大。他不能临阵脱逃,一脱逃将前功尽弃,什么都完了。他必须迎难而上,向唐洪涛表明他的态度,让唐洪涛知道,他真的非常喜欢唐丽华。他说:“唐矿长,您不能这样说,我没有纠缠唐丽华。唐丽华人很好,很成熟,她是矿上的先进工作者,我在向她学习。我们的交往是自觉自愿的,不存在谁纠缠谁的问题。”
 “我明确告诉你,唐丽华已经有男朋友了,她的男朋友是矿务局的团委副书记,名字叫元金年。”
 “我不知道唐丽华有男朋友,我只知道唐丽华跟我说过,她没有男朋友。”
 “现在你应该知道了吧!”
 宋长玉不说话,心里说,唐丽华有没有男朋友,唐丽华自己最有发言权,别人说了都不算。
 “已经知道了唐丽华有男朋友,如果再追着唐丽华不放,就是不道德的,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这就是宋长玉一向所尊敬的唐矿长所说的话。唐矿长的态度再明确不过,就是反对和不允许他与唐丽华谈恋爱,要把他们的恋爱掐死在萌芽状态。唐矿长的门第观念也在话里透露出来,就因为他是农民轮换工,而不是正式工、干部,或是什么团的书记,唐矿长就阻止他和唐丽华谈恋爱。他不能屈服,他要力争。他说:“唐矿长,我一直对您非常尊敬,您不仅水平高,而且对矿工很有感情。您为大家发雨伞的事,我还写过报道。您刚才在婚礼上讲的那番话,我也很受感动。您说矿工是和平时期最可爱的人,希望天下有情的姑娘……”
 唐矿长打断了他的话,说:“这是两码事,你不要混为一谈。”宋长玉的据理力争,大概让唐矿长感到这个年轻人思想上是有些力量的,口气变得缓和些,说:“年轻人追求上进的途径有多种,关键要找准自己的位置,要在本职工作上多下功夫。唐丽华虽然拒绝了你的追求,但不等于你就没有前途了,你的前途还是很光明的,这一点我可以保证。我这个话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好了,你回去吧。”
 宋长玉一回到宿舍,孟东辉就醒过来了,问宋长玉:“唐矿长找你什么事儿?”
 “没什么事儿。”宋长玉说。
 “那就奇怪了,要是没什么事儿,一个大矿长,三更半夜里找你干什么?他为啥不找我呢?他是不是要提前给你转正?”
 “哪有那样的好事儿!怎么,不跟你说你就睡不着吗?”
 “我睡不着。”
 “睡不着你就别睡!”  
 12、出事了(1)  
 宋长玉所开的那部溜子没出什么事,该开的时候,他开了,该停的时候,他停了,溜子的运行一切正常。溜子刚开时,溜子槽里是空的,溜子的链子是空转 。链子上的刮板刮在铁槽上哗啦哗啦响,好像在说,没意思,没意思。工作面里的炮响过之后,煤就通过溜子流了出来。这个矿的采煤方式还是炮采,井下一台割煤机都没有,不像唐矿长在文章里说的那样,已经实现了采煤和掘进机械化。所谓炮采,是用电煤钻在煤壁上打了深眼,装进炸药和雷管,利用爆炸的力量,把坚硬如石的煤壁轰开。煤壁一瓦解,大块小块的煤就落进运行着的溜子里去了。负重的溜子不再喧哗 ,呼呼的像是在喘粗气,又像在说,够意思,够意思。宋长玉在报上看到过一些诗歌,那些诗歌把溜子负重时的运煤状态比喻成流淌的乌金河,有的还比喻成一条乌龙。这些比喻,宋长玉都认为不尽意。他想找一个新的比喻,暂时还没找出来。此时,溜子运行的声音这么沉闷,他倒觉得像一个迟暮的老人在哼催眠曲,催着催着,他的眼皮就沉重得有些睁不动了。眼皮本身的重量并不重,恐怕比一片羽毛也重不了多少,在有鲜花和漂亮女孩子夺目的情况下,眼皮不知不觉就张扬起来,想合上都不那么容易。而在有些时候,眼皮却像有千斤重,万斤重,想抬一下就很难。昨天晚上,宋长玉没有睡好。从唐矿长那里回来,他还是睡不着。孟东辉说睡不着,却很快睡着了。他没说睡不着,脑子里的眼睛却大睁着,怎么也睡不着。他脑子里的眼睛像是把唐洪涛看透了。唐洪涛嘴上说一套,做的又是一套。唐洪涛一边大讲欢迎姑娘们都爱矿工,一边把自己的女儿排除在外,坚决反对唐丽华爱矿工。什么是叶公好龙?唐洪涛的做法就是典型的叶公好龙,唐洪涛就是名副其实的叶公,唐叶公。唐叶公既然也怕“龙”,他这条“龙”还就不走了,看看唐叶公到底能把他怎么样。由于瞌睡得厉害,他对瞌睡特别警惕。他担心一旦睡着,溜子万一出点事故就麻烦了。他对自己说,不许睡觉,你要是敢睡觉,我就找根棍子,把你的眼皮撑起来。如果撑起来还不行,我就用小刀把你的眼皮拉掉,让你的破眼皮永远合不上。可是不行,他的眼皮还是越来越沉。把他的眼皮往下拉的不仅有身体内部的原因,还有外部原因,比如井下夜色一样的黑暗,高于井上很多的空气压力,略嫌潮湿的温暖氛围,还有腐朽的坑木上生长的菌类植物散发出的带有少量毒素的气息,都对他的身体起着麻醉作用。他不敢坐着了,站起来在巷道里走动。后来他干脆找了一张锨,把从溜子里撒出来的煤铲回溜子上。班长从巷道里过,见他正往溜子里铲煤,连夸他干得好。下班后,他打算再给唐丽华写一封信,或直接找唐丽华谈谈。既然连唐丽华的爸爸都知道了他和唐丽华的事,他必须多做唐丽华的工作,和唐丽华加强团结。宋长玉学过一点哲学,知道矛盾无处不在。比如他、唐丽华、唐洪涛三人之间,就构成了三组矛盾:他和唐丽华的矛盾;唐丽华和唐洪涛的矛盾;唐洪涛和他的矛盾。按照矛盾分析法,如果两组以上矛盾的话,必有一组是主要矛盾,其它是次要矛盾。那么他现在面临的主要矛盾是什么呢?他不认为他和唐洪涛的矛盾是主要矛盾。只要他和唐丽华的矛盾解决了,正如伟人所讲,其它矛盾就会迎刃而解。撇开有关矛盾论的哲学,说得生活化一些,只要他把唐丽华抓住,只要唐丽华真心跟他好,死心塌地的跟他好,义无返顾的跟他走,其他任何人的干涉都是扯淡,不等于零也差不多。从唐洪涛亲自找他谈话来看,他和唐丽华的关系已打下了一定的基础,或者说唐丽华对他已产生了一定的感情。不然的话,唐洪涛只跟唐丽华谈话就可以了。定是因为他们父女俩谈得效果不好,没有完全达成一致,唐洪涛才又找他谈话,向他施加压力。这样的分析,使他对争取唐丽华又坚定了信心。唐洪涛在拉唐丽华,他也要拉,看谁拉过谁。溜子里的煤渐渐稀薄,渐渐变成空溜子在运转。这表明,工作面放过两茬炮之后,柱子支上了,天顶打好了,煤清理干净了,这一班的活干完了。上部溜子的司机给宋长玉打了一个长铃,又晃晃矿灯,用信号告诉宋长玉,溜子可以停机了。宋长玉接过信号,及时按下了停机钮。这就是说,尽管宋长玉困得嘀哩当啷,这一班他没有睡觉。溜子没有断链,更没有把溜子槽掀起来,他安全完成了当班任务。
 事情出在没事儿了之后。
 当班的工友都从工作面出来了,盔歪甲斜地坐在或半躺在下面的巷道里。清风在召唤,晚霞在召唤,澡塘在召唤,食堂在召唤,但他们暂时还不能走,因为接班的人还没来。一天三班倒,零点班是早班,八点班是中班,下午四点班就是晚班。宋长玉上的这个班是中班。中班的人必须等上晚班的接住班才能走,同样的,上中班的全班人马必须向上晚班的人交了班才能走。煤矿安全操作规程在有关交接班的条款上有明确规定,要手交手,口交口,交不清,不能走。可是,上晚班的人没有按时接班。中班的人开始骂娘,骂晚班的人是不是吃奶还没吃饱呢,为啥还不来。还有人把晚班的人骂成孙子,重孙子,重得不能再重的孙子。时间又过去了十几分钟,仍不见上晚班的孙子们露面。性急的人如孟东辉之流等不及了,他们嚷着,走,走,管他个丈人呢!怎么,他们到半夜不来,我们难道还要等到半夜再下班!嚷归嚷,他们并不敢真走。兵有头,将有主,他们的头儿是班长,班长不发话,谁都不敢走。不听班长发话,有人开始说风凉话:“日他姐,咱们别走了,干脆打连班算了,唐矿长要是知道了,说不定又来给咱送肉包子。”有人接话:“你想肉包子,肉包子不想你,唐矿长的肉包子留着打狗呢,不会再给你吃了!”  
 12、出事了(2)  
 说到唐矿长之前,工友们都看着班长。一提到唐矿长,工友们的目光有所转移,不声不响地转移到宋长玉身上去了,连班长的目光也停在宋长玉身上。这种转移是相当微妙的,所谓心理暗示也是这个意思。工友们私下里都知道了,宋长玉和唐丽华在谈恋爱。有人甚至传言,宋长玉和唐丽华已经亲过嘴儿了,已经有那种事儿了。还有人打听到了原因,说唐丽华为什么会爱上宋长玉呢,因为宋长玉有一个表哥在北京煤炭报社当副总编,在不久的将来,说不定宋长玉会带着唐丽华一块儿调到北京去。因宋长玉和唐丽华有了这层关系,自然的,宋长玉就是唐矿长未来的女婿,唐矿长就是宋长玉未来的老丈人。有“女婿”在眼前,提到“老丈人”时就得讲点分寸。班长不光看着宋长玉,还问:“长玉,你看呢?”
 后来的事实证明,工友们和班长对宋长玉的高看一眼,把宋长玉给害了。可当时宋长玉的头蒙蒙的,根本料不到他的话会产生那样严重的后果。大家都看着他,激起了他的虚荣之心,使他多多少少产生了自负,说得再不好听一点,在那一瞬间,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于是他说:“他们不按时接班,违反规定的首先是他们。”他的话音刚落,巷道里就响起一片附和声。
 班长说:“既然长玉说了是他们先违反了规定,那就走吧。”
 班长这样说话,等于把责任推给了宋长玉,宋长玉马上意识到了这一点。可他的话如一盆水泼在地上,已经收不回来。因为工友们已经走了,每个人都走得很快,跟小跑差不多,谁想把他们喊回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他们每天都是这样,上班走得都不快,发愁这一班什么时候才能熬到头呢。下班时就不一样了,他们觉得这一班终于熬到头了,像是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都急于脱离井下。打个比方,他们晚走一会儿,好像就要被老虎吃掉似的,急于下班的心情,仿佛有老虎在后面追着屁股。有人耐心不够,熬不到下班时间,每天都有人提前升井。矿上安监科的安监人员躲在井底暗处,每天都能抓到一两个提前升井的,一抓到就要罚款。可第二天仍有人提前升井。宋长玉他们这个班的人不算提前升井,安监科的人不知道他们没向晚班的人交班,不会阻拦他们升井。如果整个晚班的生产过程是安全的,不出什么事故,没有按规定交班的事也就过去了。这种情况以前也有过,虽然没有在工作面实现黑脸交班给白脸,因下一班没出什么事,谁都不再计较。工作面没遇到断层,压力也不大,宋长玉估计不会出什么事。加上宋长玉心里也有事,接班的人老不来,他也有些着急。他打算上井后去找唐丽华,跟唐丽华沟通一下思想,安慰安慰唐丽华。
 然而工作面发生事故了!
 事故不大,一个采煤场子冒了顶,把一个农民轮换工埋在了下面。工友们把他扒出来,他还活着,喊他,他还能说话,他说的是“没事儿”。有惊无险,总算没有发生死亡事故。然而当工友们要把他抬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让他缓神休息时,一动他的腿,他有些龇牙咧嘴,说疼,疼。一个工友把他的深筒胶靴脱下来,一看他的一条小腿向下耷拉着,耷拉处鼓着一个包,包是硬的,一摸有些硌手。坏了,他的小腿骨折了,鼓起的包是断了的骨头茬子戗起来的。电话打到井上,井上的救护车叫了起来。人们很难说清救护车的叫声是什么样的语言内容,有人说它叫的是“妈呀,妈呀”,有人说它叫的是“疼啊,疼啊”,还有人说它叫的是“闪开,闪开”,反正救护车的叫声很难听,人们一听就知道井下出事了,头皮就有些发麻。救护车的叫声除了穿透力很好,还有着广泛的宣传效应,人们不管在矿上的哪个角落,只要救护车一响,人人都能听到。正做饭的掉了勺子,正吃饭的放下筷子,正看电视的也不看了,纷纷出来打听,出什么事儿了?救护车从南井响到北山,医生给伤员一检查,说骨折部位离膝盖太近了,矿医院处理不了,建议立即把伤员送到矿务局总医院去。救护车难听的叫声再度响起,一路呼啸着向矿务局方向驶去。在救护车上,需要有医生和护士对伤员进行照顾,唐丽华跟车到总医院去了。
 骨折是重伤,事故的性质为重伤事故,有了重伤事故,就要追查和分析造成事故的原因。开事故分析会时,矿上的安监科科长、生产科科长,以及康队长和两个班的班长都参加了。晚班的班长说,中班留下了不安全隐患,才导致冒顶。中班的人没向他们交班,就下班了。中班的班长否认留下了什么不安全隐患,但他不得不承认,他们的确没向晚班的人在工作面交班。中班的班长也有理由,他借用宋长玉的话,说晚班的人不按时接班,责任首先应由晚班的人承担。掰扯来,掰扯去,就把宋长玉牵扯到了。中班的班长说,宋长玉一发话,工人们呼呼啦啦就走了,拦都拦不住。按这个说法,没有交班的责任应由宋长玉负。安监科长问:“宋长玉是谁?”中班的班长说:“听说宋长玉是唐矿长未来的女婿。”“唐矿长的女婿?我怎么没听说过?”他问生产科的科长听说过没有,生产科的科长也说没听说过。两个科长都看着康队长,想必耳听八方的康队长一定听说过。康队长笑了,说:“你们都看着我干什么,我又不是唐矿长的女婿。我倒是想当唐矿长的女婿呢,我怕唐矿长抽我的嘴巴子。至于宋长玉是不是唐矿长的女婿,你们最好去问医院那个姓唐的护士,她应该最清楚。”康队长向中班的班长招招手,说:“你出来一下。”在门外,康队长问他:“宋长玉真说过那样的话吗,你不是把责任往小宋身上推吧?”班长说:“绝对说过,你要不信,我可以和宋长玉对质,宋长玉是唐矿长未来的女婿,我怎么敢平白无故诬赖他。”康队长说:“你不要随便说宋长玉是唐矿长的女婿,你以为当矿长的女婿是那么容易的。小宋现在还是个农民轮换工,依我看他的前途还玄着呢!”  
 12、出事了(3)  
 在商量提出对责任人的处理意见时,康队长让两个班长都离开了会议室,他说:“这个责任应该由我负,是我对工人的安全教育抓得不够,要处分就处分我康骆驼吧。”两个科长都不同意,说如果按康队长的逻辑,他们两个要受处分,唐矿长也要受处分。责任该是谁的,就是谁的,不能扫帚打枣,乱打一气。他们认为,两个班长,还有宋长玉,都要负一定的责任。他们再次问康队长,宋长玉跟唐矿长到底有没有关系。康队长说:“有那么点意思。”既然如此,不看僧面看佛面,对宋长玉的处分就适当轻点,只对他提出批评教育就算了。处罚条件规定,重伤事故的责任人还要课以二百元以上的罚款。他们建议,两个班长每人罚款一百元,对宋长玉免于罚款。
 处罚意见要报给唐矿长审批,唐矿长批了同意,处罚才能正式形成决定,才能立即生效。安监科科长把书面意见送到唐矿长那里去了,唐矿长一看就皱起了眉头,他一眼就看见了宋长玉的名字。唐矿长是长眉,眉一皱,长眉就往一块聚拢,使眉毛显得格外密集,格外浓黑。好比眉毛就是他的队伍,一遇情况,他眉头一皱,“队伍”迅速集结。
 科长免不了对矿长察颜观色,见矿长集结在一起的眉毛老也不松开,揣摸矿长可能不高兴了,他们不该把宋长玉的名字也报上来。于是科长咳了咳喉咙说:“唐矿长您看,意见中不提您亲戚的名字也可以,他本来就没什么责任。”
 “什么亲戚?”
 “我听说……”
 “听说什么,不要听风就是雨!你们报上来的处理意见轻描淡写嘛,迁就嘛,姑息嘛!这怎么能起到惩前毖后的作用呢!把材料拿回去,你们重新研究,重新上报。我建议:两个班长要全矿通报批评,矿广播站连续把通报广播三次,每人处以三百元罚款;对宋长玉解除农民轮换工劳动合同,永不录用!”
 安监科科长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这这这的,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唐矿长从写字台上的大理石笔筒里抽出一支笔来,干脆把他的建议作为一锤定音的批示批在材料的天头处了,并签上了他的名字。他把材料还给科长,说:“就这么办!”    
 第四章  
 13、申诉(1)  
 矿上对宋长玉的处理决定,是康队长传达给宋长玉的。康队长让小马把宋长玉叫到他的办公室,对宋长玉很客气。他给宋长玉倒了一杯开水,说:“来,先喝点水。”宋长玉说不渴,还是把水接着了。康队长说:“小宋老弟,我对不起你呀!”
 宋长玉心里一惊,知道康队长话后面有话,他把康队长看了看问:“这话怎么说?康队长您一直对我很好。”
 “怎么说呢?” 康队长剃了新一轮光头,他把光头抹拉着,欲言又止,像是真的很为难的样子,“你可能知道了,那天晚班出了点事故,冒落的石头把小毕的腿砸断了,小毕腿上打了石膏,现在还在医院躺着。昨天我专门到医院看了,小毕伤得是不轻,医生说没给小毕截肢就算不错。医生还说,小毕的骨头虽然接上了,但长好后两条腿不会一样长了,差不多等于半个残废。你看这事儿闹的,人家来时能跑能跳,抱起篮球满场飞,现在弄得一条腿长,一条腿短,成了瘸子,人家父母不知多么心疼呢!听说小毕还没对象,这一来,恐怕小毕找对象都成问题。小毕跟你一块儿进矿的吧?”
 宋长玉说:“好像是。” 康队长跟他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呢?小毕受伤跟他有什么关系呢?难道事故的责任要由他承担不成?
 “不管怎么说,你还是比小毕强。有个好的身体,就可以东山再起。”
 宋长玉有些等不及了,什么东山再起?难道他现在所在的地方是西山,他在西山已经不行了?他说:“康队长,有什么话您就直说吧,我相信在小毕受伤的事情上我没有什么责任。”
 康队长把事故分析会上的分析过程对宋长玉讲了。宋长玉承认他说了那个话,但他是按规程的条文说的,一点都没超出规程所规定的范围。至于没向晚班交班就走人,是因为班长发了话大家才走的。他不敢让大家走,也没权力说让走的话。康队长说:“说来说去 ,你还是年轻啊!因为你的身份大家都知道,关键时候你说一句话,效果就不一样了。”
 “我哪里有什么身份,我只是一个平头老百姓,没什么身份。”
 “有没有身份,光你自己说不行,大家还是认为你是有身份的人。” 康队长“嗐”地叹了一口气。
 “队里打算怎么处理?”
 “小宋你怎么还迷着呢,队里处理什么,只有人家处理咱,咱一点处理的权力都没有。我要求矿上处理我,他们怎么处理我,我都能接受,谁让我当队长没当好,把人家的孩子弄断了一条腿呢!可矿上不同意处理我,还是处理到你们三个人头上去了。”
 宋长玉不再问,等着康队长向他传达。
 康队长先跟宋长玉说了矿上对两个班长的处理决定,却没有马上把对宋长玉的处理决定说出来。他说他认为矿上对宋长玉的处理决定过于重了,劝宋长玉一定要有心理准备,不必过分灰心丧气,赶快找人说话,说不定还有挽回的余地。
 重能重到什么程度,总不至于比对两个班长的处理还重吧!宋长玉还是禁不住问了一句:“罚我多少钱?”
 “要是罚钱就好了,钱是龟孙,罚走咱可以再拼,就怕人家不想让你再拼了。”
 “怎么,矿上总不会开除我吧?”
 “我说小宋聪明吧,小宋到底还是聪明,我还没说出来呢,你就猜到了。矿上倒没说开除你,说的是跟你解除劳动合同,就是那个意思吧。”
 宋长玉的脸刷地就白了。不光他的脸白了,耳朵、鼻子、脖子,甚至连嘴唇都白了,白得有一点发青,一点血色都没有。狂风吹走地上的枯叶,海浪卷走岸边的沙子,虽然也很快,但总还有一个看得见的过程。宋长玉的脸从涨红,到刷白,好像连一点过程都没有,连最快的变脸术都变不了这么快。时间是晚上,宋长玉头顶是一根白炽的电棒。康队长屋里一时很静,静得能听见电棒上的整流器发出的细微的嗡嗡声。在电棒的照耀下,宋长玉的脸显得更加惨白。把一块白石头,刻成宋长玉的脸型模样,再经过风刮日晒,也不过白成这个样子。他的脸在一瞬间白得如此可怕,不用说,是血流退走的结果。电棒之所以白,白得发光,是因为里面有电流。而宋长玉的脸之所以白,与电流相反,是因为失去了血流。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脸上血流的闸门在哪里呢?血流说退,怎么一下子就退得那么干净呢?还有,不仅他脸上的血液退走了,手上的血液也退走了,那么多的血液,都湾到哪里去了呢?据说心脏是总枢纽,那么多的血液,总不能都压缩到心脏里去吧。要是都归到心脏里,岂不把心脏胀破了!人的体温是靠流动的血液提供的,如同城市的暖气是靠热水供应的一样。既然他脸上和手上的血液退走了,他的手和脸也随之霎时变得冰凉,如掉进冰窖里一样。当然,人的大脑思维活动,也是靠血液给大脑供氧,并由血液中的思维因子带动的,头部的血液一退走,肯定会影响到人的正常思维。那一刻,宋长玉脑子里一片空白,神情呆呆,像失去了思维一样。直到康队长让他喝水,他下意识地把水杯送到嘴边,思维才恢复了一点点。他说:“康队长,这太过分了吧,我没得罪过谁呀!这不是欺负人嘛!就是欺负人也不能这么个欺负法儿!”他想哭,可眼里干涩得很,没流出眼泪来。血流不畅大概对眼泪也有阻碍。  
 13、申诉(2)  
 康队长让他马上去找唐丽华,让唐丽华找唐丽华的妈妈,再让唐丽华的妈妈找唐矿长,只有这样,矿上对他的处分才有可能撤消,他才有可能留下来继续工作。康队长给宋长玉提供了一个情况,说唐矿长是一个怕老婆的人,别看唐矿长在乔集矿耍大牌,一到他老婆面前就软杆子了,连最小的牌都耍不成。只要宋长玉和唐丽华把唐丽华妈妈的工作做通,唐丽华的妈妈愿意为女儿帮腔说话,撤消对宋长玉的处分就有七八成把握。康队长还给宋长玉提供了一个情况,说唐矿长的老婆是后娶的,比唐矿长年轻不少,在矿上,唐矿长是领导,在家里,唐矿长是被领导。康队长说:“小宋,还记得一开始我跟你说的话吗,要当驸马,你得先当状元。当上了状元,驸马自然就是你的。你现在还是赴京赶考阶段,皇帝还不知道你是谁呢,当然不会把公主许给你。”
 经康队长这么一点,宋长玉似乎明白了,说:"我知道了,这是唐矿长借机报复我。"
 康队长说:“有些事自己心里明白就行了,不要再对别人说。好了,想开点儿,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该找谁就去找,别再下井了。你就是下井,矿上也不会给你开工资了。”
 宋长玉低头靠康队长的床边站着,没有就走。他双手握着的茶杯渐渐地有些凉了。他说:“唐矿长下手也太狠了。”
 “哎,你可别这么说,唐矿长也有唐矿长的难处。再说这也不一定是唐矿长一个人的意见,可能是经过矿领导集体研究的。”康队长轻轻拍了拍宋长玉的一只肩膀,“大丈夫能屈能伸,遇到事情可不能钻牛角尖。孔令安钻了牛角尖,你看他越钻越深,越钻地方越小,恐怕再也伸不开了。我相信你是个大肚量的人,一定会正确对待这件事情。”
 “康队长,您还要帮帮我。”
 “我不是在帮你出主意嘛。”
 从康队长办公室里出来,宋长玉没有马上回到宿舍去。上次康队长通知他参加通讯员学习班,他从康队长办公室出来后,也没有马上回到宿舍。这次的心情和上次不一样了,大大不一样了。上次是看天天高,看路路长,心像花儿一样开放。这次像遭了雷击,而且是晴天霹雳,他有些承受不起。上次他兴致勃勃,几乎把生活区转遍。这次他头沉脚沉,找一个黑暗的角落就站下了。把他开除,打回老家,这是他最怕遇到的事。怕鬼有鬼,这个事还是让他遇到了。大概是由于过于害怕的缘故,他不止一次做梦,梦见他丢了矿上的工作,又回到了老家。每次丢工作的原因都不是很明朗,好像他并没有什么过错,糊里糊涂地就被打回老家去了。而每次被打回老家,他在梦里都失落得很,难过得很,好像人生的路走到了尽头。还有一次做梦,梦见他已经在矿上结了婚,成了家。结婚的对象像是唐丽华,又不是唐丽华,是他上初中时的一个女同学。女同学也在矿上工作。矿上把他开除了,和他结了婚的女同学却仍留在矿上。和女同学分别时,他抱住女同学大哭不止,以致把自己哭醒了。每次从梦里醒来,当他确认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他仍在矿上工作得好好的,才如释重负。按照传统的对梦的解析办法,人们认为梦和现实是相反的,比如梦见死,就是生;梦见荣,就是辱。以这样的办法来推算,宋长玉每次做了被开除的梦醒来后,心情不但不再沉重,还有一些自喜,像是梦以相反的办法给他打了保票,他永远都不会被矿上开除。同时,他仿佛从梦中得到了鼓舞,汲取了力量,可以在现实中放心大胆地走下去。然而不幸得很,他的梦和现实走的是统一的方向,走着走着,竟吻合在一起,梦境竟变成了他的现实处境。看来传统的对梦的解析办法是不灵的,是自欺的,也是欺人的。连梦都救不了他,宋长玉该怎么办呢?宋长玉觉得两边的鼻窝有些凉,像是有小虫子往下爬。他用手指一摸,没摸到小虫子,原来是两行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流下来了,眼泪已变成凉的。上次从康队长办公室出来,他也流了眼泪,那是激动的眼泪,是高兴的眼泪。这次的眼泪虽然主要也是水质,但里面包含的其它成份大约是委屈和绝望。他不能这样坐以待毙,得行动起来。按康队长给他出的主意,他找唐丽华去了。
 敲了唐丽华宿舍的门,唐丽华问是谁,他说:“是我。”
 “我是谁?”
 “我是宋长玉。”
 “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吧,我们已经休息了。”
 “请您起来一下可以吗?我跟您说几句话。”
 “不可以。你有病吧?”
 宋长玉理解错了,说:“我没生什么病,就是想跟您说几句话。”
 “我看你还是有病,这么晚了敲女职工宿舍的门,这很不好。”
 宋长玉这才明白唐丽华说他有病是指什么了,不是指头疼发热、消化不良等器质性的病,而是说他精神上有毛病。这样的话,他岂不是和孔令安一样了么!他不敢再说什么,只道了一句对不起,就下楼去了。
 第二天一上班,宋长玉就到医院找唐丽华去了。他跟唐丽华说了他的遭遇后,唐丽华的表情平平淡淡,没有一点吃惊的表示,唐丽华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你跟我说,跟不说一样。谁处分了你,你应该找谁去。”
 “您能不能跟唐矿长说说,请他把对我的处分减轻一点,小毕受伤,真的不是我的责任。”  
 13、申诉(3)  
 “我跟他说不着,他当他的矿长,我当我的平头百姓,我跟他说不上话。我只知道,小毕伤得够重的。年轻轻的断了一条腿,心里是啥滋味!那天我送他到矿务局总医院,他一个劲说自己这一辈子完了。小毕是你的工友,你应该设身处地为小毕想一想。”
 宋长玉承认小毕受伤很让人同情,但不能因为小毕受伤就开除他。他认为,他受的伤害比小毕还严重。小毕是伤在腿上,他是伤在心上。他说:“唐丽华,您是个善解人意的人,您知道这样的处分对我的打击太大了。康队长跟我一说,我简直不敢相信,说实话,我都不想活了。一个被开除的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宋长玉的眼睛湿了。
 唐丽华说:“没这么严重吧,这里不能干,你还可以到别的地方干嘛!”
 “人家知道我是被开除过的人,谁还会要我呢!唐丽华,咱俩交往这么长时间,怎么说也算个熟人吧。我在矿上没有别的熟人,只有您一个,您一定得帮帮我。您要是不帮我,就没有人帮我了。”
 唐丽华摇头说:“你对我的期望值太高了,我真的帮不上你什么忙。我觉得你还是误会了。那次你到我们宿舍,我说小陈误会了我们俩的关系,其实是怕你误会。结果你还是误会了。你可以回忆一下,我答应过你什么,许诺过你什么,从来没有吧。可是你对别人说,你正在和我谈恋爱,还说唐洪涛是你未来的老丈人。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呀,太可笑了!我跟你一块儿去过一次红煤厂是不错,那能说明什么呢!你不是还跟别人一起爬过山嘛,到水库玩过嘛,道理是一样的,什么都说明不了。”
 宋长玉说他没说过那样的话,那些话都是别人瞎编的。别人瞎编不要紧,就把他害苦了。他说:“现在我才明白了,我没误会,倒是唐矿长听到别人的胡言乱语误会了,唐矿长一误会,就不让我在乔集矿干了。我难道不知道自己的地位低下吗!一个农民轮换工,在矿上挖煤只是临时性的,干个三年五年就回去了,我怎么敢有那样的想法。唐矿长轻信别人的话,也太高看我宋长玉了,他把我整得也太惨了!”
 “我也觉得矿上对你的处分太重了,反映出矿上对农民轮换工的身份歧视。你要是觉得是唐洪涛整你,你可以找唐洪涛说理去。我正上班你知道吧,你这样跟我说来说去,会耽误我的工作,造成不好的影响。”
 “你要是不愿跟你爸爸说,是不是回去跟你妈说一下情况,让你妈帮我说句公道话。”
 “你真是越说越可笑了,我妈根本不知道你是谁,她怎么能帮你说话!”
 宋长玉还是到矿务局找唐丽华的妈妈去了。他打听到唐丽华的妈妈姓高,喊人家高阿姨。高阿姨把他拒在了门外。高阿姨家的门有两道,外面一道是钢筋铁骨的保险门,里面一道是木门。高阿姨只把木门打开了,保险门还锁着。她隔着铁栅栏和钢纱把宋长玉上下打量着,很警惕的样子,问宋长玉找谁。宋长玉说他是乔集矿的。高阿姨说老唐不在家,要找老唐去矿上找吧。说着就要关门。宋长玉说他是唐丽华的朋友。他临来买了两包点心,把点心往上提了一下。高阿姨说:“唐丽华哪有朋友,唐丽华没有朋友。”
 “高阿姨,您让我进去吧,我跟您说几句话,就几句话,说完我就走。”
 “对不起,我不认识你,不能让你进来。”高阿姨把木门关上了。
 宋长玉只得回到矿上找唐矿长。他找到唐矿长两次,要求跟唐矿长谈谈,唐矿长都说没时间。唐矿长脸子拉得老长,好像从来不认识他一样。唐矿长说没时间时,确实有人在唐矿长办公室里坐着,手里拿着材料,像是在向唐矿长汇报工作。晚上,宋长玉第三次在办公室里找到唐矿长,办公室里明明只有唐矿长一个人,唐矿长还说没时间跟他谈。宋长玉问唐矿长什么时候有时间。唐矿长的态度很不好,说他最近都没有时间。宋长玉把自己压抑着,说:“唐矿长,矿上对我的处分是不是太重了!”
 “重什么!你给矿上造成了这么大的损失,差一点出了死亡事故,依我看对你的处分还是轻的。”
 “还能怎么重呢?”
 “除了解除你的农民轮换工劳动合同,还要对你进行罚款。考虑到你来矿劳动时间不长,积蓄还不多,罚款就算了。”
 “问题是损失不是我造成的,矿上把处分对象搞错了,我觉得我是冤枉的。”
 “你自己说搞错了不行,矿上专门成立了事故调查和分析小组,我相信他们不会搞错。年轻人要正确对待教训,不要受了处分就怨这个怨那个,找这个找那个,我可以负责地跟你说,你找谁都没用。就这样吧,你可以走了,我还有好多事情需要处理。”
 宋长玉不走,他说:“唐矿长,我觉得我没有得罪您呀,您干吗和一个被人看不起的农民轮换工过不去呢!您是一矿之主,是大人物,您抬抬手我就过去了。您放我过去,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您不放我过去,我这一辈子就算完了。您不知道我们农村的孩子,出来找个工作有多难。”
 “放你过去是不可能的。你走不走?我告诉你,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再不走,我让保卫科的人把你带走。”
 宋长玉压抑不住了,他的心在抖,手在抖,全身都在抖。这次发抖不全是因为看见当官的害怕,而主要是因为生气,因为愤怒。都是因为这个人不容他,把他给毁了。他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说:“不就是我和唐丽华谈了恋爱,你就找借口整我嘛!我和唐丽华谈恋爱,你可以不同意,没必要下这样的狠手。你不光伤害了我,还伤害了你女儿。”  
 13、申诉(4)  
 唐洪涛拍了桌子:“住嘴!你简直是胡搅蛮缠!”他拿起电话说:“现在有一个人在我办公室里捣乱,影响我办公,你马上过来一下,把他带走!”
 宋长玉豁出去了,他说:“怎么样,说到你的疼处了吧!你恼了吧!”
 “我第一眼就看出你是个小人,果然是个小人!”
 “真正的小人是你,不管你的地位有多高,你都是个小人!”
 保卫科的人来了,唐洪涛把宋长玉一指:“他是被矿上解除劳动合同的人,赶快让他滚蛋!”  
 14、死也不回老家(1)  
 宋长玉对唐洪涛有了恨意,越想越恨。这种恨像是在宋长玉肚子里鼓起了一个疙瘩,疙瘩越长越实,越鼓越大。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仇恨就是这样偶然产生的。试想,如果宋长玉不追求唐丽华,就不会和唐洪涛发生什么关系,更不会发生冲突。在他远距离仰望唐洪涛的情况下,说不定一直认为唐洪涛是个好矿长呢。他试图接近唐洪涛,试图靠一下唐洪涛这棵大树,结果就糟糕了。这种恨还说不上是夺妻之恨。虽说他和唐丽华有了那么点意思,他拥抱唐丽华时,唐丽华也没有拒绝他,但不能说唐丽华就是他的妻子,连未婚妻都说不上。尽管如此,好像并不影响宋长玉对唐洪涛仇恨的深刻程度。好比农村的人毁坏青苗,他和唐丽华的爱情还处在萌芽时期,还没等爱情的青苗开花结果,还没等唐丽华变成他的妻子,唐洪涛就挥动手里的权力镰刀,把“青苗”割掉了。比起偷吃别人家已经成熟的庄稼,毁坏“青苗”的人更可恨。唐洪涛不但毁掉了他的爱情,连他的前程,他的憧憬,统统都毁掉了。宋长玉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他肚子里的疙瘩鼓成一定程度,就通过血液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了。这种转移类似癌的转移,转移不会使毒瘤消失,只会使仇恨的毒瘤越生越多,越长越疯狂,似乎连他每个手指头肚上都布满仇恨。他不能就这样便宜了唐洪涛,唐洪涛给了他足够的颜色,他该有所回应,还给唐洪涛一点颜色。他想找一个锥子,把唐洪涛乘坐的小轿车的轮胎扎破,把里边的气都放跑,让唐洪涛坐不成小轿车。或者是坐上小轿车了,到半路出车祸,把姓唐的腿摔断。可是,他不认识唐洪涛的小轿车,也不知道司机把小轿车放在哪里。他想趁唐洪涛下井的时候,他从暗处冲出来,给唐洪涛头上来一棍,如不能把唐洪涛的脑壳打碎,起码把唐洪涛打昏,让唐洪涛落个半身不遂。这个方案实施起来也有困难,唐洪涛每次下井,前后都有人陪伴,恐怕不等他冲到唐洪涛身边,陪伴唐洪涛的人就把他挡住了。再说,矿上把他除了名,他就领不出矿灯,井口检身工就不许他下井。他又想起一个办法,让孟东辉给他从井下偷出一些炸药和雷管来,他把炸药绑在肚子上,外面用衣服盖住。到了晚上,他装作到唐洪涛的办公室再跟唐洪涛谈谈,一下子把唐洪涛抱住,引爆炸药,与唐洪涛来个同归于尽。他觉得这个办法比较可行。唐洪涛每天晚上习惯一个人在办公室,他已经摸到了这个规律。他这次不用嘴跟唐洪涛谈了,改用炸药跟唐洪涛谈。唐洪涛不让他好过,他也不让唐洪涛好过。他多次看见用炸药炸煤,矿用炸药炸煤的效果总是很好。煤墙够硬的,但一炮下去,准能炸得四溜子开花。他仿佛已经看见,炸药轰地响过之后,唐洪涛的肚子跟煤墙一样,也会被炸得四溜子开花。只不过煤墙开的花是黑的,唐洪涛的肚子开的花应该是红的。唐洪涛的肚子大,开的红花也会很大。唐洪涛的肚子一开花,把整个办公室,还有墙壁,都会染红。当然,因为炸药先绑在他肚子上,他的肚子也会开花。他不敢想象自己的肚子开花是什么样,只想到一点点,肚子里似乎就痉挛了一下。不行不行,这个办法还是不好。唐洪涛是个恶毒的人,炸他可以,干吗还要搭上一个自己呢!再想想吧,看看还有没有别的较为稳妥的办法。他几乎有点恨自己,恨自己是个怯懦的人。上次在保卫科的人来到唐洪涛办公室之前,他本来有机会揍唐洪涛一顿,但他白白地把机会放过去了。当保卫科的科长出现在他面前时,他一点也没敢犯犟,人家命他走,他乖乖地就走了。
 宋长玉被开除的事同宿舍的人都知道了,采煤三队的人都知道了,似乎连全矿的人也都知道了。煤矿有一个突出的特点,每个班上班前都要开班前会,班前会的主要内容就是拿安全生产说事儿。在多数日子,他们的班前安全教育是空洞的,工人都不愿意听。一旦听到矿上出了事故,并处分了谁谁谁,听众的耳朵才支楞起来了。那两天,宋长玉当了班前会上的反面教材,他的名字被广泛传播。孟东辉有了新的说法,他说他早就知道,宋长玉跟唐丽华肯定谈不成。他对宋长玉说:“你都没想想,你是什么人,人家唐丽华是什么人。唐丽华是中专毕业,人家起码要找一个大学毕业的;唐丽华的爸爸是矿长,人家至少要找一个爸爸是副局长一级的。你连个国家正式工都不是,你们家人老几辈都是老农民,唐丽华怎么会找你。这不怨,那不怨,都怨你自己想得太高了。”他问宋长玉什么时候回老家去,准备让宋长玉帮他往家里捎点东西。宋长玉没说什么时候回去。
 孔令安对宋长玉嘻嘻笑着,仿佛把宋长玉引以为同道,并与宋长玉同病相怜。孔令安说:“你看,我让你跟我一块儿去当记者,你还不去呢,现在矿上把你开除了吧!你要是当了记者,谁敢开除你!矿上开除你也没有关系,你以后就跟着我干,咱俩一块儿去采访,保证你饿不着。前天我去农村采访,在一个支部书记家吃的饭,他们家给我做的捞面条,还炒了鸡蛋。”
 宋长玉正在床上躺着,听了孔令安的话,他拉拉被子把脸蒙上了。他现在连孔令安也不如,孔令安虽然得了神经病,但孔令安没有被开除,还是在册的国家正式工。矿上还给孔令安发基本工资,孔令安家里人给孔令安治病花的钱,还可以到矿上报销。他被矿上宣布开除,就得卷铺盖走人,从此和矿上什么关系都没有了。前段时间,他说孔令安名利思想太重,心胸太狭窄,还当面嘲笑过孔令安,没想到他的遭遇比孔令安还惨。不过他还是不愿意接受孔令安的同情和友好的表示,如果和一个神经病人友好,不是等于自己和神经病人差不多了么。他暗暗对自己说,你一定要坚强些,一定要咬紧牙关,精神千万不要错乱。  
 14、死也不回老家(2)  
 小马来催他了,说劳动工资科让宋长玉去一下,办办解除劳动合同的手续,把该领的工资领走。宋长玉被子蒙着头,没有答话。小马隔着被子拍拍他的腿,问:“小宋,我跟你说的话你听见了吗?”宋长玉仍没有把被子掀开,说:“知道了。”小马说:“那你就赶快去吧。保卫科给队里来的也有电话,电话是康队长接的,康队长让我跟你转述一下。保卫科的李科长说,限你三天之内从宿舍里搬出来,离开乔集矿。如果逾期不搬出来,保卫科就要采取强制措施。康队长很同情你,下级得服从上级,康队长也没办法。康队长说,你哪天走跟他说一声,他还要送送你。”宋长玉这才把头从被子里露出来了,说:“你告诉康队长,我谢谢他,也谢谢你。我给采煤三队添麻烦了。”
 宋长玉真的要回老家吗?若回到老家,他将如何面对他的父母和村里的乡亲?自己被矿上开除的事是说还是不说?要是说的话,他怎么能说得出口,怎样才能自圆其说?宋长玉不会回老家,他说过开弓没有回头箭,好马不吃回头草,说什么也不能再回老家。前些天他刚给父母回了信,说矿上的领导对他不错,给他调换了比较好的工种,让他当上了井下刮板运输机的司机。他表示一定好好干,争取早日转正,为父母争气。还说想在外面找一个对象。父母收到他的信,不知有多么高兴呢!是他吊高了父母的胃口,燃起了父母对他的希望。倘是他背着铺盖卷突然回家,一定会给父母造成很大的打击,父亲会唉声叹气,母亲会暗自垂泪。村里人看见他,也会问他,怎么回来了?他不会说实话,只能说不想在矿上干了。村里人不会相信他的话,会胡猜八猜。前些年村里有一个在北方城市当兵的,头几天回家探亲时他还在野外跑步,撇京腔,说回到部队就要被提干。谁知道呢,他刚返回部队没几天,就背着一个黄被子回老家了。人问他原因,他说是复员。人们就乱猜,说出很多难听话。后来有人还是从公社武装部打听出来了,因为他在部队犯了错误,还是男女作风方面的错误,部队就把他开除了。从此,那个人就被人看不起,在村里就抬不起头来。他要是回到村里,也只能落个抬不起头的可悲处境。说不定他的处境还不如人家。这是因为,他母亲和支书的老婆一直有矛盾,以致他们家的人和支书家的人都有了矛盾。支书家有权有势,他们家要啥没啥,多少年来,他们家一直处在盾的位置,只有招架之力,没有还手之力。宋长玉从小从父母那里得来的教育,就是要他争气!争气!争气!全家人都指望他有朝一日能够出人头地,和支书家的人抗衡。最好他能掌握一定的权力,把支书家的权力压下去。现在他不但连狗屁的权力都没掌握,还被掌握权力的人把他开除了。他这样回去,只能受到支书家人的嘲笑,支书的老婆对他母亲的欺负也会变本加厉。不错,他名下的一份责任田村里还没有收走,他往土里撒下种子,土地里照样会长出庄稼。他收了庄稼,打下粮食,也会有饭吃,不至于饿嘴。可是,他害怕的就是这个,极力挣脱的就是土地。土地能种庄稼是真的,土地能埋人也是真的。祖祖辈辈,他们村四周的土地里不知埋了多少人了。埋一个人就鼓起一个坟包,恐怕谁都没有数过,地里一共鼓起了多少个坟包,只见坟包遍地,从来没有准确数字。而且,如同地里每年都长庄稼一样,坟包还会持续增加。土地里有酸有碱,有盐有水,还有各种微生物,消化能力是很强的,棺材埋进土里,时间不长就沤朽了。接着,棺材里面的人骨也沤朽了。据说人的头盖骨是最耐沤的,可沤到一定程度,剩下的也不过是一个空壳,难看得像一只无把瓢一样。冲下磕磕,只能磕出一小堆湿土来。坟包的存在,似乎每天都向活着的人无声地发出提示,在不久的将来,你们也会变成其中的一个。在老家种地时,宋长玉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有些不寒而栗,不想充当坟包其中的一个。从学校里,从书本上,从报纸上,从电视里,他早就知道了,除了有农村,还有城市,城市在高处,农村在低处。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有权有钱的高等人都在城市里,高楼大厦、火车飞机、公园动物园、美食美女等,也都在城市里,他要想混出个人样儿,要想有点出息,就必须到城市里去。不能去大城市,去小城市也行。不能去小城市,当工人也行。只要当上工人,靠工资生活,也算半个身子进了城市。待在农村,土里刨食,再埋到土里,一点出息都不会有。当支书会好一点,但他还不是党员,支书怎么也轮不上他当。在宋长玉的心目中,把煤矿与城市同等看待,城里有的,煤矿几乎都有。同时,每座煤矿地面有一座城,地下纵横的巷道也像一座城。人们把煤矿叫做煤城是有道理的。原以为他走进城里来了,越走会越进入城市的深处。他没有料到也没有防备是,先入为主的、以唐洪涛为代表的城里人对他是排斥的,他在城里还没有站稳脚跟,唐洪涛伸手一推,就把他推了出去。在井下,急于下班的人抢上铁罐笼就是这样,先进罐笼的人不愿让后来的人再进。罐笼里本来还有空地方,但先进去的人站在门口挡着道,或直接把后进去的人推出去。罐笼一关上铁门,忽地就提上去了,被推出去的人只有干瞪眼。好在罐笼还会下来,乘不上这一罐,还可以乘下一罐。可唐洪涛把他推出去就不一样了,他很可能再也没有进城的机会了。想来想去,他还是恨唐洪涛,唐洪涛把他害得这样惨,他决不能跟唐洪涛善罢甘休。连带着,他对唐丽华也有些恨。他相信唐丽华是喜欢他的,唐洪涛从中插了一杠子,唐丽华就退缩了,就站到唐洪涛的立场上去了。在红煤厂的半山坡,他抱住唐丽华的时候,更进一步把唐丽华放倒就好了,把唐丽华的身子弄破就好了。也许唐丽华不太情愿,也许唐丽华会挣扎,不要紧,反正山上没有别的人,只有鸟儿,唐丽华就是挣扎,也不会有人听见。要是那样的话,唐丽华也许就踏实了,就会一心一意地跟他好。看来他还是太老实,太温良恭俭让。  
 14、死也不回老家(3)  
 宋长玉躺在床上,已连续四顿没去食堂吃饭。一个被开除的人,一个落魄的人,还有什么脸面去食堂,怎么还好意思往嘴里放东西,干脆把自己饿死算了。他明显消瘦,两腮吸下去,脸色有些糙,有些黄。他的头发在枕上搓揉得很乱,有的向上翘着,像老鸹的尾巴;有的横向支扎着,说不来像什么。好在他胡须不重,胡子不是显得很长。不然的话,仅从他的形象来看,真让人怀疑他会不会变成第二个孔令安。
 杨师傅劝他最好还是去吃饭,说人老不吃饭可不行。人跟谁怄气,也不能跟饭怄气,怄出病来,罪还得自己受。同宿舍的几个人,杨师傅是真的同情宋长玉,劝慰宋长玉时说了不少公道话。杨师傅拿戏台上的古装戏作比较,说嫌贫爱富的人啥时候都有,唐洪涛就是一个嫌贫爱富的人。很明显,唐洪涛觉得自己的女儿跟了宋长玉不是门当户对,就利用手中的权力,找一个借口,把宋长玉开除了。唐洪涛做得太过分,一点都不遮掩,谁都看得明白。杨师傅说:“古戏里那些落了难的公子哪里来的,差不多都是嫌贫爱富的老丈人逼出来的。那些老丈人只看眼前,不看长远;只看门头高低,不看有才没才,就干了棒打鸳鸯的事。那些落难的公子一争气,后来都做了官。目光短浅的老丈人都傻了眼,没有一个不后悔的。”
 宋长玉也看过一些老戏,将戏比已,杨师傅的话让他伤感顿生,他落难了是不错,今后的路在哪里呢?当杨师傅问他什么时候回家时,他说:“我不回去,就是要饭,就是死,我也不回去,死也要死在外头!”说着就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得相当痛心。杨师傅越是劝他别哭了,他哭得声音越大,全身都哆嗦着。他说:“杨师傅,杨师傅,当个人咋这么难呢,我走投无路了,我没法儿活了……”
 杨师傅的鼻子也有些发酸,他说:“小宋,长玉,别哭了,你还年轻着呢,你的路还长着呢,天无绝人之路,咋能说没法儿活呢!起来,我帮你想想办法。”他帮宋长玉想的办法是,红煤厂有个砖瓦厂,不知那里缺不缺打工的人,他回头帮宋长玉问一问,要是砖瓦厂需要人,他介绍一下,宋长玉可以先到那里做工。和唐丽华一块儿去红煤厂游览时,宋长玉看见过那个砖瓦厂。红煤厂虽然也是农村,但毕竟不是他们老家。砖瓦厂虽然也是和泥土打交道,因为有一个厂字,也算是做工。走一步说一步吧。他谢过杨师傅后,杨师傅当晚就回家去了。第二天一大早,杨师傅就从红煤厂赶回来,告诉宋长玉,砖瓦厂同意宋长玉去上班。宋长玉这才起来洗脸,吃饭。
 和矿上办清了手续,宋长玉临去红煤厂对杨师傅说,以后他家里来了信,让杨师傅替他收着,什么时候回家给他捎回去。杨师傅让他放心。宋长玉还想去医院和唐丽华告别一下,表明他是一个重情义的人,人负我,我不负人。又想了想,估计唐丽华不一定会同情他,不一定会回心转意,就没去。
 让宋长玉感到寒心的还有孟东辉,孟东辉见他收拾东西,眼睛对床下的那只木箱盯了又盯,最后大概实在忍不住,对宋长玉说:“这个箱子你用不着了吧?用不着就给我留下吧。”这就是他的老乡,觉得将来会用到他时,硬把箱子往他床底下塞。见他倒霉了,将来用不着他了,就把箱子要走了。宋长玉说:“这个不用你说,我也会把箱子给你留下。”  
 15、新的目标(1)  
 在砖瓦厂的工棚里住下来后,宋长玉一连写了两封信,一封是写给夏观矿务局组织部部长的,一封是写给唐丽华的。天外有天,唐洪涛上头还应该有人管。他打听出来了,能管住唐洪涛的是矿务局的组织部。在给组织部部长的信里,他说唐洪涛是个华而不实、口是心非的人,是个封建思想和打击报复思想非常严重的人。他举了他和唐丽华的例子。他说他和唐丽华的恋爱是正当的,是自觉自愿的,而且他们的恋爱关系已接近成熟。这时候唐洪涛对他们的恋爱横加干涉,以莫须有的罪名,解除了矿上与他签订的五年期劳动合同。这个打击使他痛不欲生,差一点自杀。他不信天下没有说理的地方,才给尊敬的组织部部长写了这封信。他盼望着部长能够抽出一点时间,过问一下他的事,为他申冤,还他公道。他想与矿上签订新的劳动合同,继续为煤炭生产出力。如果和乔集矿签订劳动合同有困难,让他到别的矿也可以。他不知道部长的名字,只听说部长姓元,在信封上写了元部长收,就把信寄走了。他给唐丽华的信写得长一些。在回顾了他和唐丽华的交往过程之后,他第一次使用了爱这个字眼。他说他对唐丽华的爱已在心里藏了好久好久,小曲好唱口难开,在矿上时没好意思说出来。现在他既然已经离开了乔集矿,已经成了沦落之人,再不把对唐丽华的爱说出来,他就不甘心,一辈子都不甘心。他说丽华呀丽华,你不知道我多么爱你啊,我的心为你而生,我的血为你而流,你把我害得好苦好苦!不管你对我怎样,你说我误会也好,都改变不了我对你的爱。这不是我的错,也不是我的罪过,都是因为你太可爱了。虽然我离开了你,可我的心并没有离开你,人离心相近,我无时无刻都在思念着你。你知道我现在在哪儿吗?我在红煤厂。红煤厂是我的幸福之地,也是我终生难忘之地。都是为了对你的怀念,我没有到别的地方去,才来到了红煤厂,你能理解我的心情吗!昨天我又沿着我们共同走过的地方走了一遍,山也留来地也留,桥也留来水也留,处处都留下了你的足迹,你什么时候再来看看呢?他再次提出,希望唐丽华能给他回一封信,哪怕给他写三言两语呢,他都会很高兴。
 局里组织部没有给他任何答复,他寄出的信等于石沉大海。让他再次感到失望的是,唐丽华没有给他回信。他寄给唐丽华的信被原封不动退了回来。
 砖瓦厂有个小食堂,在食堂做饭的姑娘叫明金凤,是村支书明守福的闺女。一天早上,宋长玉去食堂吃饭时,明金凤对他说,他们家里有一封信,是从乔集矿退回来的,不知是不是他的。外面寄至红煤厂的所有信件和村里订阅的报纸,都是先送到村支书家里,村里人听说有谁的信,谁到村支书家去取。宋长玉一听明金凤说有乔集矿退回的信,脸上一红,想到一定是他写给唐丽华的信,马上到支书家去了。因对老家的村支书印象不好,他对所有的村支书几乎有了同样的看法,一般不愿到村支书家里去。因要取信,他不得不去。临去时他特意买了一盒烟。明支书不在家,只有支书的老婆在家。支书的老婆怀里抱着一个孩子,大概是她孙子或孙女。宋长玉上前叫了大婶儿,掏出烟来让大婶儿吸。他们老家村支书的老婆是抽烟的,而且烟瘾挺大,可以一颗接一颗吸。这位大婶儿却不吸烟,说:“我不会吸烟。你是找老明吧?他不在家。”宋长玉说:“听说有我的信,我来看看。”“信都在堂屋当门的方桌上,你自己去拿吧。我不认字,不知道谁的信是谁的。”
 宋长玉到堂屋的桌前,一眼就把那个鼓鼓囊囊的信封认出来了,上面写的是唐丽华收。信封的左上角贴了一个白纸条,纸条上用圆珠笔写的是:此人已调走。他随手把信装进口袋里了。这样的信不必看,他也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他也不好意思看。写信时是一种感觉,看信时又是一种感觉。写信时他的心是热的,是提着劲写的。信周游了一圈,他的心已冷静下来,再看那些感情热烈的句子,他说不定会害臊。再说信是写给别人看的,他自己看算什么!收到退信,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信封里装的不是信,而是他本人,他走到这里,走到那里,人家都不愿意收留他,便把他退了回来。他想信之所以被退回来,无非是两种可能:一种是唐丽华真的调走了;另一种可能是,唐丽华不愿意再看他的信,一见信封上是他的字体,就把信给他退回来了。要是后一种可能的话,他和唐丽华的缘分真的尽了。
 他拿了信要走,大婶儿跟他说话:“我怎么没见过你呢,你是新来的吧?”
 “我是新来的,在砖瓦厂干活。”
 “你是姓宋吗?”
 “是姓宋。大婶儿知道我?”
 “你说你姓宋,我就知道了。前些天杨新声到我们家来了,跟老明说了你不少好话。听杨新声说,矿长的闺女跟你好,矿长不愿意,矿长就不让你在矿上干了。我日他娘,矿长个丈人的心怪狠哪!”
 杨师傅帮他说好话,大婶儿也在替他说好话,到底是乡下人向着乡下人。大婶儿的话说到他心里,触动了他的脆弱处,他看着大婶儿,眼圈不由地就红了。他由此对明大婶儿产生了好感。老家那个支书的老婆一身的霸气,吃屎也要吃尖儿。这个明大婶儿看着面善,没有一点支书老婆的优越感,有的是一些农村大婶的亲和力。宋长玉觉得明大婶儿很像他老家的一个婶子,婶子说话家常,很会替人着想,看来明大婶儿也是这样。他说:“大婶儿,没办法呀,人在人檐下,不得不低头,谁让咱是农村人呢!”  
 15、新的目标(2)  
 明大婶儿说:“农村人怎么了,农村的好人多着呢!我听说好多在北京城里当大官的人都是从农村出去的。依我说呀,小宋你别泄气,别人看不起咱农村人,你自己可不能看不起自己。年轻人只要身体好好的,又有志气,到哪里不能吃饭过日子呢!”
 宋长玉说:“大婶儿,您说话真中听,真会劝人,我今后就听您的。我在这儿人生地不熟,还请您多指点,多照顾。”
 明大婶儿笑了,说:“我是着不着,挖一勺,哪里会劝人。你以后有啥难处只管跟我们家老明说,没事的时候就来家坐坐。像你这么大,在你娘跟前还是个孩子,在家千般好,出门一时难哪!”
 回砖瓦厂的路上,宋长玉想到,他在乔集矿发生的事看来红煤厂的人都知道了。这并不是因为红煤厂离乔集矿不算远,煤矿是一个世界,农村又是一个世界,两个世界相对来说是封闭的,离得很近,互相也不一定通消息。红煤厂的人知道了他的事,定是因为杨师傅要帮他找活儿干,才把他的事跟支书说了。事情到了农村,总是传得很快,一传十,十传百,大家就都知道了。从明大婶儿反馈给他的信息来看,红煤厂的人知道了他的事也不是什么坏事,或者说村里的舆论对他还是有利的,是向着他的。矿长的闺女为什么跟他好呢,说明他不一般,有赢人的地方,值得矿长的闺女青睐。跟矿长的闺女好过,好像这也是一种资格。有了这种资格,村里人对他的注意会多一些,人家要观察一下,他这个人究竟怎么样。这对他似乎是一个提醒,今后他自己要树立资格意识,一言一行都要讲究一些。
 宋长玉还想到,既然明大婶儿知道了他的事,明大婶儿的闺女金凤肯定也知道了。明金凤既然看到了邮局退给他的信,肯定也看到了唐丽华的名字。这么大的闺女都是好奇的,不知明金凤会不会把信拆开看一看,再把信封的封口封上,要是明金凤把信的内容看了,就不太好了。这样想着,他把信掏出来,把信的封口处仔细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被拆过的痕迹。
 他到食堂向明金凤表示感谢。砖瓦厂的人都把明金凤叫金凤,为了显得郑重,他称的是明金凤的全名全姓,说:“明金凤,谢谢你!是退给我的信,我已经把信取回来了。”
 平常日子,明金凤大概很少受人感谢,也没想到宋长玉会到食堂专门感谢她,她吃了一惊似的,满脸都红了。她好像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笑了一下,笑得十分羞涩。她好像也不敢看宋长玉,看一下,低眉躲开了。又看一眼,又赶紧躲开了。
 宋长玉心里一明,又一喜,觉得这闺女有些意思。谁说文明礼貌哪里都可以讲,他的文明礼貌可能把明金凤吓着了。为了把气氛缓和一下,他说:“你妈真和善,说话特别家常,让人一见就觉得很亲切。”
 提到妈妈,明金凤的神情果然放松一些,说话似乎也有了方向,她说:“就我妈好说话,跟谁都是见面熟。”
 “大婶儿说话在理,我很喜欢听大婶儿说话。你忙吧,我不打扰了。”
 砖瓦厂是红煤厂村里办的,属于集体所有制性质。村里没有别的什么挣钱的项目。买过一个榨油机,开过一个小榨油厂,因为不赚钱,停了。后来又买过一个机器,用黄豆加工豆制品,豆制品的名字叫人造肉。人造肉的销路好过一段,因附近好多村都搞起了人造肉,人造肉就卖不动了。上头一再说无工不富,鼓动每个村子都要办工业。红煤厂没有别的工业可以办,就办起了这座砖瓦厂。村里实行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时,土地没有完全分完,留下了十几亩机动地。原说用这十几亩机动地建一个养猪场,或者利用红煤厂充足的水源,挖一个养鱼塘。结果养猪场没有建,养鱼塘没有挖,却建起炉子,树立起烟囱,烧开了红砖。对此,村支书明守福自有解释,他说这叫烧砖和挖养鱼塘两不误,等砖烧得差不多了,养鱼塘就挖好了,不然的话,挖出的土怎么处理呢!现在农村翻盖房子的人家很多,手里有了几个钱,纷纷扒掉草房盖瓦屋,对砖瓦的需求量很大。因此,红煤厂砖瓦厂自开办以来,生意一直红火而稳定。村外的人对这项生意难免眼热,也想办一个砖瓦场,可他们办不了。因为他们的土地含沙多,团结不到一块儿,做不成砖。而红煤厂的土地是黏土地,正好适合做砖瓦。从这个独特优势上讲,红煤厂是得天独厚。这些情况,宋长玉到砖瓦厂不几天就知道了。宋长玉还了解到,厂里没有厂长,由明守福代理厂长的职务,厂里的一切事情,都是明守福说了算。比如有人到厂里来买砖,一块砖多一厘钱还是少一厘钱,交现钱还是用煤换,都由明守福定,若见不到明守福的面,就办不成事。宋长玉不可避免地想到唐洪涛,觉得明守福在红煤厂的地位跟唐洪涛在乔集矿的地位差不多,都是一手遮天。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围绕着做生意和赚钱,宋长玉的脑子也在转。要说红煤厂的优势,还有两个优势可以发挥,倘把这两个优势发挥起来,红煤厂不用怎么投入,就可以源源不断赚钱。这两个优势,红煤厂的人并不一定意识到,身在庐山中,往往不识庐山真面目。他是外来人,旁观者清,才知道红煤厂真正的优势所在。不过他现在不说,不能帮红煤厂的人出主意。他要看看明守福对他怎么样,再决定是不是献上他的主意。若是明守福对他不错,不把他当外人,他就把主意对明守福说出来。若明守福像唐洪涛一样对他不好,就是把主意沤烂在肚子里,他也不会说出来。两个主意虽未说出,因他想到了,肚子里颇有些得意,还有那么一点激动。他以前以为自己没什么经济头脑,做生意赚钱的事没有他的份儿,现在看来不是这样,他需要对自己重新认识,需要挖掘自己身上的潜力。  
 15、新的目标(3)  
 砖瓦厂一共只有八九个人,除了两个看火烧窑的师傅和宋长玉是外地人,别的都是本村人和本地人,其中包括会计和炊事员明金凤。砖瓦厂派给宋长玉的活儿是做砖坯子。宋长玉的老家也有烧砖窑的,也有做砖坯子的。这里做砖坯子的办法跟老家不一样。老家做砖坯子有一个木制的模具,把泥巴和好了,和得不软不硬,很到家,模具的斗子里撒上一些草木灰和细沙,再把泥巴摔进斗子里,摁实摁平,然后把模具翻过来啪地一磕,砖坯子就做成了,做得四角四正。一个模具一般有两个斗子,一次能磕出两块砖坯子。也有一次能做出三块砖坯子的模具,那样的模具很少,除非力气特别大的人才用得动。这里通电,做砖坯子是用机器。把地里的土刨起来,装进架子车里,掀起架子车,直接把土倒进砖机的下料口里,成排的砖坯子就从下面吐出来了。这里的土比较湿润,有时需要往土里洒一点水,有时连一点水都不用洒,土里本身含的水分就够了。这种做砖坯子的办法比宋长玉老家做砖坯子省劲得多,效率也高得多。宋长玉具体干的是往架子车里装土,他装得很快,一掀赶一掀,一会儿就把架子车装满了。装满了架子车,他本来可以休息一会儿,等空车回来的时候再装。但他不休息,帮着拉车的人在后面推车。把车推到砖机跟前,他又帮着拉车的人把架子车掀起来,把土往砖机的下料口子里倒。傍晚,本村和本地的人下班回家去了,他仍不闲着,用锨把撒在路上的土清理一下,把工具收进工棚里,摆放整齐。见锨面上有泥,他还要把泥擦掉,把铁掀擦得干干净净的。那次和唐丽华一块来红煤厂游览时,他就注意到了这个砖瓦厂,认为砖瓦厂破坏了环境,烟囱里冒出的烟也污染了环境,与红煤厂优美的自然风光极不协调。他当时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日后竟成了砖瓦厂的一员,也参与破坏环境来了。如果像唐丽华说的,这块地方像一个一头秀发的人长了一块疤瘌,那么他现在不是来治疤瘌,而是用铁锨不断把疤瘌扩大着。这没办法,人一辈子谁都不知道自己会干些什么,自己看不惯的事情也不一定就不干。一切都收拾完了,他才到附近的水塘边洗洗脸。洗过脸他并没有马上站起来,抬头之际看见了西天的落日,他便把落日看了一会儿。太阳走得越来越远,却越来越红,越来越大。红到一定程度,大得不能再大,就很快地落下去了。他想让太阳落慢点,落慢点,然而太阳不但没有放慢脚步,下落的速度好像更快了。当太阳落得只剩下一点红边时,他猛然发现,太阳原来并没有落在西天,而是落进了水塘对岸的水里,他似乎一伸手就能把太阳捞到。他果真把手伸进水里去了。此时太阳已完全沉没,水中只剩下一塘的红霞。他没有捞到太阳,只沾了满手的红霞。他把水撩了撩,珠珠“红霞”旋即飞扬起来。
 有一个本村的人还没有回家,那是给几个外地人做饭的明金凤。等几个外地人吃过晚饭,刷了锅,明金凤才能回家。不到吃饭时间,宋长玉不到食堂里去。他住的工棚离食堂很近,隔着用碎砖垒起的工棚薄薄的墙壁,他能听见明金凤在案板上切菜的声音,能闻到炒菜散发出的香气,且知道食堂里只有明金凤一个人在忙活,但他坚决不去。吃饭时,两个烧窑的师傅在一块吃,一边吃一边说话。宋长玉没跟两个师傅凑到一块儿,一个人在一边吃,他只看着饭碗,不抬头,也不说话。凭他的敏感,能觉出明金凤在看他。在他故意不看明金凤的情况下,明金凤看他也不是看得很大胆,看一眼,目光移到门口去了;又看一眼,目光回到锅台上去了,像是怕被别人发现她在看宋长玉,目光像是随时准备逃跑。身体能感应和接收别人的目光,这种敏感的能力不是每个人都有,但宋长玉有。仿佛他的眼睛不只是长在头上,还长在了心上。心上的眼睛叫心目,也叫天目。有天目的人等于全身都长了眼睛,明金凤背后看人的躲躲闪闪的目光当然瞒不过他。吃过饭,宋长玉也不在食堂多停留,自己刷了碗就走了。他的饭碗本来可以留给明金凤刷,因为两个烧窑的师傅都是留给明金凤刷,明金凤也说:“搁那儿吧,一会儿我一块儿刷。”宋长玉不,他说:“我自己刷吧,好刷。”他从水桶里舀了点水,把碗拿到门外刷去了。
 宋长玉必须接受在乔集矿时的教训。在乔集矿时,他是主动追求唐丽华。到了红煤厂,他准备把主动权留给别人,让别人追求他。他得装作心还在唐丽华身上,只钟情唐丽华一个人,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倘是见一个,就两眼放光追一个,会显得他用情不专,甚至显得有些轻薄。同时也有可能给明金凤造成不好的印象,人家会把他看成一个薄情郎,对他避而远之。他站在明金凤的角度,替明金凤想过了。他跟唐丽华谈过恋爱,不会影响明金凤对他有好感。事情恰恰相反,正因为他跟唐丽华谈过,他才显得更有魅力,明金凤才会对他高看一眼。明金凤一定会想,连矿长的闺女都愿意跟他好,他一定不同寻常,一定有过人之处。农村的女孩子对自己的眼光和判断能力往往缺少自信,很容易受别人的影响,别人说哪个人好,她们就愿意把目光对准哪个人,从人家身上看出好来。宋长玉在农村生,农村长,对农村女孩子的心理还是比较了解。和农村的女孩子打交道,相对容易一些。出于这些考虑,在明金凤面前,宋长玉眼下只能把自己的形迹收敛起来,把自己的姿态端起来。  
 15、新的目标(4)  
 这里面还有一个原因,唐丽华的确值得他追求。而明金凤,有什么值得他宋长玉追求的呢?他听人说了,明金凤只是一个初中毕业生。这不是不值得追求的主要原因。明金凤虽然个子比唐丽华高一点,但明金凤长得比较黑,也没有唐丽华漂亮。这也构不成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什么呢?是因为明金凤的户口在农村,不过是一个农村姑娘。高中毕业在老家时,他没有找对象。到了乔集矿,父母写信要在老家给他张罗找对象,他也拒绝了。千里迢迢跑到红煤厂,还要找一个农村姑娘,他图的是什么呢?难道他命里就该找一个农村姑娘吗?明金凤的爸爸是村里的党支部书记是不错,但他们家终究还是农业人口的性质。农业人口,非农业人口,这是两重天地啊!  
 16、铺垫(1)  
 宋长玉跟明金凤保持着距离,却时常到支书家里去,帮支书家干一些体力活儿。明守福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在夏观矿务局救护队当救护队员。大儿媳虽然在红煤厂,但已分家另过。二儿子在部队当兵。明守福事情多,在家里几乎呆不住。他们家有一些需要男人做的活儿,宋长玉就抽空去帮助做一做。明守福家院子里有一块空地,明大婶儿想把地刨起来,种上几畦菜。宋长玉很快把地刨松,整细,画畦,种上了菜。宋长玉还用架子车从砖瓦厂拉回一车整砖,把砖侧棱起来,一砖压一砖,给小菜园镶嵌了狗牙型的花边。他知道砖是公家的,不能私自往家里拉。但他也知道公家的砖跟支书自家的砖也差不多,他给支书家拉砖,谁都不敢说什么。菜出芽儿了,他时常去把菜浇一浇。支书家使用的是压水井,他把水压进桶里,再把桶拎到菜园边,把水均匀地洒进菜畦里。支书家的猪圈被猪拱倒了一面墙,一头大白猪跑了出来。这可不行,猪一跑出来,小菜园里的菜苗就保不住了。宋长玉没等明大婶儿吩咐,就和了泥,用水洇了砖,把猪圈重新垒好。明大婶儿让他吸烟,他不吸;明大婶儿让他喝茶,他也不喝,干完活儿就走了。他是故意不要任何酬劳,故意让明家欠他一点什么。一次欠一点,日积月累,欠得就多了。一次欠一点小情,欠得多了就是大情。他这些人情等于在明家的银行储存下来,除了本金还有利息,看看明家将来拿什么还他。
 麦子熟了,阵阵麦香朝人们脸上扑来,仿佛在对人们说:“我饱满了,我熟透了,快来收我吧,再不赶快收我,我就生气了!”人们知道,麦子熟得太透了,真的会生气,它生气的办法就是趁太阳当头时把穗子炸开,让金黄的麦籽儿落到土里去,并在土里隐藏起来,雨后发出新芽儿。人们不敢惹麦子生气,纷纷磨利镰刀,开始割麦。在收麦期间,砖瓦厂除了窑不停火,看火的两位师傅不放假,做砖坯子的人放了十天假。明守福问宋长玉回不回老家收麦。宋长玉说不回去了,他家的地不多,麦子有父母收。明守福说:“那你就看厂子吧,要是下雨,就用塑料布把砖坯子盖上,不下雨就不用管它。这些天的工资厂里照给你开。”宋长玉说:“谢谢明大叔!”明守福说:“我听会计说你干得不错,每天别人都走了,收尾的活儿都是你干。”宋长玉说:“没什么,都是一些小活儿,勤勤手就干了。”明守福说:“我听杨新声说你是高中毕业,还会写文章,以为你是个不能吃苦的小知识分子呢!看来你还行,有股子吃苦耐劳的精神。”宋长玉笑了笑,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宋长玉到地里帮明守福家割麦。在老家他也割过麦,对割麦一点都不生疏。只是在父母面前,他割麦不是很积极,一会儿站起来看看啥时才能割到头,一会儿到地头的柳荫下喝水,每次都落在父母的后头。在这里他不再自己娇自己,塌下身子,呼呼地往前割。他打定主意,要超过明大婶儿,还要超过明金凤,不让她们追上他。他先把明大婶儿甩开了。明大婶儿说:“小宋,慢慢割,不要着急,别累着。”他说没事儿。他想甩开明金凤却不容易,明金凤弯着腰,低着头,长探镰,快收镰,哧啦哧啦,割得也很快。宋长玉觉出来了,明金凤像是在暗暗跟他较劲,不让他落下她。换句话说,明金凤在紧紧地追赶着他,他割到哪里,明金凤就追赶到哪里。明金凤仿佛在说:“我就是要跟着你,别想甩开我!“这又像是一种暗示,或是一种象征,表面看两个人是在割麦,心里想的却是另外的意思。宋长玉心说:“那好吧,金凤小姑娘,你就使劲追吧,看你能不能追上我!”他割得更快了。要是在老家,宋长玉怎么也割不了这么快。他甚至对自己不大理解,到这里怎么跟换了一个人一样呢?怎么割得这么快呢?难道有神灵附在他身上了?看来人心上的力量一旦激发出来,真是不得了啊!明金凤经受住了考验,宋长玉没有甩开她。宋长玉刚割到地头,明金凤也把地头的最后一点麦子割完,如推开一扇门一样,从地头走了出来。宋长玉看了明金凤一眼,意思说:“还行,你干得不错!”明金凤也在看他,而且在对他笑。明金凤热得满脸通红,汗水把鬓发都浸湿了。明金凤笑得可真好看!
 明大婶儿被落得有些远,她从麦地里站起来,对明金凤说:“金凤,你们俩歇歇,你让小宋喝点茶。”
 宋长玉说:“大婶儿,我不渴。”说着又扑下身子割起来。
 得了妈的指令,明金凤到地的那头给宋长玉端茶去了。茶是用当年的新竹叶烧成的,竹叶是绿的,茶色有一点嫩黄,这样的茶喝了消暑败火。明金凤用茶缸子把竹叶茶端到宋长玉面前,什么也不说,就那么一递。
 宋长玉说:“我不渴,你自己喝吧。”
 明金凤还是不说话,茶缸子也不收回去。看她那样子,如果宋长玉不喝茶,她就那么一直端下去,端到天黑也不走。
 这个明金凤,真够犟的。宋长玉感到一种蛮横似的亲切,笑了笑,只好把茶接了过来。茶不热不凉,正可口。他刚把茶送到唇边,一股竹叶的清新之气已沁入他肺腑里去了。
 帮明守福家割完了麦子,宋长玉接着去帮杨师傅家割麦。杨师傅把他介绍到这里,他要做一个知恩图报的人。矿上在抓保勤,不让工人在收麦期间回家收麦。谁在收麦期间坚持下井,就给谁发双工资。杨师傅不能回来,他当然应该帮杨师傅的妻子割麦。他这样做很像一个麦客,谁家缺人手,他就帮谁家割麦。不过麦客是按劳取酬,他是分文不要。  
 16、铺垫(2)  
 杨师傅还是回来了,他连家都没回,骑着自行车,直接到麦地里来了。原来他跟别人换了班,把白天班换成了夜班,这样他夜里在井下采了煤,白天不耽误回家割麦子。见宋长玉正在地里帮他家割麦,杨师傅很高兴,说:“你看,你看,还得劳动你帮着割麦子。我还说到厂里找你呢,你正好在这里。你们家给你来了一封信,我给你捎回来了。你歇一会儿,先看看信。”
 宋长玉接过信,却没有马上拆开,他把信装进口袋里去了。他说等闲了再看。他对信的内容已经有了一个估计,估计他被矿上解除劳动合同的消息已经传到老家去了,父母要问问他,消息是不是真的。这样的信看了还不够让人难受的呢,早看不如晚看,晚看不如不看。
 可杨师傅坚持让他马上把信看一看,说割麦不当紧,早一会儿晚一会儿都没关系。家书抵万金,看信是最重要的。
 宋长玉把信拆开了,里边的内容果然跟他估计得一样,有些情况甚至比他的估计还要严重一些。信上说,听说他犯了错误,被矿上开除了,不知是真是假?母亲不相信这个话,说是有人故意造她儿子的赖言。儿子是她生她养,她最知道自己的儿子,儿子不会犯什么错误。尽管不相信,母亲还是很生气,气得一天都没吃饭。母亲说,他要是没被开除就不说了,万一真的被矿上开除了,要他千万不要回家。哪怕就在街边摆个小烟摊,做个小生意,也不要回家。他要是回了家,赖言就成了真话,村里人就会看不起他,他在村里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不光他自己抬不起头来,他们全家的日子都会更加难过。看完了信,他把信按原样叠好,装回信封里。他跟杨师傅说,父母一切都很好,家里没什么事。父母问他过麦季子能不能回家。麦子都快收完了,他不准备回去了。
 杨师傅大概还是看出来宋长玉的情绪有些低落,告诉他,唐丽华从乔集矿调走了,调到矿务局总医院去了。杨师傅分析说:“你走后,唐丽华心中有愧,觉得在乔集矿没啥意思,就调走了。我估计,唐丽华心里想的还是你,你说呢?”
 宋长玉苦笑一下,说:“也许吧。”他想起那信被退回的信,看来唐丽华真的调走了。
 割麦割到日过午,杨师傅让宋长玉到他家吃饭,要跟宋长玉喝两盅。宋长玉说不了,厂里做的有饭,说着放下镰刀就走了。杨师傅越是喊他回来,他走得越快。他知道,明金凤在等他回食堂吃饭,他要是不回去,明金凤会一直等着他。
 还没到食堂,宋长玉就看见了明金凤,明金凤在食堂门口的一个小凳子上坐着,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一见他回来,明金凤马上站起转入食堂里去了。中午饭是捞面条,拌面的菜有两个,一个是凉拌黄瓜,一个是韭菜炒鸡蛋。当然,吃水捞面必备的还有一份蒜汁。蒜是新蒜,是红煤厂特有的蒜。把新蒜剥成瓣儿,加精盐在碓窑里砸碎,挖到一只小碗里,对点水和一和,和成糊状,再放点酱油,放点醋,并点上几滴麻油,蒜汁微辣带清新的香味就蹿出来了。是的,他们这里形容新蒜的香味就是用蹿,说哎呀,这个蒜汁的味道真蹿哪!宋长玉今天回来得晚了,两个烧窑师傅已经吃完到窑上去了,食堂里只有明金凤和宋长玉两个人。明金凤说:“我不知道你啥时候回来,怕面条下早了捞进水盆里会泡糟,就没下。捞面条还是随吃随下好一些。水是开的,马上就得。”
 宋长玉说:“谢谢!”
 “饿了吧?”
 “也不是太饿。”
 “我还怕你中午不回来呢!”
 “不会的。”
 面条下好了,明金凤从钢精锅里把面条捞到凉水盆里过水。
 宋长玉拿起碗筷,说:“行了,你歇歇吧,我自己来。”
 明金凤不说话,一把将碗筷从宋长玉手里夺过去了。原来凉水盆里事先预备下的还有两只白生生的荷包蛋,明金凤用筷子给宋长玉捞面条时,把两只荷包蛋也夹进碗里去了。荷包蛋外面的蛋青包得很规整,一点都不破。荷包蛋稍稍有一点扁,基本上还是圆的。荷包蛋的火候也很好,看去不软不硬。这说明明金凤打荷包蛋的技术很不错,做得也很用心。明金凤把碗递给宋长玉时,脸上红了一阵。
 宋长玉的脸也红了,他明白,那两位烧窑的师傅不会有荷包蛋吃,这是明金凤给他的特殊待遇,他又说:“谢谢!”
 明金凤嗔道:“我看你就会说谢谢,你还会说别的话吗!”说着似瞋非瞋地瞥了宋长玉一眼。
 这一瞥真够大胆的,也真够有深意的,对宋长玉来说,这一瞥算得上是摄魂的一瞥。有在乔集矿的经验在身,宋长玉也算是谈过恋爱的人,但对明姑娘的一瞥,惊喜之余他还是有些意外。他端着碗,似乎忘了吃面条,说:“你让我说什么呢?”
 明金凤说:“你什么都不用说,赶快吃饭吧,先放点蒜,把面条拌一下。”她把两个菜和蒜汁放在宋长玉面前的小桌子上了。两个菜不是两位师傅吃剩下的,是明金凤事先留下来的。做完这些,明金凤又到门外的小凳子坐着去了。
 吃完饭,明金凤不让宋长玉再自己刷碗。宋长玉正在刷,她让宋长玉把碗放下,口气不容置疑。宋长玉说快刷好了。明金凤说:“让你放下,你就放下。你怎么能这样呢,嫌我刷得不干净吗?”  
 16、铺垫(3)  
 宋长玉说:“不是。”只好把碗放进水盆里。
 明金凤把碗刷得有些响,说:“我看你心里只有唐丽华,别的人你谁都看不起!”
 明金凤主动提到唐丽华,这又是宋长玉没有想到的。对明金凤的话,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问:“你怎么知道唐丽华呢?”
 明金凤说:“谁不知道!天底下的人都知道。”
 明金凤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是埋怨他看不起她。这闺女有些急了。他摇摇头,叹了一口气,一副有口难言的样子。他第一次把明金凤叫成金凤说:“金凤,你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呢?”他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没跟明金凤说什么,只说:“我有我的难处,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
 当晚,宋长玉给父母写了回信,在信里他撒了谎,撒了大谎。他不承认撒谎有什么可耻,相反,为了不让母亲生气,为了避免父母在人前抬不起头来,或者说为了对父母尽孝心,他认为撒谎是必要的。不撒谎就是不孝。他说他在矿上干得好好的,一些对他不利的传说都是谣言,都是无中生有。为了让父母相信他的话才更可信,他说他正积极要求入党。他已经向采煤三队党支部递交了入党申请书,党支部把他列为要求入党积极分子和发展对象,正在对他进行重点培养。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到明年党的生日,他就有可能成为一名伟大的、光荣的、正确的中国共产党的预备党员。在矿上通讯员学习班学习期间,好在他又跟宣传科的人要了一些稿纸和几个信封,现在仍可以用印有浅绿色矿名的稿纸和印有大红字的信封给家里写信。寄信的同时,他还给家里寄了钱,在汇款单上写的是跟信封上同样的地址。钱是物质性的,可以为信的内容提供有力的佐证,还在继续给家里寄钱,说明他并没有丢掉工作。
 宋长玉是忧郁的,他的忧郁是一种表情,更是一种心情。忧郁几乎渗透到他的性格当中,变成他性格的一部分。见到生人,他往往显得慌乱,像是有些怯生。在和人的交往中,他总是把自己放在比较低的位置,别人跟他说一句好话,或对他笑一下,他都觉得很温暖。他愿意一个人独处,看天看云,看地看水。看着看着,他就走神了。如同梦游的人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一样,他不知道自己的神走到哪里去了。在走神的时候,他的神情是木然的,还有一点发呆。他不爱说话,有时一整天不说一句话他也不着急。但有时,他愿意跟花儿说话,跟草说话,跟蝴蝶说话,跟蚂蚁说话,话说得还挺稠。在无人听到的情况下,他偶尔会唱唱歌,或唱一段地方戏。不管是唱歌还是唱戏,他唱得都是慢拍,都是长调,都是忧伤的曲子。常常是歌和戏还没有唱完,不知不觉中,他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他的忧郁不是装出来的,不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诗强说愁。他是真忧郁,真愁苦。恐怕连他自己都说不清,这种忧郁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或许是第一次看见母亲掉泪的时候,或许是高考落榜之后,抑或是离开唐丽华和乔集矿的时候。反正他的忧郁眼神儿里有,眉头上有,呼吸里有,话语里有,甚至连他的笑里都带有一丝忧郁。像宋长玉这样的年轻人,具有忧郁情绪和忧郁情调的人不是很多。多数年轻人都是无忧无虑,甚至没心没肺,吃凉不管酸。正因为如此,宋长玉的忧郁在人堆里有些显眼,低调的显眼,不想显眼的显眼。不管他到哪里,人们很快就注意到了他。应该说他的忧郁是有一定感染力的,他已经把明金凤感染了。明金凤或许认为他的忧郁是一种成熟的标志,是一种男人的魅力,是人生不足百常怀千岁忧的幽远情怀,非常值得她效仿。明金凤也开始沉思,开始走神儿,并一口接一口叹气,好像已愁得不成样子。宋长玉注意到这一点,也意识到了他的忧郁所产生的效应。既然忧郁不是一种病态,既然忧郁能引起别人的同情、喜爱和共鸣,他不妨继续忧郁下去。也就是说,如果他的忧郁以前是不自觉,现在变成了自觉,变成了赢得明金凤芳心的一种精神武器。  
 17、赢得信任(1)  
 秋凉时,明守福给砖瓦厂买煤,也顺便让人用手扶拖拉机给自家拉了一车煤。煤是明煤末儿,需要掺上一些粘土,打制成蜂窝煤,才能烧锅做饭,冬天才能放进炉子里点燃取暖。打蜂窝煤是一项重体力劳动,程序是,先把煤和土和成煤泥,和得恰到好处,把圆筒状、里面焊有多根钢筋棍儿的铁壳子制煤机往煤泥上使劲一扣,将煤泥扣满,然后拎到一个平整的空场子上,双手的大拇指像摁注射器似地摁下煤机底部一个可上下活动的圆形铁片,一块布满窟窿眼儿的蜂窝煤才能脱出来。俗话说,脱坯搭墙,活见阎王。做蜂窝煤的劳动强度不比脱坯搭墙低。这样的劳动明守福已不大适合干,他的腰有些发硬,打蜂窝煤时光是弯腰他就受不了。明大婶儿托人给大儿子捎话,让大儿子抽空回家给家里打煤。话捎去了,却迟迟不见大儿子回来。不用说,大儿子对这项劳动也有些害怕,得懒就懒,得拖就拖。有一天,宋长玉到明大婶儿家看见了那堆煤,问怎么不把煤做出来呢?明大婶儿就骂她的大儿子,说大儿子是懒鬼脱生的。宋长玉说:“别让大哥回来了,我来做吧。”
 明大婶儿说:“这个活儿太累了,还是等你大哥回来吧。他在救护队成天价也没啥事,吃得粗胳膊粗腿的,该他给家里出点力了。”
 宋长玉说:“越是经常不干活的人,猛一下干这种活儿越受不了。我干活儿干惯了,这样的活儿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那可是太劳动你了!”
 宋长玉说干就干。他用架子车拉来了黄土,把煤倒腾到院子外面,在一块空地上摆开了战场。他一上来就干得很紧张,既要速度,又要质量。汗水湿透了衣衫,脸上和衣服上都溅了不少煤点子,他全然不顾,好像把自己豁出去了。脱煤必须先远后近,留够距离和面积,蜂窝煤才摆得下。为了抢时间,他在煤泥与蜂窝煤之间大步走都嫌慢,索性来回小跑。明大婶儿让他慢点儿,不要着急,今天打不完还有明天。他嘴上哎哎着,答应了明大婶儿,腿上却跑得更快了,简直像织布的梭子一样。他打定主意,今天要在明家好好表现一下自己,让明家的人知道,别看他看似文弱,其实他是很要强的,很有力气的,也是很能干的。他不仅有力气,还有志气,不仅气力大,耐力也大。明守福夸过他了,说他有一股子不怕吃苦的劲头。对了,他要把不怕吃苦的劲头进一步发挥出来,发挥到极致,最好能吓明大叔一家伙。他心里已经认可了明金凤,这一切都是冲着明金凤来的,都是为了能得到明金凤。他完全改变了在乔集矿使用的策略,他不给明金凤写信,也不主动和明金凤接近,除了暗暗给明金凤递一点秋波,就那么把明金凤抻着。他必须从外围开始,先做明金凤父母的工作,得到了明金凤父母的好感,才有可能得到明金凤父母惟一的宝贝女儿。不然的话,哪怕明金凤一百个想跟他好,明金凤的父母不同意也是枉然。好比明金凤是一株樱桃树,树周围却埋有地雷,要走近樱桃树,并把樱桃摘下来,他必须先起出地雷。而明守福明大婶儿就是保护明金凤的地雷,他现在所做的就是排雷的工作。你别说,蜂窝煤的样子还真像地雷,他把“地雷”起了一个又一个,已把“地雷”整整齐齐摆了一大片,“地雷”还远远没有起完。“地雷”之一的明大婶儿把一大茶缸子茶端过来了,另一只手还拿着擦汗的毛巾,让宋长玉擦擦汗,喝点茶。宋长玉接过毛巾擦擦汗,又接过茶缸子,一口气喝下去上半茶缸子茶水。明大婶儿问他累不累。他说没事儿。明大婶儿说:“你真的怪能干呢!”宋长玉笑了笑,接着“排雷”。他在心里大声说:“我当然能干了,把你的闺女嫁给我吧,我保证让你们的闺女有吃有喝有钱花,不会让你们的闺女吃亏!不要抓着你们的闺女不放手,错过这个机会,你们的闺女就找不到像我这样能干的小伙子了。连矿长的闺女都愿意跟我谈,找你们的闺女,我已经是退而求其次,你们还有什么不乐意的!”
 “地雷”没有爆炸,宋长玉没遇到什么危险,不过他的确有些累了。他觉得腿上的肌肉在抖,好像腿筋也在抖,双腿有些发软。他还是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许抖,再抖我抽你!”他把腿踢了踢,并使劲往地上跺了一下,腿果然不抖了。
 只用了一个上午,宋长玉就把一车煤全部打制成了蜂窝煤。一大片蜂窝煤横成排,竖成行,在秋阳的照耀下闪着乌油油的油光,很是漂亮。
 明金凤不干了,宋长玉正在食堂吃饭,她气哼哼地跑回家里,质问妈妈:“你们家是地主吗?宋长玉是你们家的长工吗?哪有你们这样用人不当人的!”
 妈妈正在灶屋做饭,见闺女气得脸都黄了,问:“你这闺女怎么了?谁惹你了?你怎么跟吃了五斗枪药一样?”
 “谁惹我了?就是你惹我了。我问你,人家给咱家干了一上午的活儿,你为啥不留人家在咱家吃饭?”
 “谁说我没留!我一说让他在咱家吃饭,他就跑了。”
 “我看你还是耍虚招子,不是诚心诚意留人家吃饭!你买菜了吗?你准备让人家吃啥饭?”
 “我准备给他杀鸡吃。”
 “鸡杀了吗?”
 “杀鸡还不容易嘛,逮住就杀了。”
 “容易为啥不杀!要杀就该早点杀,我看你根本就没打算杀。你们这是欺负人家,看人家是个外地人,看人家的父母没在跟前,就欺负人家!” 明金凤的眼泪流了下来。  
 17、赢得信任(2)  
 “金凤儿,你咋能这样说话!你妈是欺负人的人吗?你妈啥时候欺负过人!”
 这时明金凤的爸爸从外面回来了,问:“怎么回事儿?你们娘俩怎么了?”
 “怎么了?问你闺女吧。小宋帮咱家打了煤,就因为小宋没在咱家吃饭,你闺女生气了,厉害得像是要吃了我。”
 “谁要吃了你了!你光让人家干活儿,不让人家吃饭,就是说不过去,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明金凤的眼泪流得更汹涌,几乎哭出了声。
 当爸爸 的明白了怎么回事,他也认为,小宋出了这么大的力,不留人家吃饭是不合适。
 明大婶儿还是强调她确实说过让小宋在他家吃饭,而且说过不止一次,可小宋非要走,她总不能去拽小宋的胳膊吧。
 明守福说:“我看这样吧,哪天我专门请小宋到咱家吃顿饭,喝点酒。我看宋长玉这孩子不错,很懂事儿。”又说:“我看煤都打好了,还以为是志刚回来了呢!”
 明守福一提大儿子明志刚,明大婶儿像是总算找到了出气的对象,说:“不提你儿子我不恼,提起你儿子气死我!我托人给他捎了两次话了,让他回来,回来,他就是不回来。你说要这样的儿子干什么!用着他了,他就跟你拉硬屎,养这样的儿子还不如不养!”
 明金凤见爸爸妈妈之间起了内战,擦擦眼泪回食堂去了。
 估计明金凤已出了院子,明大婶儿对丈夫说:“我看金凤儿这妮子可是看上人家小宋了,你可得小心点儿。”
 “是吗?我怎么没看出来。”
 “你眼瞎了!还没怎么着呢,死妮子就开始心疼人家了。”
 “不要瞎说!”
 明金凤把食堂里的伙食标准提高了不少,每天除了炒鸡蛋,还炒肉。炒了猪肉还不算,她有时还买鱼,买鸡,做给宋长玉和两个师傅吃。以前,食堂里的早饭从来不炒菜,只有咸菜和凉拌菜。现在,明金凤做早饭也炒菜,茄子、辣椒、豆芽、豆腐,一炒就是三四样。一个人包饺子比较费事,又要剁馅,又要擀皮儿,又要一个一个地包。费事她也要包。因为她问过宋长玉:“喜欢不喜欢吃饺子?”宋长玉说:“喜欢是喜欢,就是包起来太麻烦了。” 明金凤说:“只要你喜欢吃,别的你就不用管了。”她包饺子当然不能像煮荷包蛋一样,只给宋长玉一个人吃,三个做工的人,还有她自己,四个人都要吃。为了包出足够数量的饺子,她一个人整整忙了一上午。猪肉白菜馅的饺子一锅一锅煮出来了,一只只白白胖胖,薄皮大馅,一咬一个肉丸儿,两个师傅吃得嘴角流油儿,一再说好吃,好吃。当着明金凤的面,师傅之一对宋长玉说:“小宋,能吃上这么好吃的饺子,我们沾了你的光。”
 宋长玉说:“话不能这么说吧。”
 “你没来这里之前,金凤可从来没给我们包过饺子。不信你问问金凤,我说的是不是实话?”说罢看着金凤。
 明金凤脸色绯红,笑而不答。
 那个师傅却非要金凤回答,说:“金凤,金凤,我说的话你听见了吗?你怎么不说话?”
 金凤不说话不行了,说:“那么大的饺子还占不住你的嘴,好好吃你的饺子吧!” 金凤做的是恼样子,说着却情不自禁地笑出来。笑时眼里找的是宋长玉。宋长玉也在看她。二人目光相碰,如哗地开了两朵心花。
 宋长玉和两个师傅在食堂吃饭是要交伙食费的,每月每人的伙食费有固定的标准,发工资时从工资里扣除。像现在这样的生活水平,他们交的一个月的伙食费还不够吃半个月的呢。会计对明金凤打招呼,伙食标准超了,得赶快控制一下,把标准降下来。不然的话,超出的部分还得厂里出钱往里边添补。明金凤不听招呼,没钱了就找会计要,该买蛋照样买蛋,该买肉还是买肉。花钱不多,吃的饭这样好,这样的便宜跟天上掉馅饼差不多。两个烧窑师傅的身体如同往窑里添了不少好煤,热量和精力增加不少。他们喜得在工棚里直尥蹶子,一个说,他想老婆了。一个劝宋长玉,一定要娶金凤做老婆。别的且不说,光凭金凤做饭的手艺,娶了她,起码不会屈嘴。宋长玉说:“师傅不要拿我开玩笑。”
 会计说话金凤不听,会计把伙食超标的事跟明守福说了。明守福让金凤把伙食标准适当控制点儿,超一点儿可以,别超出太多。
 金凤说:“我没法控制。”
 “钱是你花,菜是你买,你怎么能说没法儿控制呢!你要知道,让人家再多交伙食费不合适,花冒了就得拿厂里的钱往里贴。”
 “要贴贴我的工资,我不领工资了还不行吗!”
 当爸爸的摇了摇头说:“你这闺女呀,让我怎么说你好呢!老话说一个闺女半个贼,以前我还不大相信,看来话老意思不老,老话有老话的道理。”
 宋长玉还有行动。这天吃过午饭,明金凤说,她把晚饭做好盖在锅里,各位师傅下班后,自己吃自己盛就行了。今天是她妈的生日,她晚上要提前回家做生日饭,向她妈祝贺生日。这是个给明家送礼的机会,有心的宋长玉一听就记住了。几个月来,宋长玉体会出来了,明支书和明大婶儿对他不反感,也不排斥。因为对老家的村支书印象很不好,一开始他对明支书也很警惕。经过观察,他觉出明支书和他们老家的支书有所区别。尽管明支书在村里也是说一不二,一跺脚村里的土地乱颤颤,但明支书要显得开明一些,肚量似乎也大一些。更重要的是,明大婶儿为人比较和善,从不仗着丈夫的权势欺人。也是因为他对老家的支书比较了解,他深知村支书对村民来说意味着什么,不敢对明支书有半点小瞧。当然,明支书跟唐洪涛不能比,明支书不是国家干部,不是处级,也不是科级,什么级都挂不上。但明支书脚下有着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稳定的土地,有着以土地为基础的稳定的权力,他的背后还有着强大的家族势力的支持,这些条件又是唐洪涛所没有的。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哪个煤矿的矿长都不会干一辈子。一个矿长干上三年五年,顶多十年八年,不一定会流到哪里去。靠矿长没靠上,能靠上一个村支书也不错。傍晚,宋长玉见明金凤回家去了,他也请假提前下班,借自行车到县城买回一个生日蛋糕,匆匆吃了一点晚饭,把蛋糕提到明守福家里去了。  
 17、赢得信任(3)  
 蛋糕是用圆形的彩色硬纸盒包装的,盒顶系着仿缎的大红塑料带。解下用塑料带扎成的蝴蝶结,下面是一层蝉翼般的透明玻璃纸。隔着玻璃纸,就把下面的大蛋糕看见了,蛋糕上面五颜六色,有花有朵,有松有鹤,还有一行用黄色奶油写的连笔字:生日快乐!明大婶儿一见惊喜得不得了,说:“这就是生日蛋糕呀,我过的生日也不少了,可是头一回见到生日蛋糕。”她把宋长玉叫成“好孩子”,问宋长玉:“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呢?”
 宋长玉说:“金凤说回来给你做生日饭,我就知道了。”
 “买一个蛋糕要花不少钱吧?”
 “没花多少钱,这是我对大婶儿的一点心意,祝大婶儿生日快乐,身体健康!”
 “好,蛋糕我收下。那,你今天可不能走了,一会儿跟你大叔一块儿喝两盅。”
 “我在厂里吃过饭了。”
 “吃过饭了也不能走,你走大婶儿可要生气了。上次你打了煤没在家里吃饭,金凤把我埋怨得可是不轻。”
 明守福也在家,他指了指椅子让宋长玉坐,说:“走什么,当然不能走。上次你一个人打了那么多煤,我还没有感谢你呢!”
 宋长玉说:“我真的吃过饭了。”
 “吃过饭没关系,再少吃点嘛!你大婶儿过生日,今天我高兴,你权当来陪大叔喝酒。你喝酒怎么样?”
 宋长玉摇头,说不会喝酒。
 “出门在外,哪有不喝点酒的。年轻人只要身体好,谁都能喝个一两二两的。”
 明金凤正在灶屋做菜,宋长玉一来她就知道了,她没到堂屋里去,只倾着耳朵往堂屋里听。一开始她很担心爸妈留不住宋长玉,那样的话,她会很失望,也很生气。她会亲自出马,对宋长玉说难听的话,让宋长玉把蛋糕掂走,并不许宋长玉再到他们家。听到爸爸妈妈把宋长玉留住了,她心里才踏实了。
 妈妈也到灶屋来了,小声对金凤说:“宋长玉来了!”
 金凤装作并不知道宋长玉来,问:“他来干什么?”
 “给我提来一个大蛋糕。”妈妈两手的十指张开,比画了一下。
 “看把您高兴的!我哥还没给你买过生日蛋糕呢,人家倒还知道想着你。”
 “要不都说养儿子没用呢!儿子指望不上,妈还有闺女,妈以后就指望你这个闺女了。”
 听了妈的话,金凤心中暗喜,俗话说,好儿不如好媳妇,好闺女不如好女婿,看来妈已经认可宋长玉了。
 堂屋里,明守福在跟宋长玉说话,问宋长玉的家庭情况,如宋长玉的父母身体好不好?宋长玉家兄弟姐妹几个?现在都干什么?宋长玉一一作答。明守福的问题还没有问完,金凤已把几盘凉菜端上来了。金凤很快地看了宋长玉一眼,却对爸爸说:“爸,你们先喝酒吧。”
 明守福拿出两个酒盅,倒了两盅酒,对宋长玉说:“来,小宋,喝起。”
 宋长玉说:“请大婶儿一块来坐吧。”
 “她不会喝酒,你不用管她。”
 “今天是大婶儿的生日,我想还是应该请大婶儿过来。”宋长玉离座到灶屋门口去喊大婶儿。
 大婶儿说:“我不会喝酒,你只管和你大叔喝吧。我在这儿帮金凤做菜。”
 金凤对妈妈说:“去吧去吧,我这儿不用你帮。不会喝酒你就吃菜。”
 明大婶儿只好到堂屋去了。
 宋长玉说:“大叔,大婶儿今天可是主角儿。”
 “好,小宋说你是主角儿,你就坐吧。”
 酒喝了几盅,热菜陆续上来了。大叔让宋长玉喝酒,大婶儿让宋长玉吃菜,宋长玉都说好,好。大叔每带头喝干一盅,都把空盅给宋长玉看,示意让宋长玉也喝干。宋长玉说:“大叔,我喝酒不行,真的,您看,我的脸已经红了。”
 “脸红不怕,没事儿,喝吧,吃好喝好不想家。”
 宋长玉不敢不喝,见大叔喝干一盅,他也只好喝干一盅。
 大叔说:“小宋我看你行,喝酒很有潜力,喝个四两半斤没问题。”
 宋长玉说:“可不敢,我从来没喝过那么多。”
 又喝了一会儿,大叔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问宋长玉:“你和小唐怎么样了?还有联系吗?”
 虽然宋长玉的头喝得有些蒙蒙的,他还是一下子就听出来,小唐指的是唐丽华。他说:“能怎么样呢?咱是个农村人,人家哪会看得起咱。自从我来到红煤厂,就跟她没联系了。”这个话题是个伤心的话题,加上酒也从中推波助澜,宋长玉的两眼一下子泪花花的。
 大叔说:“唐洪涛我认识,那家伙太不像话!不说这个,来,喝酒喝酒。”
 酒喝了不少,宋长玉没有喝糊涂。不但没有糊涂,他的头脑好像越发地清楚。这种清楚虽然跟平时的清楚不大一样,有些飞云走雾,忽忽悠悠,却是一种高端的清楚,超越性的清楚。他听出来了,大叔问他和唐丽华的关系,是在向他摸底,听他表态。当他表明态度后,大叔说了唐洪涛不像话,等于也向他表明了态度。既然如此,宋长玉就可以向明大叔献礼了,他早就备下的两份礼物就不必再藏着掖着了。他说:“大叔,我有一个建议,利用红煤厂的现有资源和优势,不用怎么投资,就可以有收益。”  
 17、赢得信任(4)  
 “有这样的好事?你说说我听听。”
 “红煤厂的风景和古刹遗址很有名,差不多每天都有人来游览。我在乔集矿的时候就来游览过。咱们印一点门票,在桥头入口处设一个卖票点,谁想游览,先买票才能进来。假定一张门票两块钱,如果一天来五十个人,就能收一百元。咱们还可以做两块广告牌儿,在夏观矿务局机关所在地那里树一块,在县城繁华地段树一块,城里人看了广告,来游览的人会更多。”
 大叔听得眉毛有些飞扬,说:“哎,你别说,你这个主意还真行。别说一张门票两块钱,就算一块钱,咱们也是白赚哪。平时见外面的人来转悠,我还有点烦,咋没想起来让他们掏点钱呢!”
 大婶儿插话:“那是的,小宋上多少学,你才上多少学!要说出个主意,还得找念书多的人。”
 宋长玉又说:“我还有一个建议。”
 “你说。”
 “据我所知,红煤厂的大蒜也很有名,来这里游览的人回去时都要买一些大蒜,大蒜也是土特产嘛!咱们可以开一个门市部,专门经营大蒜。大蒜卖完了没关系,咱们可以到别的地方收购一些便宜大蒜,运回红煤厂来卖,就说是红煤厂的大蒜。这样的话,一斤大蒜至少可以赚一倍到两倍的钱。”
 对于这个建议,大叔稍稍有些皱眉,说:“这么干合适吗?”
 宋长玉说:“这没什么不合适的。大叔您不知道,现在好多国营大矿收购私营小煤窑的煤,他们低价买,高价卖,赚的钱大矿都留下了。他们利用的还不是大矿的牌子和国家铁路给安排的运力!我认为现在城乡差别太大了,就说矿上的人吧,他们一个人一个月的工资,能买走一个农民一年到两年所收的粮食,这太不公平,咱们不赚他们的钱赚谁的!再说了,咱卖的也是蒜,不是坷垃蛋子,是蒜就辣辣的,味道都差不多,谁也说不出什么。”
 大叔的样子像是有些犹豫,说:“你说的第一件事,我看村里马上就可以做。第二件事嘛,也不是不可以,让我再考虑考虑。”    
 第五章  
 18、宏图初展(1)  
 在红煤厂入口处的桥头一侧,明守福着人用红砖垒了一座岗楼样的小房子,并派人在那里一天到晚值班把守,向前来游览的人收钱。乡下人模样,到红煤厂办事或走亲戚的,当然不收钱。凡是穿戴和派头像城里人的,一律收钱,来一个人收一块钱。平日里,来红煤厂游览的人断断续续,零零星星,不是很显眼,谁也不知道一天能来多少人。一收钱,他们才知道了,每天来的人都不下几十个。星期日来的人更多些,有一天竟超过了一百。来游览的人有夏观矿务局的,有本县县城的,也有本省省会城市的。让红煤厂的人想不到的是,游客当中,还有西安、南京、上海、北京等大城市的。他们有的是为了看某某某电影的外景地,为的是追寻灵化寺遗址而来。其中北京的一位游客说,灵化寺是上了唐诗的,说着就把一首七绝律诗背出来了,诗文里果然有灵化二字。
 明守福原以为不必印门票,只收钱就行了。谁知一些游客不干,说没门票不正规。有的要门票是为了拿回单位报销,有的要门票是为了收藏,为了作纪念。看来宋长玉的意见是对的。明守福还想到一点,有了门票就可以留存根,一查存根,就知道每天卖出多少票,挣回多少钱。要是没门票,每天收多少钱,全凭在岗楼收钱的人自己报数,恐怕谁也不能保证有一个报一个。那么明守福就把宋长玉从砖瓦厂抽出来,把设计门票和印刷门票的事交给宋长玉做。宋长玉坚持把门票的标价定为两元一张。他说,游客既然来了,他们不会嫌门票贵,不会不进门就返回去。因为在农村人面前,他们愿意花钱保住自己的面子。别说两元钱一张,五元钱一张也有人买。明守福说那好吧,就印成两元钱一张。宋长玉发挥自己的文采,在小门票背面做足了文章。他的文章是他自己拟定的几句广告词。他不惜使用相当夸张的手法,把红煤厂与苏州杭州相提并论,说南方有苏杭,北方有红煤厂。红煤厂不仅有千年古刹灵化寺遗址、宝塔,还是某个电影的外景地。人们到了红煤厂,就等于走进电影里去了。他找到县城的一个印刷厂,首批印了一万张门票,每一百张为一沓,一共一百沓。宋长玉把一万张门票交给明守福时,说了一点笑话:“明大叔,咱们印门票,等于印人民币。这是两万块人民币,够您数一会儿的。”他把“人民币”后面的广告词指给明守福看。明守福一看就笑了,笑得哈哈的,说:“很好,很好!”问:“这些词儿是不是你想出来的?你对红煤厂的情况很了解嘛!”
 宋长玉也笑了,承认是他写的,说:“您看这些词儿是不是夸张了一点?”
 “王婆卖瓜,别人不夸自己夸,就得夸张一点。”
 宋长玉建议,这些门票不能全部交给卖票的人,最好由村里的会计统一保存,管理。每天发给卖票人一百张,卖票人交了钱,再领新票。明守福说,这个事情村委会已经研究过了,门票和卖门票的收入是要专门建帐,统一管理。明守福还说,他提议,门票的所有收入要给宋长玉百分之五的提成,因为在红煤厂建立游览区的主意是宋长玉出的。这个提议村里别的干部也都同意了。宋长玉想过,村里就门票的收入应该给他一部分提成,他想得到的提成比例也是百分之五。他没好意思提出来,想过一段时间,找一个适当的机会,再向明守福提出来。因为事先想过,当明守福对他说出提成时,他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心中的高兴也没有表露出来,却问:“提成多长时间结算一次?”“一个月吧。到时候你找会计领钱就行了。”
 这样的话,如果门票一个月卖六千,他就可以得三百。如果卖一万呢,他就可以得五百。道理很简单,门票收入越高,他得到的提成就越多。他下一步的任务,就是争取把尽可能多的游客吸引到红煤厂来。于是,做广告牌的事儿就提了出来。明守福很爽快,说:“需要怎么宣传,你只管去办吧。宣传费开上发票,用卖门票的钱报销,用多少报多少。”
 得到村里领导班子第一把手的许诺,宋长玉就可以放手开展对红煤厂的宣传工作。事先宋长玉并没有想到宣传这两个字,明守福一说到宣传,他心里一亮,马上想到了乔集矿的宣传科,并想起了宣传科的杜科长。可不是吗,乔集矿需要宣传,红煤厂也需要宣传;挖煤的需要宣传,搞旅游开发的更需要宣传。那么红煤厂负责宣传的人是谁呢,当然非他宋长玉莫属。事情真是可笑,在乔集矿给人家吹喇叭抬轿子没干出名堂,到红煤厂又要搞宣传,难道他命里就该如此吗!两相比较,在红煤厂搞宣传与在乔集矿写稿儿不大一样。在乔集矿,他没有什么主动权,捧人家的臭脚,还要看人家的脸色。在红煤厂,主动权掌握在他手里,他想怎么宣传,就可以怎么宣传。在矿上,他写稿儿是为了得到别人的赏识。在这里,他搞宣传是为经济工作服务,在为村里多创收的同时,自己也可以多挣钱。明守福说宣传费可以时报时销,这给宋长玉的感觉也很好,这等于村里赋于他一定的花钱权利,等于村里有一部分资金可以由他支配。长到这么大,宋长玉第一次拥有这样的权利啊!
 虽说有了花钱的权利,宋长玉花钱还是很节俭。县城有一家广告代理公司,他本可以把广告牌托给公司去做,因公司要价太高了,他就买了三合板、油漆和颜料,自己动手制作。他把印在门票后面的广告词,以放大的字样,抄在了广告牌上。为了增强视觉效果,他把灵化寺遗址仅存的半截古塔也画了上去。古塔是半个,他画出的是一个。古塔是残缺的,他画的是完整的。他没想到自己的绘画水平如此拙劣,他画出的塔哪里像塔,简直像一口倒扣的水缸,而且还是癞头皮水缸。这样的塔连他都看不过,一看就禁不住发笑。为了证明他画的是塔,而不是倒扣的水缸,他在水缸样的东西下面写了行字:美丽壮观的灵化寺古塔。这样一来,他就用文字强加的办法,给自己拿到广大观众面前的处女画作命了名。反正又没有署名,谁也不知道是他画的。说不定,或许有人以为是某个现代派绘画大师的作品呢!做好了,他又在《夏观矿工报》上登了一条广告。他知道登广告需要花钱,也是为了省钱,他到报社找到了唐丽华的哥哥唐胜利。他把唐胜利叫唐老师。他一说自己的名字,并说唐老师给他写过信,寄过报纸,唐胜利就记起他是谁了。唐胜利对他还算热情,问他怎么好长时间不写稿子了?这次是不是来送稿子?听唐胜利的口气,唐胜利对他情况并不了解。他说,他现在不在乔集矿了。唐胜利问为什么。他见唐胜利待人比较诚恳,就把在乔集矿的遭遇娓婉地对唐胜利说了。他难免说到唐丽华,表示了对唐丽华的关切。唐胜利对他的遭遇很同情,跟他说了唐丽华的一些情况,说唐丽华调到矿务局总医院后,还没有上班,就到市里一家医学院进修去了,一年之后才能回来。唐胜利还跟他说到一些情况,是他没有想到的。唐胜利说,妹妹唐丽华并不是他的亲妹妹,他和唐丽华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唐丽华是高阿姨与前夫所生,高阿姨带着女儿改嫁给他父亲后,女儿才改成唐姓。父亲与他的生母离婚后,才又娶了高阿姨。而他的生母,现在仍在农村种地。他本人是矿务局大量招工那年,父亲把他弄到煤矿的。父亲和高阿姨结婚后,又生了一个孩子,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  
 18、宏图初展(2)  
 宋长玉为唐胜利的真诚所感动,知道了唐胜利也是个农村出来的青年,他觉得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许多。他拉住了唐胜利的手,不叫唐老师了,改叫唐大哥,说:“你这人太好了,中午我请你喝酒。”
 唐胜利说,报社有规定,编采人员中午不许喝酒。问宋长玉现在忙些什么。宋长玉说他先是在红煤厂的砖瓦厂做砖坯子,现在正在搞红煤厂的旅游开发。唐胜利认为搞旅游开发很好,说不定比在乔集矿干还强一些呢。宋长玉把想在矿工报上登广告的想法说了出来。唐胜利认为,登广告还得花钱,不如宋长玉写篇游记性的散文在矿工报的副刊上登一登,不用花钱,就起到了宣传作用。宋长玉一想起给矿工报写稿子就有些犯难,他说:“花钱不怕,还是登广告吧。你看登广告能不能优惠一点。” 唐胜利去跟广告科的人说了说,果然把登一条广告的价钱给宋长玉优惠了三分之一。
 广告牌和矿工报的广告一出,果然收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到红煤厂的游客增加了不少,几乎每天都超过了一百人。游客有的步行,有的骑车,有的开小轿车,有的开面包车。还有的是单位组织集体出行,乘坐大轿车而来,一来就是几十人。到了第二年五月一日那一天,到红煤厂的游客人数竟突破了一千人大关。不得了啦,连高鼻子、蓝眼睛、红头发的外国人也来了,他们掏出的是美元,手里拿的是摄像机,一路噢开,走一路摄一路。市里开出的长途汽车原来只开到县城和矿务局机关所在地,见去红煤厂的人不少,有钱可赚,他们延长了长途车的线路,把车开到红煤厂去了。这样一来,去红煤厂就方便了,游客也更多了。
 游客一多,红煤厂就火了。游客是干什么的?在红煤厂村民的眼里,游客是来扔钱的。他们一到红煤厂,就两眼放光,看见什么都想买。于是,村街上的小饭馆火起来了,工艺品商店火起来了,连干豆角、老南瓜、旧门礅、破瓦片等等,都成了好东西。有人买不到什么,就到河坡的水边拣小石子。拣到一枚带花纹的小石子,他们也手舞足蹈,兴高采烈。村里人以为把红煤厂办成旅游区是明守福的主意,纷纷夸明守福是大能人。也有个别人私下里说,明守福哪有什么改革开放的头脑,是明守福请来了军师,身边有诸葛亮了。诸葛亮是谁呢?就是那个外乡来的姓宋的年轻人。“噢,知道了,知道了,就是那个在砖瓦厂做砖坯子的年轻人。那个年轻人说话不多,一看就是个有主意的人。”“那个年轻人该不是明支书招来的上门女婿吧?”“说不来,说不来。”
 宋长玉不知道,他给明守福提的第二条建议,明守福也采纳了。明守福与会计合伙,二人投资从外面买了不少蒜,在村街上开了一个门市部,专门卖蒜。这项生意他们不是以村里的名义做的,是以私人的名义做的。赚了钱,明守福和会计平分。既然红煤厂的大蒜砸成蒜泥隔夜不馊,是可以出口到外国的名蒜,到红煤厂旅游的人临走时都愿意买一些蒜。在门市部卖蒜的是会计的老婆,会计的老婆接受明守福和会计的指使,对每一个买蒜的人都说得信誓旦旦,说他们卖的蒜一点都没有假,绝对是红煤厂本地出产的蒜。她还准备了小半碗用红煤厂的大蒜所砸成的蒜泥,端给买蒜的人闻,说是头天砸的,问人家馊不馊。人家一闻果然不馊,就掏钱买蒜。蒜卖得很快,会计隔几天就出去采购一次,用手扶拖拉机拉回来。蒜卖得多,钱就赚得多,明守福和会计其乐无比。
 明守福和会计在做大蒜生意的消息,是明金凤告诉宋长玉的。妈妈过生日那天,宋长玉喝酒时跟爸爸提的两条建议,明金凤站在门外都听见了。她着实惊喜。以前只知道宋长玉是个有文化不怕吃苦的人,是个重感情的人,没想到宋长玉还是一个懂得经济之道、目光远大的人。谁要嫁给这个人,将来一定不会吃亏。她突然产生了一种紧迫感,事不宜迟,一定要赶快把这个人抓住。宋长玉刚才说了他跟唐丽华没什么联系了,不把他抓过来更待何时。见爸爸跟宋长玉喝酒老也不结束,担心宋长玉喝得太多,对身体不利,竟走到堂屋去了。她问菜够不够?要不要再炒两个?这问题只能由宋长玉回答,宋长玉说:“够了,菜足够了!你看,还有这么多菜没吃呢!金凤,你辛苦了半天,也来喝杯酒吧。”
 金凤眼睛看着爸爸。
 爸爸说:“我又没让你喝酒,你看着我干什么!”
 金凤说:“你要是不发话,我想喝也不敢喝呀!”
 “好,爸爸不拦你,想喝你就喝。我还真没见过我闺女喝酒呢!”
 宋长玉双手把自己面前的一盅酒端给金凤,金凤也是双手接过,四目相视一下,金凤一仰脖子就把酒喝干了。她像是有些受辣不过,喝了酒捂着嘴就出去了。
 当晚,宋长玉刚回到砖瓦厂的工棚宿舍,明金凤说还要到食堂收拾一下,也到砖瓦厂去了。她没有去食堂,直接进了宋长玉住的宿舍。宿舍里只有宋长玉一个人,宋长玉和衣躺在了床上。明金凤问他是不是喝多了?难受不难受?他从床上坐了起来,说没事儿。
 “还说没事儿,我听你说话跟平常就有点不一样。”
 “是吗?我怎么听不出来!你是说我说话舌头有点大吗?”他指了指自己的舌头。  
 18、宏图初展(3)  
 金凤笑了,说:“我听说红糖茶能解酒,你等等,我去给你泡点红糖茶。”
 金凤把酽酽的在半碗红糖茶端过来,宋长玉伸手接,金凤却不给他,把碗送到他嘴边,喂他。宋长玉喝了一气,嘴离开碗边,说行了。金凤不把碗拿开,让宋长玉再喝,喝完它。宋长玉往上看了看站着喂他的金凤,只得再喝,把糖茶全部喝了下去。宋长玉说:“谢谢!”
 “谢谢,谢谢,除了谢谢,你还会说什么!”
 宋长玉想起来,因为他说谢谢,金凤对他不满意不是一次两次了,他笑了,说:“我会说的多着呢!”
 “那你说嘛!上次我问你,你心里是不是只有唐丽华,你说你有你的难处。我想听你说说,你的难处是什么?”
 “我的难处是,我怕你爸爸跟唐洪涛一样,不同意。”
 “什么不同意?你是想跟我好,怕我爸爸不同意吗?”
 宋长玉点点头。
 “我爸爸不会不同意的,人家唐洪涛是矿长,我爸爸算什么!”
 “我在乔集矿被唐洪涛整怕了。”
 “你放心,我爸爸要是不同意,我就去死,我死也要跟着你!”金凤流出了眼泪,“长玉哥,你真的喜欢我吗?”
 “喜欢,非常喜欢。我觉得你特别纯洁,特别善良,比唐丽华还要好。唐丽华老是有点那劲儿,好像总也放不下架子。只有跟你在一块儿,我才觉得我们是平等的。”他把金凤拿着的碗接过来,顺手放在床上,拉住了金凤的手。拉住金凤的一只手还不够,他两只手把金凤的两只手都找到了,都拉住了。自拉住金凤的手那一刻,金凤的手就开始发抖。金凤的手是粗糙的,结实的,也是有力的,与唐丽华柔软的小手完全不一样。正是金凤这样的手,抖也抖得有力度,这种力度不仅感染了他,还激发起一种与之抗衡甚至是征服对方的力量。于是他慢慢加了力,把金凤的手握得很紧很紧。金凤没有说疼,没有抽手,任他往紧里握。金凤的手软和一些了,抖得也不那么厉害了。然而他把金凤的手稍放松一点,金凤的手像是反弹似的,比刚才抖得更厉害。这样不行,他的手似乎也被带得抖了起来,以至分不清谁的手抖得更厉害。他把金凤的手放开了,两手向后面包抄过去。一下子搂住了金凤的腰。他连矿长的闺女都拥抱过,拥抱金凤更不在话下。因他在床边坐着,金凤在他面前站着,他的拥抱比较靠下,是腰部和臀部的结合处。这样很好,连细的地方和厚的地方都接触到了,由于突出的部位挡着,他的胳膊不会滑脱。不过这种拥抱是错位的,他的脸不能对准金凤的脸,他的嘴也找不到金凤的嘴。他的脸贴在哪儿呢,贴在了金凤的胸前。正面贴会被堵上鼻子和嘴,会影响呼吸,他是侧着脸贴的。金凤的胸是可观的,也是敏感的,宋长玉的脸刚一贴到他的胸,她有些始料不及似的,不禁把胸吸了一下。其实能往里吸的是她的小腹,小腹是吸得瘪了一些,而气往上走,胸似乎显得更鼓了。宋长玉没影响呼吸,金凤的呼吸却显得相当困难了。金凤大概想屏住呼吸,谁知屏不住,越屏胸脯起伏得越厉害,呼吸差不多变成了喘息。好在宋长玉用的是脸不是手,是贴不是摸,金凤可以接受,也没有什么理由不接受。宋长玉感到了金凤胸脯的起伏,随着有力的起伏,他的头被推了一下,马上又拉回来;又推了一下,又拉回来。推拉的结果,他的头没有被推开,似乎越陷越深。他的脸虽然不是手,脸上虽然没有指头,但他的脸感触能力也很强,所有的温柔他都感觉到了。加上一些重要的感觉器官都集中脸上,使他得到的信息更加丰富。比如因为一侧的耳朵紧紧贴在金凤胸口,他听到金凤的心跳如此隆重,声声如大槌擂鼓。再比如他在金凤身上嗅到一种特殊的气息,这种气息有一种所向披靡的通达感,一吸进鼻腔,仿佛很快进入骨髓,并抵达全身。这种气息又像是一个火把,把他血管里掺了酒精的血液迅速点燃,他全身都有些发热,并膨胀起来。他的头不再老实,在金凤胸前滚了滚,似乎要滚得更深些,最好是找个地方钻进去。金凤作出反应,抬起胳膊,把宋长玉的头抱住了。宋长玉的头有些大,毛茸茸的,抱在怀里如此壮怀。成了,她把这个人抓住了,这个人的头就在她怀里,已经是她的了。她抓了抓宋长玉的头发,宋长玉的头发很好,硬扎扎的。她还摸到了宋长玉的耳朵,耳朵垂儿热得烫手,简直像一个小火炭儿。
 宋长玉站起来了,抱住金凤的头,一下把嘴唇贴在金凤的嘴唇上。那次在山上,他亲唐丽华没有亲成,一直心存遗憾。现在他和明金凤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亲就是亲,亲就要亲成它。然而金凤的嘴唇有些凉,嘴唇也没有张开。一杯酒凉,两杯酒热,三杯酒才能起火。金凤只喝了一杯酒,酒喝得还是少了点。还有,金凤大概还没有做好准备,没想到宋长玉会亲她。她的感觉,已被宋长玉亲到了,已经很可以了,把嘴躲到了一边。宋长玉犹不满足,要亲就得把金凤的嘴唇亲开,闭着嘴唇算什么接吻!他的嘴锲而不舍地追金凤的嘴,说:“凤儿,你不知道我多么爱你,我在梦里都跟你亲了一百回了!”金凤平生第一次听一个男人对她说出一个爱字。这个字她早就听说了,在上小学时候就听说了,只是这个字云里雾里,虚无飘缈得很,好像跟她没什么关系。随着她长成一个大姑娘,对这个字越发敬畏。她千遍万遍地想过,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拥有这个字呢?她这一辈子还有没有希望呢?现在金凤得到了,她像是达到了最终的目的一样,轻轻叹了一口气,说:“哥,哥,我终于盼到这一天了!”这一次宋长玉没等金凤把嘴合上,就把金凤的嘴亲住了。金凤躲不开了,也不想躲了,采取了迎合的态度。亲吻的感觉这般美妙,两个年轻人有些晕眩了。  
 18、宏图初展(4)  
 那次和唐丽华拥抱是在山坡上,现在和金凤亲吻是在屋里。山坡上没有床,屋里有床。床就在宋长玉身后,要把金凤放在床上是很方便的。那张床似乎也对两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发出了邀请,仿佛在说:“你们上来吧,我不怕压,你们越压我,我越舒服。”和唐丽华分手后,宋长玉曾后悔过,后悔没在山坡上把唐丽华放倒。要是那次把唐丽华放倒,唐丽华的架子或许一点都没有了。就算唐洪涛从中干涉唐丽华跟他好,也不一定会把他们分开。这样想着,宋长玉腾出一只手往下走,伸到金凤的衣襟下面,摸到了金凤的裤腰带。腰带可是姑娘家的最后一道防线,若最后的防线被突破,事情恐怕就不好收拾了。金凤意识到宋长玉要干什么,她害怕了,身子不由地向后弓着,说:“不敢,不敢,我害怕!”“好金凤儿,有我在这儿呢,别怕,别怕,啊!”金凤的哆嗦始终都没有停,只是一会儿哆嗦得重一些,一会儿哆嗦得轻一些。宋长玉的安慰不能把她的哆嗦减轻,只能使她的哆嗦加重,正是因为“有我在这儿呢”,她才害怕,要不是宋长玉的手指抵达她的最后防线,她有什么可怕的呢。她浑身哆嗦得像筛糠一样,几乎陷入绝望的境地,说:“长玉哥,我知道你的心了,你别着急,我早晚都是你的人。常言说心急吃不得热豆腐……我一点准备都没有……我真的很害怕……”宋长玉怀里像抱着一个打摆子的病人,又像是抱着一个受冻不过的人,这个人在向他示弱,别说是“热豆腐”,连“凉豆腐”都说不上了。正是金凤的这种示弱,使宋长玉跃跃欲试的手退了回来,他松开金凤,叹了一口气,坐回床上。金凤也坐在床上,说:“长玉哥,咱俩说会儿话吧。”二人说了一会儿话,商量出下一步的计划。红煤厂毕竟是农村,在农村是不兴自己谈对象的。入乡随俗,还得找一个介绍人从中介绍一下,走一下过场,遮遮村人的耳目。金凤把这个事情包了下来,要宋长玉不用管了。她打算先跟她妈说一下。她妈没意见,再由她妈跟爸说。她爸也点了头,回过头再让她妈托介绍人。宋长玉问金凤有多大把握。金凤说:“这要看你,你只要真心对我好,我就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要是唐丽华回过意来,再来找你,你一变心,话就难说了。”宋长玉说:“开玩笑,这怎么可能!”说罢,二人相拥,又亲吻一回。这回吻得时间长些,直到门外传来烧窑师傅的脚步声,二人才慌乱分开。
 金凤跟宋长玉说起大蒜生意时,对爸爸和会计有些看法,她认为主意是宋长玉想起来的,到赚钱时,却把宋长玉甩开了。宋长玉说:“这无所谓,生意别管谁做,只要有人做就行。你爸挣了钱,你也可以花嘛!”金凤说:“他才舍不得给我花呢,他的小儿子老跟他要钱,他的钱都给他小儿子寄去了。”宋长玉问:“你弟弟不是在部队当兵吗嘛,他花什么钱?”金凤说:“我爸想让我弟弟在部队入党,提干。你可不知道,我弟弟说,现在入党得花钱,提干更得花钱,钱花不够,入党提干就别想。”宋长玉噢了一声,说:“这些事儿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以前我以为部队是最正规最纯洁的地方。”  
 19、有了靠山(1)  
 金凤作了一些困难的准备。她估计,妈那里可能没什么问题,女儿的心与妈的心总有相通的地方,女儿相中的人,当妈的一般不会提出什么异议。金凤吃不准的是她爸爸。从大面儿上看,爸爸对宋长玉没有什么不好的印象,没说过宋长玉什么不是。相反,她听见过爸爸夸宋长玉,对宋长玉的为人和才能好像还比较赞赏。可是,赞赏归赞赏,谁知道爸爸同意不同意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外乡人呢?须知天下的老丈人对女婿总是百般挑剔,女儿都是自家的好,有几个老丈人对女婿完全满意呢!她相信,唐丽华肯定是相中宋长玉了,只因为唐丽华的爸爸不同意,并从中打坝,就把唐丽华和宋长玉活活拆散了。金凤想好了,爸爸若像唐丽华的爸爸那样,真的不同意,她就不上班了,不出门了,躺到床上不吃饭了,三天不吃,一星期也不吃。这样不行,她就去喝农药,去死。当然她不能真喝,要是她真的死了,宋长玉不知有多失望呢,多伤心呢!如果喝药还吓不住爸爸,她只有拉上宋长玉一块儿逃走,到宋长玉的老家去,或者到别的地方去,要饭吃她也认了,哪儿的黄土不埋人呢!金凤姑娘想得远了,想到伤心处,她鼻子一酸,眼泪流了一大串。反正她不能像唐丽华那样傻,也不能像唐丽华那样不讲情意。
 金凤白准备了,她几乎没有遇到什么困难。她跟妈婉转地说了她的心事后,妈说:“咦,你这闺女,你的眼还怪不瞎呢!我早就看出你有这个想法,人家小宋呢,这事得两个人想到一块儿才行。”
 金凤说:“别的你就不用管了,只要你同意,我爸同意,他敢不同意吗?她要是敢说个不字,我马上把他撵走,不让他在这儿干了。”
 “听你这口气,你一定得着小宋什么话了,是不是?跟妈说实话。”
 金凤抱住了妈的胳膊,样子有些撒娇,说:“妈——你先跟我爸说嘛,等我爸同意了,我再跟你说。”
 “你爸要是不同意呢?”
 金凤立马塌下眼皮,严肃起来,说:“我爸要是不同意,我就死了它!”
 “我日他娘,你这闺女,可不敢瞎说!”
 金凤的妈妈跟金凤的爸爸说了,爸爸没说不同意,但提了一个条件,这个条件是不许宋长玉把金凤带走,带到宋长玉的老家去,因为宋长玉的老家那地方太穷了,他不能让自己的闺女到穷地方去遭罪。这个意思是说,宋长玉要想与金凤结婚,不能离开红煤厂,只能是倒插门,当上门女婿。
 宋长玉本来就没打算回去,倒插门对他来说没什么不可以接受。他的老家离这里那么远,在这里倒插门与在老家倒插门性质完全不一样。在他们老家,有的人家只有闺女,没有儿子,才招上门女婿。愿意当上门女婿的人呢,往往是家里比较穷,弟兄们又多,盖不起房,娶不起老婆,出于无奈,才到女方家去倒插门。倒插门的人往往被人看不起,甚至受到岳父家所在的村里人的排挤。这使得倒插门女婿像是寄人篱下,矮人三分,有一种屈辱感。他在红煤厂找老婆,可以不用倒插门这个词。比如一些农村人到城里找老婆,难道农村人都是倒插门吗!城市那么大,算是哪一家的门呢?如果找一个城市户口的姑娘算是倒插门的话,普天下的农村青年谁不想把城市的门倒插一下呢!可以说他差一点就把城市的门倒插进去了,只因为唐洪涛从中作梗,他才没有插成。虽说明金凤不是城里人,但相对老家而言,怎么说也是一个外面的人吧,他说他在外面找了一个老婆,恐怕谁也不能否认。而在外面找老婆,只能说明他有本事,有魅力。明守福愿意把自己的闺女嫁给他,你说明支书通过联姻方式留住他这个人才也可以。但宋长玉装作对金凤的爸爸提出的条件不大乐意接受,说:“让我再想想。”
 金凤以为宋长玉犹豫,遂抱了宋长玉的胳膊晃着说:“你先答应嘛!”她又把嘴凑在宋长玉耳边小声说:“等我们结了婚,老头子就管不着了,你说去哪儿,我就跟你去哪儿,还不行吗!”
 因金凤的嘴唇挨到了宋长玉的耳朵,一说话一动,把宋长玉的耳朵弄得很痒痒,一直痒到耳朵眼儿里边。他赶紧把耳朵揉着,说:“那好吧。”又说:“以后别对着我的耳朵眼儿说话,怪痒痒的。”
 金凤嘻嘻笑着,说:“就是让你痒痒,不痒痒你还不答应呢!”
 “好你个狡猾的金凤,你让人就范的手段还不少呢,你让我痒痒,我也会让你痒痒。”他把两手的手指都撮起来,放在嘴边,喉咙里轻轻吼着,做出要胳肢人的预备动作。
 金凤不知宋长玉要胳肢她身上的哪一块儿,她把两处最怕痒的夹胳窝紧紧夹住了,双手交叉,把两个乳房也抱住了,求饶似地说:“别,别,我不敢了,不敢了!”
 宋长玉没有饶过她,说:“不让你痒痒一回,你就不知道本将的厉害。”他在金凤夹胳窝下面的肋巴骨上胳肢了一下。金凤的肋巴骨也是很怕痒的,宋长玉一胳肢,她一跳,似乎一下子痒到骨头里去了。她的手要护肋巴骨,就把乳房松开了。这给宋长玉创造了声东击西的好机会,他迅速在金凤的一只乳房上摸了一把。那么金凤的手赶快再回来保护乳房。金凤似有些委屈,说:“长玉哥,你坏!”宋长玉一下子把整个金凤都抱过来,把自己的嘴对在金凤嘴上,二人好一顿长吻。  
 19、有了靠山(2)  
 明大婶儿想让杨新声给金凤和宋长玉当介绍人。当介绍人历来是好事,是积德的事。当初是杨新声把宋长玉领到红煤厂来的,不然的话就不会有这个亲事。当介绍人的好事还是留给杨新声做好一些。要是给别的男女青年当介绍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男家跑跑,女家跑跑,不知得磨多少嘴皮子,媒也不一定说得成。金凤和宋长玉的事呢,跟现成的差不多,让杨新声当介绍人不过是个名义,两边一说,有那个意思就行了。可杨新声这段时间没回来,金凤就有些着急。也许杨新声头天晚上骑车回来,第二天一大早就走了,明大婶儿没有看见他。金凤对妈说:“你托人给杨叔捎个信,让他抽空回来一趟嘛!”明大婶儿瞋了金凤一眼说:“臭丫头,你说这话羞不羞!”又过了几天,杨新声还没回来,金凤顾不得羞,说妈真是死心眼儿,“杨叔没回来,你跟杨婶儿说不是一样嘛!”当妈的直叹气,说:“怪不得人家说闺女大了不中留,留来留去是冤仇,这一回我算是知道了。”
 明大婶儿只得跟杨婶儿去说。明大婶儿说得很含蓄,给自己留足了脸面,她说:“别人都说金凤和小宋怪般配,你去给他们搭个桥吧,行呢,算两个孩子有缘分;不行呢,算咱老姊妹俩啥都没说。”
 杨婶儿一听就很高兴,像中了某项彩头似地说:“咋不行,我看准行。我早就看出两个孩子很合适,我们家老杨也说合适,就是没敢说。”
 杨婶儿分头跟金凤和宋长玉说,二人都拿着劲,出乎意料似的,说考虑考虑再说。这个姿态和口径是金凤和宋长玉在亲吻之后商量定的,意思是把杨婶儿抻一抻,跟杨婶儿做一点游戏。杨婶儿不知他们背地里多次亲过嘴儿了,更不知道宋长玉把金凤的奶子都摸过了,还真的以为两个人各守半边,没有任何接触呢!待杨婶儿跟他们说了再一再二再三,他们才表示同意。这使杨婶儿觉得自己做了天大的好事,非常有积德感和成就感。而且这桩好事是为明支书家做的,对明支书来说,她成了有功之人。杨婶儿有些炫耀是免不了的,她跟这个说,跟那个说,像是怕别人跟她争功似的。红煤厂是个大村,一个村有两千多口人,在杨婶儿的义务宣传下,一时间至少有一半人知道宋长玉成了明支书家的女婿。金凤说好婆家了。那庄的?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原来在砖瓦厂打砖坯子的那个小宋。小宋不是个外乡人嘛,明支书怎么会舍得把宝贝闺女嫁给他?什么外乡人,内乡人,开放了嘛,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嘛!没看见吗,听说县城大街上的那个广告牌子就是小宋画的。小宋高中毕业呢,本事大着呢,把红煤厂搞成旅游区,就是小宋的主意。怪不得呢,明守福那么会盘算的人,小宋要不是一条龙,他才不会把小宋招成女婿呢!你们不知道吧,听说小宋在乔集矿的时候,连矿长的闺女都看上他了,两个人还手拉手到咱们红煤厂游览过呢!那小宋怎么没娶上矿长的闺女呢?可能矿长的闺女有毛病吧。我看小宋还是犯傻了,只要不瞎不瘸,有点毛病怕什么,矿长的官儿总比明支书的官儿大吧。你这话我不赞成,人家小宋娶的是爹的闺女,又不是闺女她爹,就算闺女她爹官再大,也不能当老婆用吧,也不能为小宋生孩子吧。你说这倒也是,金眼银眼不如看对眼,只要两个人看对了眼,比什么都强。哎,红媒是谁?听说是杨新声的老婆。鲤鱼的尾巴让那娘们儿拉住了。
 明守福和明大婶儿不反对这种宣传,金凤和宋长玉也不反对宣传,或者说,他们需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宋长玉心里明白,在乔集矿人们把他和唐丽华的事宣传得太早了,等于馒头刚蒸上,就把锅掀开了,馒头只能是生馒头。而在红煤厂,他和金凤这锅“馒头”面发得不能再发,“馒头”蒸得圆了不能再圆,鼓了不能再鼓,熟得不能再熟,才请人把锅盖掀开了。金凤知道宋长玉的心思,等结婚后,宋长玉不愿意跟她的父母住在一起。金凤自己也是,结了婚再跟父母住在一起,她也会觉得别扭。再说她的父母是有儿子的人,宋长玉要是住在他们家里,就算父母不反对,她的哥哥弟弟也会坚决反对。她和宋长玉商量,他们要另外盖几间房子,营造出属于他们自己的安乐窝。说干就干,金凤央求了爸爸,让爸爸给她在依山傍水的地方批了一块宅基地,她和宋长玉开始备房料。红砖是现成的,他们象征性地交一点钱,用多少从砖瓦厂拉多少。做门窗用的木料,是金凤的爸爸托人从国家大矿买来的。大矿的井下需要大量的坑木,坑木都是从东北的林区用火车运来的,在矿上的木料厂堆得大垛小垛。作为红煤厂的支部书记,明守福与附近的煤矿有工农关系,他把工农关系的招牌到矿上一亮,矿上卖给他的木料相当便宜,跟白要也差不多。一切房料备齐,盖房子时也无须宋长玉和金凤动手,因为别的村有建房包工队,把全部工程包给包工队,开工时付一半钱,完工后再付一半钱,只等着住新房就成了。宋长玉暗暗惊叹,他不仅在外面找了一个不错的老婆,还快要拥有属于他和金凤的房产了,而在他们老家,想盖一所浑砖到顶的房子是多么的不容易啊!从他记事起,就时常听父亲和母亲念叨翻盖房子的事,说房子如果不翻盖,两个儿子就找不到老婆,就得打光棍。他老家的三间房子是坯座草顶,只有下面的墙根角有几层砖。砖还不是整砖,是一些半截砖和碎砖。祖宗留下的所有基业,也许都体现在那几层被风雨剥蚀过的砖基上了。有一年发大水,坯座被泡成一摊稀泥,草顶和梁檩漂在水里。要不是他父亲下大雨时蹲在一棵椿树杈子上当老雕,日夜看护着他家的房子,并把梁檩及时捞出来,拴在树干上,恐怕大水过后,他家的房子就再也盖不起来了。重新盖起来的房子还是三间,还是坯座草顶,砖仍是那么几层。坯也是长方形的,跟砖的样子大致相同,但两者有着很大的区别。坯是泥土脱成的,里面掺有麦糠麦草。砖坯子虽然也是来自泥土,但里面不掺草。更重要的是,砖坯子经过火烧,性质发生了变化,变成了砖。别看两者只差一把火,坯怕水泡,砖就不怕水泡。父亲最大的愿望,就是扒掉坯座草房,盖几间浑砖到顶的房子。房子上面盖全瓦还是不敢想,能盖上半坡瓦,盖成瓦剪边,就很理想了。可以说父亲母亲为这个理想奋斗了几十年,也筹备了几十年。他们家卖一头猪,一只羊,或者卖一只鸡,一个鸡蛋,钱都要攒下来。这些钱除了给他和他弟弟交学费,就是为了盖房。父亲下地干活或赶集,习惯带一个筐,哪怕看到一块驴粪大的砖头头儿,父亲也要拾回家。他们家的茅房一角,已堆了不少碎砖头头儿。然而家里没攒下什么钱,刚攒下一点,一遇急事儿就拉散了。几十年过去了,父亲的理想到现在也没能实现,仍停留在理想阶段。父亲想不到,他的理想儿子在外面替他实现了。如果说这个现实老家的人看不见,他不能用这个现实给父亲长脸,今后他还要想办法多挣钱,挣了钱交给父亲,让父亲在老家盖一座浑砖到顶上面全部盖瓦的砖瓦房。  
 19、有了靠山(3)  
 房子的地基打好,砖墙起了一半,金凤从村里开出两张介绍信,拉宋长玉到乡政府办了登记手续。金凤的意思,婚礼可以缓办,登记手续没必要再缓。说到底,金凤对宋长玉估计得比较高,对自己估计得比较低,办了登记手续,她心里才比较踏实。宋长玉顺从了金凤的意思。结婚证是两个小本子,二人每人一个。宋长玉的那个小本子,是宋长玉的名字在明金凤的名字上面;而金凤的那个小本子呢,明金凤来了个妇女大翻身,名字压到了宋长玉的名字上面。金凤看了自己的小本子很得意,对宋长玉说:“你看,我在你上面!”她把宋长玉的小本子看了看,说:“哟,你怎么又跑到我上面来了!”宋长玉说:“男女平等嘛,上面下面都一样。”他把自己的小本子也交给了金凤,说:“你放在一起保管吧!”宋长玉在矿上下井时,听工友们把结婚证说成驾驶证。这个说法把结婚和开汽车相提并论,有了驾驶证,就可以开车,想怎么开就怎么开。而拿到了结婚证呢,老婆就等于是男人的车,男人就有了开车的资格,开车就合法化了,想开想停谁都管不着。宋长玉也有一点不明白,要说结婚证是驾驶证的话,他有了驾驶证,金凤也有了驾驶证,是他开金凤的车?还是金凤开他的车呢?难道是两个人轮换着,互相把对方当车开?宋长玉把听来的这个说法跟金凤说了,金凤像是想了想说:“今后我就是你的汽车,你就开我吧。”
 “怎么开呢?”
 金凤的脸很红,说:“我也不知道。”
 “油门在哪儿呢?方向盘在哪儿呢?”
 金凤还说不知道,又说:“可能到时候就知道了”。
 “那,我现在就想开。”
 “急什么,再急我打你!车是新的,放三天两天又放不坏。等咱们的房子盖好了再说吧,想开在新房子里开。”
 宋长玉装作很吃惊,说:“在房子里开车,我可没听说过,那会不会把墙撞破?”
 金凤的想象力跟不上了,也说:“真的呢,要是把墙撞破怎么办呢!”
 明守福不让金凤在砖瓦厂食堂做饭了,安排她到桥头的卖票点卖门票。一开始金凤没理解爸爸的好意,不想去。一段时间以来,金凤天天在食堂里做好吃的,宋长玉已明显吃胖了,胖得脸上放光。她要是离开食堂,换另外一个人到食堂做饭,她的宋长玉恐怕就吃不了那么好了。她可以跟妈说说,让宋长玉到他们家吃饭。宋长玉是一个很要面子的人,谁知道他愿意不愿意呢?金凤问宋长玉:“我爸不想让我做饭了,让我去卖票,你说我去不去呢?你同意,我就去,你不同意,我就不去,全在你一句话。”
 宋长玉说:“当然要去卖票。做饭太累了,去卖票轻省些。再说,当售票员说起来也好听些,我哪舍得让我媳妇一直当炊事员呢!”
 “那你吃饭怎么办呢,换一个别的人做饭,恐怕不一定对你的口味。”
 “我哪里有那么娇气,只要吃饱就行呗。”
 “你想吃什么,就跟我说,你到我们家去,我给你做。”
 “那可不好意思。”
 “要不这样吧,等咱们的房子一盖好,我就先买锅,先扎伙,到那时候,你想吃什么我就给你做什么。”
 “那我先谢谢你!”
 “以后不许再说谢谢,都成一家人了,还说什么谢谢!你一说谢谢,给我的感觉就像我跟外人一样!”
 “好好好,以后我再也不说这两个字了。那你把我喂成个大胖子怎么办?”
 “我就是要你喂成个大胖子,让你胖得走不动,天天在家里待着。”
 宋长玉装作害怕似地连连摆手,说:“那我不干,以后我还想在红煤厂开煤矿呢!”
 既然和金凤办了结婚登记手续,金凤就不许宋长玉把她妈叫大婶儿,得跟她一样,叫妈。同样,金凤也不许宋长玉把她爸叫大叔,得叫爸。在宋长玉的老家,孩子都是把父亲叫爹,把母亲叫娘。红煤厂离城市近一些,大概跟城里人学的,都把父亲叫爸,把母亲叫妈。这一点宋长玉能够接受,百里不同俗十里改规矩嘛!他把明大婶儿叫妈叫出来了。虽然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陌生,像是公鸡第一次打鸣儿一样,但他毕竟叫出来了,明大婶儿也答应了。可是,让他把明守福叫爸,他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开口甚是有难度。究其原因,他还是老想到老家的村支书,对村支书的成见没有改变。老家的村支书也有闺女。仗着爹是支书,那两个闺女都牛得很,根本不把村里的年轻人放在眼里。家里替她们放出话,要找对象就得找工人,顶不济也要找一个当兵的,窝在家里的老土,一律免提。因为对支书有意见,宋长玉对支书家的两个闺女甚是看不惯,有时走碰面,他老远就把眼皮塌蒙下来,对人家看都不看。他心里说的是,你们看不起我,我还看不起你们呢!宋长玉没有想到,跑到离老家千里之外的红煤厂,他找的老婆偏偏就是村支书的闺女。怎么,难道自己的潜意识里有征服的愿望?报复的心理?抑或是藉此争一口气,非要找一个支书的闺女作老婆。是了,这个方向是对的,你对什么样的人有意见,就不妨向他们的闺女发起进攻,把他们的闺女抓过来作老婆。思想一理顺,宋长玉把明守福喊爸就不别扭了。他是主动的,明守福是被动的,明守福跑都跑不掉,想不当老丈人都不行。听见明守福答应得不是很爽气,像是不大情愿似的,宋长玉好不快乐!  
 20、也要办煤矿(1)  
 宋长玉已经知道了,这地方是浅山地带,沟壑纵横,土地贫脊。除了像红煤厂这样极个别的村庄外,别的地方庄稼长得都不好,每年收成甚微。可是,包子有肉不在褶儿上,这里的煤炭埋藏却十分丰富。有农民打红薯窖,深不过丈许,竟打出煤来了,欣喜之余,不敢声张,悄悄自挖自烧。从此,这口靠一根麻绳上下人的小井,既是红薯窖,又是小煤窑;吊上一篮子红薯,再吊上一篮子煤,煤火煮红薯,倒也自足自乐。另有农户依山建屋,屋后鼓一座山包。这家妇人敲盆唤猪吃食,每每看见猪的长嘴巴黑乎乎的,不知何故。后来发现,这位“八戒兄弟”闲得无聊,拿山根练嘴上的功夫,练来练去,不小心把山包的一处薄皮拱破,乌油油的原煤露了出来。
 前些年,当地人靠山不能吃山,地下的煤只有国营大矿的人才能采。夏观矿务局下面管着六七个煤矿,每个煤矿都年产几十万吨,最多的上百万吨。他们呼呼啦啦开来一队人马,插上红旗,树起井架,把一大片地方用围墙围起来,地盘就算是他们的了。里面有男有女,他们又是喝酒,又是吃肉;又是唱歌,又是跳舞;又是听戏,又是看电影,把周围的农村人眼气得不行。有人只在矿里面烧包还不够,身上穿着国家发的劳动布工装,腕子上戴着白花花的手表,骑着加重自行车,有事无事在田间地头乱转悠,对一只吃草的山羊也把车铃打得山响。他们这么转是有目的的,忽一日,一个大姑娘,或一个小媳妇,不知怎么就坐到了人家自行车的后座上,在高粱玉米掩映的小路上悄没声地骑过去。当地的男人实在气不过,他们骂那些端国家饭碗的人:“煤生在我们这块儿,他们,狗日的,凭什么!”骂了不解恨,他们要采取行动。他们学耗子的手段,趁月黑天潜进矿里,扛回一根坑木,背走一筐煤,或抄走两块废铁。他们偷那点东西,对矿上来说连九牛一毛都不到,他们却认为扒了矿上一层皮,暗地里美不滋儿的。也有被矿上巡夜的护矿队抓住的,被揍得鼻青脸肿,甚至被敲断了腿骨,都不算稀罕事。挨了揍的人不见得敢说出来,对“挖社会主义墙角,企图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人,揍断你一条细腿子不是很正常嘛!
 好了,不用发愁了,上面来了政策,挖煤的事开闸放水,谁都可以挖,国家、集体、个人可以一齐上。按上面的说法,有煤就赶快挖,挖完了也不用害怕,到时候新的替代能源就出来了,比如风能、太阳能、核能,还有潮汐能等等。起初,人们有些信不过,说得了吧,国家的煤能是随便挖的,挖不好了,挖在自己脚面子上,筋断骨头折,吃亏的还是自己。宋长玉是看报的人,知道上面下来的政策是真的。村里订有一份省报,是乡里派下来的,不想订也得订。报纸每天送到岳父家里,岳父并不怎么看。宋长玉让岳母把报纸收好,他每天都要看一看。在矿上时,他看张矿工报还要到工会的阅览室里去,在这里他看报的待遇提高了不少。他对报纸上有关煤矿的字眼非常敏感,看到有的乡办起了煤矿,有的村办起了煤矿,一些个体户也纷纷贷款办起了煤矿。宋长玉心里的冲动越来越大,别人都在办煤矿,红煤厂为何不能办呢!他的想法暂时没跟岳父说,自己开始暗暗打听红煤厂以前办煤矿的情况。那次和唐丽华一块儿来红煤厂游览时他就知道了,所谓红煤厂,就是因煤而得名。而且还听说,红煤厂以前的确开有煤矿,煤炭质量相当好。村里上岁数的人不少,宋长玉打听起过去的事并不难。那些老人干不动什么事了,蹲在墙根晒晒太阳,脑子里大约只剩点对往事的记忆。宋长玉一跟他们打听红煤厂以前办煤矿的事,他们像是把记忆捡起来了,顿时显得有些兴奋,话说得很多。老人们的说法细节上不大一致,大体上差不多。宋长玉把老人们的回忆综合起来,有关红煤厂煤矿的情况渐渐地就清晰了。以前,村里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地主,姓杨,叫杨向荣。杨向荣家不但地多,瓦房多,还开着一座小煤窑。小煤窑是一眼竖井,井口安一台类似绞水用的辘轳,辘轳木轴上缠着绳子,绳子下面系着荆条筐,靠两个力气大的男人摇动辘轳提人提煤。两个摇辘轳的人站在两边,塌着腰,把固定在木架子上的辘轳摇得吱呀吱呀响。随着辘轳的腰被黑色的绳子缠得越来越粗,一筐头子煤就提出来了。煤块子有些发明,还有些湿润,像用水洗过一样。筐头子呼呼放下去,再提上来的或许是一个窑工。窑工一律是黑头黑脸,手里提着一盏陶制的油捻子灯。他们的眼睛一轮,才冒出大大的眼白。那时出煤不按吨计,也不按公斤计,是用长秤秆大秤砣十六两一斤制的抬秤约,按市斤计算。杨向荣的煤窑出煤并不多,一年也就是几万斤,十几万斤。这就不得了啦,把他几百亩地打的粮食都折合成钱,一年的收入还抵不上小煤窑半年的收入多。杨向荣说,他的小煤窑就是他的存钱窖,没钱花了就从窖里取,别看取出来的是黑家伙,一出手换回来的就是白花花的银钱。杨向荣当时在村里牛气得很,保长也是他当着,家里有长枪,也有短枪。他动不动就让护院的人朝天上放两枪,把树上的大鸟惊得乱扑啦。他倒是没养狼狗,时常带出来的是一只公羊。公羊的两只大角向后弯弯着,肩宽背阔,体态高大,显得威武雄壮。杨向荣在后面走,公羊在前面为他开道,路人躲得稍慢一点,公羊两眼一剜,把头一低,伸角就向人家抵去。谁说羊是一种温顺动物,杨向荣把他的羊训练得比狼狗还厉害。杨向荣坐着自家的马车,十天半月到城里去一趟。出门时,杨向荣必戴茶色水晶眼镜,拄文明棍,做的是绅士的派头。据说他到城里是嫖窑子。村里人亲眼所见,杨向荣还从城里买回一个小老婆。因大老婆容不得小老婆,小老婆在杨家的时间不长,就跑回城里去了。杨向荣大概怕他的“存钱窖”被别人得去,一听见山外有炮响,就把窑工遣散,把煤窑关闭了。据说他着人把井口盖了两块青石板,上面还封了土,煤窑似乎就消失了。杨向荣后来没能再从他的“存钱窖”里取钱花,因为旧社会刚换成新社会,他就被镇压了。镇压就是枪毙,就是赏给被镇压的人枪子儿吃。可当时不说枪毙,说镇压。镇压的说法好像含蓄一些,文明一些,也好听一些,谁知道呢?杨向荣家说败就败了。他家的地被分了,房子被分了,衣服被分了,老婆一索子吊死了。杨向荣有一个弟弟叫杨向华。杨向华本来取了一个十分出色的老婆,哥哥一被枪毙,老婆就回到娘家,另嫁他人。不久,杨向华就病死了。杨向荣有三个闺女,两个儿子。三个闺女好歹都嫁了出去,找到了婆家。两个儿子在村里被人叫成地主羔子,时常挨打挨骂。大儿子跑出去,被五花大绑押送回来,过了一段时间又跑了。再跑走就没了音信。二儿子被一些好弄喜事的贫农社员打穿了双耳耳膜,成了聋子,也成了傻子。有人曾看见他在邻县沿村要饭,后来再没人看见过,不知是死是活。这就是说,曾在红煤厂显赫一时的杨向荣家已经不存在了,连个后代人都找不到了。如果要给杨家的“存钱窖”找一个继承人,恐怕都无从寻找。宋长玉请一个老年人循着记忆领他到窑口踏看。那是山根的一块平地,平地上生着一些荒草,一点都看不出煤窑的痕迹。宋长玉用脚在荒草上跺,跺到有一片响声与别的地方不一样,断定煤窑口就在脚下。此后的一天晚上,宋长玉拉了金凤,用铁锨在被断定是窑口的地方刨。刨了大约两锨深,锨头就刨不动了,果然触到了石板。那一刻,宋长玉像是寻到了宝藏一样,激动得厉害,在黑夜里两眼也似乎能放出光来。金凤问他:“怎么,你真的要办煤矿吗?”  
 20、也要办煤矿(2)  
 宋长玉说:“不办白不办,国家的钱别人能拿,我们为什么不能拿!”
 宋长玉找到一个机会对岳父说:“爸,咱们也办一个煤矿吧。”
 岳父说:“办煤矿可不是说话的,得有一定的经济实力才行。”
 宋长玉提到杨向荣留下来的老井,说老井的井筒子说不定还能用,那样的话,不用投多少钱,把井筒子和巷道维修一下就可以出煤。
 岳父摇头,说还是等等再说吧。又说:“那个井筒子我当然知道,从上到下都是用木头框架一架一架砌成的,封起来都快四十年了,那些木头框子恐怕早就沤糟了,井筒子也该塌了,谁敢下去!”
 “咱们可以打开看看嘛,一看就知道了。您要是顾不上,我可以找几个人把它打开。”
 岳父明守福做了一个有力的否定手势,说:“那可不行,不经党支部研究同意,那口井谁都不许动!”
 然而,西村的小煤矿办起来了,东村的小煤矿也办起来了,张庄王庄李庄赵庄刘庄的小煤矿都办起来了。煤是天神留下来的,人人都有一份,赶快挖呀,动手晚了,别人挖一块就少一块。又好比地下的煤是雨后草棵子里长出的蘑菇,你不捡别人就捡走了。于是乎,村村镇镇、坡坡沟沟都挖起来了。平地用木头搭起一个三角架,一根绳子一只筐,用青砖给窑神爷简单垒一个神龛和牌位,给窑神爷点了纸,焚了香,就破土动工。那形势很像当年大炼钢铁时建小高炉,一夜之间,遍地都是小煤窑。宋长玉看见一个井架,就向岳父报告一次消息。岳父却说:“不要着急,煤在地底下放不坏。金子能放坏,煤都放不坏。”大概是形势逼人,形势不等人,岳父口气有些松动,说:“挖煤这事,我只是见过,没干过。”他问宋长玉:“要是不从外面请师傅,你觉得你能行吗?”
 宋长玉说:“我觉得没问题,我在乔集矿时,好几个工种都干过。大猪是四条腿,小猪也是四条腿,挖煤的事大矿小矿应该差不多。”
 说了这话,宋长玉以为岳父该同意动手办煤矿了,不料岳父岔开了话题,问:“你们的房子盖得怎么样了?”
 宋长玉说:“已经盖好了,只是屋里还有点潮,等干一干就可以住人了。”
 “一共花了多少钱?”
 “我们的钱金凤管,听金凤说一共花了八千多。”
 “这个钱数在外面不要对别人说。要是换个人家,盖这四间砖瓦房,没有一万两万下不来。”
 “我明白,这多亏了爸爸您的关照。”
 “金凤这闺女脾气不好,有时候很任性,你要对她多担待。”
 “金凤脾气很好,非常善良。”
 “什么时候请你的父母到红煤厂来看看。”
 “会让他们来的,等有机会了吧。”
 宋长玉从岳父的话里听出来,岳父对他不是很信任。别看他找了明守福的闺女作老婆,明守福对他不但不放手,好像还多多少少留一手。看来他还是要继续忍,继续取得岳父对他的信任。
 邻村刚从监狱放出来的郑四,借钱把煤矿办起来了。一个外号叫“不同意”的从县里告老还乡的退休干部,也拿出积蓄干起来了。郑四一干就发了,黑家伙出去,花票子进来,谁都估不透他的“腰”到底有多粗。村里要建小学堂,郑四一把拿出两万块,还说是“小意思”。初开始,郑四买了一辆乔集矿淘汰下来的旧“北京”,后来觉得不够气派,转眼换了一辆紫红的新“上海”。“上海”在村里进进出出,乡党们远远看见,就知道“大红人儿”回来了。郑四是因盗割矿区的电线被判刑的,现在办矿挖煤不但不算盗窃,还是为国家作贡献,还被誉为致富带头人。县里搞夸富大游行,郑四由副县长陪同,立在第一辆敞篷汽车上,身上斜披大红缎带,上写“农民企业家郑四”,怎一个风光了得!“不同意”虽然也挣了不少钱,但他比较低调,有记者要采访他,或是让他拿钱赞助什么,他一律摇头。年龄相仿的人跟他开玩笑:“你跟小妞儿接吻,会不会接错茬口儿,咬住人家的耳朵?”“不同意”把头摇晃了半天,才把麻痹的面部神经使劲扯了扯,说:“我的革命的大方向始终是正正正正确的。”
 明守福终于有些绷不住劲了,对宋长玉说:“村里党支部研究过了,你可以找几个人把那口井打开看看。”
 宋长玉停了一会儿才说:“村里要是信不过我,让别人去打开也可以。”
 明守福端出长辈的架势,说:“你这孩子,说的这是什么话!村里正是采纳了你的建议,才同意打开那口井。咱爷儿俩谁跟谁呢,我不相信你相信谁!村里姓杨的人家还有不少,他们早就想打开那口井,我坚决不同意。我在会上讲了,那口井不姓杨,也不姓明,什么姓都不姓,而是姓红,红煤厂的红。红煤厂的山是集体所有,地是集体所有,水是集体所有,那口井当然也是集体所有。里面没煤就不说了,要是还有煤,红煤厂的人人人有份儿。我让你带人去打开那口井,你也是代表集体。”
 宋长玉从砖瓦厂叫了几个人,把覆盖在井口的土清除了,把两块大石板挪开了,露出了黑洞洞的方形井口。石板的背面挂满水珠,一股凉气呼地从井口冒出来。井口的最上方嵌着一整块四寸来厚、中间凿出方孔的花岗石,花岗石下面才是木头井壁。宋长玉把木头摸了摸,湿凉滑手,如传说中的巨蟒的肚皮。他用指甲把木头抠了抠,没有抠下什么,这表明木头没有腐朽。层层木头框架不是用剖开的方木而是用树的圆木扣成的,大概比较耐沤。宋长玉事先准备了一个手电筒,他用手电筒往井里照了照,根本照不见底,灯光只走到半道,就被黑暗的井筒吞进肚子里去了。他捡了一个干土块,丢进井筒里,想测测井筒有多深,下面有没有积水。然而土块像被丢进无底无崖的梦里一样,一点回声都听不到。必须到井下看一看,才能知道下面的真实情况。可怎么下去呢?煤井不是水井,蹬着井壁是万万不敢下的,一脚蹬不好,滑下去就会摔成肉饼。宋长玉问村里人,辘轳还有没有?回说,辘轳早就没有了。宋长玉想到岳父的大儿子,也就是他的内兄明志刚。明志刚在矿务局救护队工作,救护队应该有滑轮、绳索等下井设备,他让金凤去找明志刚借一套设备,当没有问题。但他想了想,把这个念头放弃了。他不能在办煤矿的事情上久明志刚的情,他欠一个情,有可能被明志刚夸大成十个情,一百个情,到时候就还不清了。他听说,明志刚对金凤和他的婚事不是很赞成,明志刚让老婆放出风来,他要是敢对金凤不好,明志刚就回来揍他。这些传言,也让宋长玉对明志刚有些反感。宋长玉在岳母家见过明志刚了,他把明志刚喊哥,不知明志刚是鼻子哼还是屁股哼,答应得不是很情愿,样子颇为骄横。宋长玉心里说:“不管你有多横,你妹子也是我老婆,这没办法!”宋长玉还得去找岳父,建议岳父买回一台小绞车。  
 20、也要办煤矿(3)  
 明守福听说买一台绞车需要一万多块,说钱太多了,这事还得商量。  
 21、埋下伏笔(1)  
 绞车没有买,红煤厂探井办矿的事拖了下来。宋长玉到井口看了一次,又看了一次,恨不能变成孙悟空,飞到井下看个究竟。他在村里待不住,后来转到郑四的矿上去了。他一说他的岳父是明守福,郑四说:“明守福那个老滑头,给他当女婿可不容易。噢我知道了,你姓宋,听说红煤厂的旅游就是你搞起来的。”
 宋长玉说:“也算是吧。”
 “你给红煤厂引来了滚滚财源,明守福一高兴,就把他闺女赏给你了,对不对!”
 “郑师傅说话真有意思。”
 “明金凤我也认识,那可是一块好物质,好多人都想要,结果让明守福把物质奖励给你了,你很有福气呀!怎么样,红煤厂打算不打算开煤矿?”
 “我这不是来向郑师傅学习嘛!”
 “开煤矿有什么可学的,在咱这地界儿,往下一捣就是黑窟窿, 是黑窟窿就能出煤。据说在清朝红煤厂就开过煤矿,红煤厂的煤特别有名。”
 “我岳父对办煤矿态度不是很积极。”
 “你不要听他的,那家伙保守得很,拉泡屎还要找个背风的地方呢!他不干,你就自己干。咱们国家的事你不懂,要干什么事都得趁早,等国家醒过闷儿来,把口子一收,你再想开就晚了。”郑四给宋长玉提供了一些信息,其中说到,乔集矿的矿长唐洪涛,一边干着国家大矿的矿长,一边还在附近农村开了一个小煤矿呢!唐洪涛打的是扶持地方小煤矿和与小煤矿联营的旗号,矿上出图纸、技术、资金、设备,村里出土地、人力,所得收入,矿上与村里四六开,矿上得六成,村里得四成。因小煤矿出的煤不在国家计划之内,不受计划支配,唐洪涛想卖给谁就卖给谁,分到的钱就进了矿上的小金库。有了小金库,唐洪涛捞起钱来就方便了。唐洪涛不仅自己捞钱,还拿钱向上面的人买好。唐洪涛买好的手段很高明,是以集资的名义让矿务局、市煤管局、省煤管局的有关领导出点钱,转眼就说赚钱了,要给出资人分红。比如某个领导出了一千,他很快给人家五千。郑四说:“唐洪涛搞的那一套,哄老百姓可以,哄我可不行,他一撅尾巴,我就知道他拉什么屎。咱这么说吧,国家的煤就像一块肥肉,谁都可以吃一口。谁吃到了,算谁有本事。吃不到的,你也别怨别人,是你自己没长那个钩子嘴。我怎么着,大前年我还在劳改煤矿劳动改造呢,一转眼咱也是矿长了,连县长都喊我老弟。依我看唐洪涛也是个聪明人,听说他把上边的人喂得差不多了,把人家的胡子也捋顺了,下一步就要升到矿务局当副局长。”
 郑四说到唐洪涛,又勾起宋长玉对唐洪涛的不满和仇恨。唐洪涛原来也是个农村人,只不过后来当了官,才变成城里人。唐洪涛升了官,发了财,把农村老婆甩掉,又娶了城里人作老婆,凭什么好处都让他一个人得。唐洪涛自己得足了好处,却容不得农村人得一点好处,欲把他宋长玉置于死地而后快。唐洪涛要是升了副局长,管的面会更宽,权力会更大,得到的好处也会更多,他得想办法给唐洪涛上点儿烂眼的眼药儿才好。上次他给矿务局组织部部长写了信,没有得到任何回音。大概因为他没提出什么证据,人家就不理他。他要是告唐洪涛在矿上私设小金库,自己捞钱,恐怕还拿不出什么证据。不行的话,他就制造出一个证据,并把证据抓在自己手里,告一下唐洪涛试试。
 回到村里,宋长玉对岳父说:“乔集矿有淘汰下来的小绞车,爸可以去要一个。爸既然认识唐洪涛,您又是村里的支部书记,唐洪涛不能不考虑工农关系。”
 岳父说:“唐洪涛不一定会给。”
 “咱们可以不说要,说借。”
 “这个我知道。”
 见岳父还在犹豫,宋长玉说:“要不咱就花点钱,给唐洪涛塞点儿好处,我听说唐洪涛吃这个。咱们花个三千两千的,一万块钱的大头儿就省下了。村里要是钱不凑手,我去找人借点儿。”
 “这点钱村里还拿得出。”
 为了让岳父早点去找唐洪涛,宋长玉又说:“我听说好几个小煤矿都是请求大矿支援,大矿不仅支援小煤矿小型设备,把工程技术人员都派出来了。凭爸您的面子,一定马到成功。只要您把小绞车借回来,咱们的人马上就可以下井。”
 见岳父带着砖瓦厂的拖拉机去乔集矿找唐洪涛,宋长玉觉得自己的计策几乎成功了一半,心中不免暗暗有些激动。这个计策是他突然想起来的,称得上一箭双雕。只要岳父依计而行,把计策落实成功,不但可以拉回小绞车,还造下了唐洪涛收受贿赂和私卖国家财产的证据,到那时候,他把证据往唐洪涛的上级单位一告,看唐洪涛怎么逃脱!他相信,唐洪涛看重权力,别的人也看重权力;唐洪涛想升官,别的人也想升官,跟唐洪涛争权的人肯定会有。如果他一个人告不倒唐洪涛,就打听打听,看看哪个副矿长或副书记跟唐洪涛有矛盾,就把证据提供给那些人,大家联起手来,一块儿把唐洪涛拉下马。
 岳父回来了,拖拉机的拖斗里是空的,没有拉回小绞车。宋长玉问岳父:“您没见到唐矿长吗?”
 “见到了,唐矿长很热情,说要跟有关部门说一下,让咱们后天去拉小绞车。”
 宋长玉禁不住高兴地说:“太好了!爸,还是您的面子大呀!要是我去,唐矿长准把我撅回来。”他最关心的是唐洪涛收了钱没有,遂压低声音问:“唐矿长把钱收下了?”  
 21、埋下伏笔(2)  
 岳父点点头。
 “您给他多少?是三千还是两千?”
 岳父伸出了三个手指头,又倏地把指头收回,对宋长玉说:“不要对别人说。”
 宋长玉一语双关地说:“这下就好办了!”
 过了两天,岳父果然把小绞车拉回来了,一同拉回来的还有滑轮、钢丝绳,外带一只大号铁质罐筒。把木头井架支起来,把小绞车安装好,宋长玉拿了一支手电筒和一把铁锨,就要下井看看。明守福对下井是很恐惧的,他问宋长玉:“你先下吗?我看让别人先下吧?”
 宋长玉说:“我不下让谁下呢?”
 来井口帮忙的是砖瓦厂的几个人,明守福看到谁,谁就塌下了眼皮,看样子没一个人愿意下。
 金凤也到井口来了,眼巴巴地看着宋长玉,也不想让宋长玉第一个下井。宋长玉是她的丈夫,在新落成的房子里,她和宋长玉已经有了那种事,她不心疼自己的丈夫谁心疼呢!她问:“井下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宋长玉说:“有没有危险,只有下去看看才知道。”
 “万一有危险怎么办呢?”金凤的眼里含了泪。
 宋长玉看到了金凤眼里的泪,他的眼睛也差点湿了,心中并升起一种类似悲壮的情感。吃不得苦中苦,做不成人上人。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这一连串词意相关的词他都想起来了。他必须带头下去,让岳父看看,为了红煤厂的经济发展,他是义无反顾的,是奋不顾身的。同时,他要摸清这个煤井的底,亲手掌握第一手资料。比如井下若是有珍宝的话,让别人先把珍宝看到就不好了。他在井上另外拴了一根长绳,长绳上方系了一个铃铛,告诉金凤和井上的人,若需要停车,他就晃一下铃;通知开车提升,他就晃乱铃。宋长玉对煤井里的状况心里也没底,也很害怕。想想看,几十年过去了,井上早已改朝换代,谁知井下会是什么样呢?他坐上罐筒,当罐筒徐徐放入井筒的一刹那,真有一种下地狱的感觉。罐筒在往下放,他的心却像是在往上提,一直提到嗓子眼那里,仿佛一不小心,那颗恐惧的心就会从嘴里吐出来。为了防止出现那样的事,他闭紧嘴巴,一口一口往下咽吐沫。其实他嘴里并没有吐沫,往下滚动的是他的喉节,咽下的是紧张的空气。他怕什么呢?不是怕井下曾经死过人,也不是怕井下氧气不足,说来可笑,他怕的是井下万一生存着蟒蛇。他小时候听大人讲,老家村东河边那座废弃的砖窑里,盘踞着一条巨大的蟒蛇。有人看见蟒蛇出来到河边喝水,身子粗得像布袋,头大得像笆斗,两只眼睛像两只红灯笼。蟒蛇的头探进河里,尾巴还在窑洞里没出来。蟒蛇到河里喝一次水,半槽河水霎时间矮下去一尺。说蟒蛇吃起人来更不当回事,在半里地之外往肚子里一吸,如吸下去一枚小肉丸儿。他还听人说过,凡是一个洞子久弃不用,就很容易成为蟒蛇的窝。罐筒越往下放,凉气就越大,如传说中蟒蛇口里呼出的气体。他用手电筒照照井壁,那些又黑又圆又湿又亮的木头无不像蟒蛇的身体。他跟自己打了一个赌,万一井下有蟒蛇,万一他被蟒蛇吃掉,怪他的命不好。要是不被蟒蛇吃掉呢,他就有可能当上矿长,从此大福大贵。他去郑四的矿,听罢郑四自称矿长,他心里一动,受到很大启发。郑四能当矿长,他为什么不能呢?郑四是犯过罪的人,是身上有污点的人,这样的人都能当矿长,而他走得正,站得正,身上清清白白,当矿长更没问题。他不承认被乔集矿解除劳动合同就是什么污点,那是不愿意成为他老丈人的唐洪涛对他的污蔑和陷害。唐洪涛有什么了不起的,他要是也当上矿长,在名义上和现在的唐洪涛就可以平起平坐。
 宋长玉赌赢了,他在井下没遇到什么蟒蛇,没有被 蟒蛇吞掉。既然老天爷让他赢,红煤厂矿的矿长他就当定了。井下的情况还算不错,整个井筒没有塌掉,还可以使用。他原来估计井底会有积水,但积水并不多,还没有盖过脚面。往巷道里面走,积水没有了。他在巷道中间看见一个荆条编的筐头子,筐头子上面拴着绳子,里面盛着一些煤块。他纳闷筐头子这长时间还没沤烂,用脚尖一碰,筐头子随即解体,里面的煤块轰然摊成一地。他用鞋底碾了碾,别看荆条还是荆条的形状,但早已朽成了碎末。那根绳子也是,早变成了绳子形状的面面儿。再往里走,就进不去了,因巷道塌得厉害,把巷道几乎堵实了。让宋长玉甚感欣喜的是,巷道上方塌下来的不是石头,是煤。从上面运下一些坑木,把巷道清理支护一下,马上就可以向上提煤,这事真是他妈的太便宜了。杨向荣成了枪下鬼,却把便宜留给了他这个外乡人,你看这事闹的。
 晃了乱铃回到井上,宋长玉肚子里的欣喜一点也不露,只是摇头。岳父问他井下情况怎么样,他说这口井封闭得时间太长了,下面的巷道都塌了,进不了工作面。
 岳父问:“你看有没有可能挖出煤来?”
 宋长玉没有从正面回答岳父的问题,却说:“爸,要不您也下去看看吧?”宋长玉听金凤说过,金凤的大爷爷,也就是明守福的亲大伯,就是在这口煤井里被砸死的,所以明守福从小就害怕下井,一听说下井腿肚子就打哆嗦。明守福年轻时本来也有到国家大矿当工人的机会,因他害怕下井,就没去当工人。宋长玉知道了岳父不敢下井,才提出让岳父也下井看看。  
 21、埋下伏笔(3)  
 岳父说:“你看了就行了,我不用看了。”
 宋长玉跟岳父来到岳父家,对岳父说:“这口井想要出煤,村里至少要投入五万元,这里面包括买坑木、矿灯、井下用的运输工具等项用钱,还包括使用工人所需的工资。”
 岳父说:“村里拿不出那么多钱。”
 宋长玉说:“这样的话,我就去银行贷款。”
 “贷款需要有人担保,还要有值钱的东西作抵押,你拿什么作抵押?”
 “实在没办法,我就用新盖的房子作抵押。”
 “房子是你和金凤的共同财产,不能由你一个人说了算,要作抵押,得金凤同意才行。”“金凤肯定会同意,只要我干的是正事,金凤就会支持我。”
 岳父点了一颗烟,吸了两口,问:“要是投进五万块钱的话,多长时间能收回来?”
 “我估计半年就可以收回来。”
 “你的意思是半年以后就可以赚钱?”
 “差不多吧。”
 “你有把握吗?”
 宋长玉像是想了一会儿才说:“我考虑了一个方案,还不太成熟,说出来跟爸商量。这个矿还是以村里的名义办,属集体所有,您是总负责人。但您的工作太忙了,办煤矿事情肯定特别多,您不可能把主要精力放在煤矿上。您可以把办矿的事委托给我,由我来承包。我跟村里签一个协议,半年之后,把村里投入的钱还上;一年之后,矿上可以交给村里十万元利润。”
 听宋长玉这么一说,并观察了一下宋长玉有些发红的脸色,明守福心里有数了,判断出井下的情况还不错,起码不像宋长玉说得那样糟糕。他笑了笑,又笑了笑,说:“你这孩子,井下的情况你没给我打埋伏吧?”
 宋长玉说:“爸,我这样说您可能误会了。其实我是冒很大风险的。我想过了,有风险我也要冒一下。没有高风险,就不会有高回报。除了搞旅游开发风险不大,办煤矿肯定有风险。因为您是爸,把我当您自己的孩子看,我才对您说这个话。常言说一个女婿半个儿,我的父母不在这里,我觉得您和妈跟我的亲生父母差不多。在红煤厂,我只有依靠您,只有托您的福。煤矿只要能赚钱,我不会让您和妈缺钱花。一年之后,要是收入好,我另外再给您和妈五万块,算是孝敬二老的。”
 明守福说:“我也想了,这个煤矿让别人干我还真不放心。扒着人头数数,村里除了你,也没有这个能人。不过你要承包煤矿,这是个大事,不能这说包给你就包给你。我还要跟村里其他干部说一说,做做别的干部的工作,如果大家都同意由你承包,事情就好办了,谁想捣蛋也捣不成。我的意思你明白吧?”
 过了两天,明守福通知宋长玉,说村里已经研究过了,同意把煤矿包给宋长玉经营,让宋长玉把协议拿出来吧。
 宋长玉所说的协议还在脑子里,还没有写在纸面上,但他说,协议在家里放着,他去取来。又说,协议只有一份,他还要再抄一份。回到家里,他赶紧动手起草协议。根据他跟乔集矿签订劳动合同时留下的印象,他把红煤厂村写成甲方,作为承包人,他把自己写成乙方,接着把甲方应该怎样,乙方应该怎样,各写了好几条。他给乙方拟定的第一个承包期为十年,强调此协议具有法律效力,双方必须认真遵守协议各项条款,不得单方面中终止协议。
 他把协议拿给岳父看,岳父戴上老花镜,一条一条看得很仔细。岳父把协议看完了,夸宋长玉行呀,问:“这些名堂你从哪儿学来的?”
 宋长玉没说从哪儿学来的,说:“爸,您看有哪些条款需要修改,提出来,咱们再商量。”
 明守福当时没在协议书上签字,说:“你把协议留下吧,我让会计也看看。”
 后来明守福把协议书改了三个地方:一、第一个承包期十年太长了,改为五年;二、村里给煤矿的五万元投入分期分批付给;三、不管煤矿是否盈利,半年之后,村里投入的五万元都要按时还清。一年之后,十万元承包费必须按时交给村里。以后的年份,每年应上交的承包费在头年的基础上递增百分之十。
 这些改动,宋长玉基本同意。他跟岳父讲了一点价钱,要求把第一个承包期增加一年,由五年改成六年。他跟乔集矿签订的第一个劳动合同期限就是五年,他觉得这个年限不够吉利,而六年,有六顺之意。岳父同意了他的要求。宋长玉还向岳父提了一个不在协议范围内的要求,要求村里给他选 派一个得力的人,负责矿上的治安保卫工作。岳父认为这好办,他把自己的侄子明志强推荐给宋长玉,说明志强是村里的治安委员,负责矿上的保卫工作最合适不过。岳父说:“你记着每月给你志强哥开点工资就行了。”
 宋长玉说:“那是当然。”
 宋长玉跟岳父在岳父家签协议时,岳母也在家,岳母说:“看你们爷儿俩,弄得还跟真的一样。”
 明守福说:“不是真的还能是假的!你去弄两个菜,我跟长玉喝两盅。”    
 第六章  
 22、当上了矿长(1)  
 宋长玉着人在井口周围拉上了围墙,还盖了两间办公室,一天到晚守在那里。他模仿乔集矿的样子,让人做了一块挺大的木牌,漆了白底,上写红煤厂煤矿五个大字。牌子很醒目,在阳光的照耀下,老远就看得见。他在办公室里安装了电话,并印制了名片。名片上出现的他的职务当然是红煤厂煤矿矿长。他不许工人把煤矿说成煤窑,说那个窑字不好听,显得不够大气。如果把煤矿说成煤窑,他岂不成了窑长,那成什么话!还有,他听说在旧社会人们把妓院说成窑子,一说到窑,人们就容易往那方面联想,容易把意思弄混淆。而矿字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一说到矿,哐当一下子,显得十分响亮。矿上的工人都是他到市里火车站的站前广场招来的,招工很容易,他随便招招手,呼啦就围上来一大堆。他招工招得很挑剔,年岁太大的不要,文化水平太高的也不要。因为他知道自己,由己推人,知道人上学上多了,心思就多,就不好领导。反正他又没打算在矿上搞机械化采煤,文化水平高了也用不上,只要看着身体好,能干活,人又比较老实,就可以了。有一个年轻人,说自己高中毕业。宋长玉说:“你到我的煤矿只能大材小用,可惜了。”年轻人改了口,说自己刚才说错了,他只是初中毕业。宋长玉说:“做人要诚实,你这样就不行,一会儿高中毕业,一会儿初中毕业,叫人没法相信你。”他本来想回老家招些人来,老家的剩余劳力很多,不少年轻人都在老家闲着。他要是一回老家招工,老家的人就会知道他现在当了矿长,他就会显得很风光。考虑再三,他最终还是把这个想法放弃了。越是沾亲带故,调皮捣蛋的人就越多,老家的人万万招惹不得。等矿上的一切走入正轨,他倒是可以写封信,悄悄让他的弟弟长山到矿上来。
 他也不许矿上的工人喊他老板。怎么说呢,他一听见老板这个叫法,就难免想到压迫、剥削、旧社会和资产阶级等等词汇,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仿佛他一下子变成了剥削阶级似的。他对工人说:“我的老家也在农村,咱们都是兄弟。什么老板不老板,你们直接叫我宋长玉就行了。”工人们当然不敢叫他的名字,都喊他宋矿长。这正是宋长玉所希望听到的叫法儿。
 外出采购东西,或是有人到矿上联系业务,宋长玉都是先给人家掏名片,说:“给,这是我的名片。”在乔集矿工作时,他曾想过用乔集矿的信签和信封证明自己的身份,而现在使用名片作自我介绍,真是再好不过。他不知道名片这种形式是谁发明的,反正使用名片很合他的心思。跟一些人初次见面,他哪里好意思上来就说他是矿长,可他又特别需要让人知道他是矿长,那么好嘛,这时名片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他把名片往对方手里一递,什么话都不用说,人家就知道了他的头衔是矿长。其实这也是文字的力量,文字无声胜有声,在有些情况下,文字的力量是口头说话的力量所不能代替的。他一次就印了三百张名片。在名片上,他的名字用的是楷体字,字印得很大,占了整个名片的三分之一。以前给夏观矿工报写稿时,他特别渴望自己的名字变成印刷体出现在矿工报上,但愿望没能实现。现在,他的愿望换了一种方式,出现在名片上了,而且一出现就是三百次。这是他的名字第一次以印刷体的形式出现,他越看越好看。看着看着,他的名片上似乎站起一个人来,这个人代表他,好像比他本人还要好看。名片上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味,那是印制名片时使用了香水。这种香味也让他觉得很好闻。有人接到名片时,还把矿长二字读了出来,这使宋长玉觉得非常受用。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也当上了矿长。怎么着,唐洪涛是矿长,他现在也是矿长。煤矿虽然有大小之分,所有制性质虽然也有国家、集体和个体之分,但谁能否认他的煤矿也是煤矿,谁能否认他也是一家煤矿的矿长呢!
 宋长玉还把名片给了金凤一张,让金凤闻闻香不香。金凤放在鼻子上闻了闻,说挺香的。宋长玉说:“这就是我,你闻到名片上的香味,就等于闻到我的香味了。”
 金凤说:“这不是你,你能搂着我睡觉,它能吗!”
 他们买了大床,已搬到新房子里去住。他们没有举行什么婚礼,说是旅行结婚,两个人到省城转了一圈,并在城里住了两天,就算把结婚的仪式举行过了。金凤问过宋长玉,要不要回宋长玉的老家看看。宋长玉说现在太忙,等过年的时候再说吧。每晚每晚,宋长玉都把金凤紧紧地搂在怀里,问:“金凤,金凤,是你吗?”金凤说:“是我。”“夜里我看不见你怎么办,你身上有什么记号吗?”“你要什么记号?”“你身上长的有瘊子吗?”金凤想了想,没想起自己身上有什么瘊子,说:“我身上你都看了,也都摸了,有没有瘊子你还不知道吗?”宋长玉说:“那我得再检查一遍。”金凤把身子平展着,说:“你检查吧,随你的便。”宋长玉闭着眼,检查了上边,又检查下边,对金凤说:“这回我检查出来了,你身上一共有三个瘊子呢。”金凤说:“你骗人,我身上有瘊子,我自己怎么不知道!”宋长玉故意卖关子,说:“对了,人往往不了解自己。”“你得告诉我。”宋长玉捉了金凤的手,把三个“瘊子”自上而下逐一数给金凤:“一个,两个,这是第三个。”数到第三个“瘊子”时,“瘊子”迅速发胀,金凤有些受不了,说:“这不是瘊子,你坏,你坏……”  
 22、当上了矿长(2)  
 亲热过后,金凤问宋长玉:“你现在还想唐丽华吗?”宋长玉说:“你老提唐丽华干什么?”金凤在宋长玉怀里撒娇:“你说嘛,我就让你说。”“你让我说什么?我说不想她,你不会相信;我要是说想她,你该吃醋了。”“你说实话嘛!”“你真让我说?”“说吧,没事儿。”宋长玉说:“在没认识你之前,我是有点想她,一跟你好,我就不想她了。你这么好,我还想她干什么!”“真的,你没骗我吧?”“当然是真的,我骗你干什么!以后不许说骗不骗的,这个字眼儿太难听了。”金凤说:“你听着,这一辈子你只许跟我好,不许跟别人好。”宋长玉没说话。金凤晃着他问:“我的话你听见没有?说话!”宋长玉说:“我觉得你的想法挺可笑的,除了你,谁会跟我好呢!”“那可不一定。”宋长玉把金凤搂得更紧些,叹了一口气说:“金凤你记着我的话,你不但是我的爱人,还是我的恩人呢!”
 宋长玉不让金凤在桥头卖票了,取得岳父的同意后,他让金凤到矿上当会计。金凤有些畏难,说她可不会算帐。宋长玉说,当会计没什么难的,一学就会了。现在算帐又不用打算盘,是用电子计算器。把计算器上的数码一摁,加减乘除都可以,而且准确得很。宋长玉又说:“什么工作都需要学习,都是从不会到会。就说我吧,我以前没当过矿长,现在也是在学中干,在干中学。有一句话我特别相信,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只要不外出,宋长玉每天都要到井下看一看,要求工人一定要注意安全。有时他还和工人一块儿干活。他不像唐洪涛,到井下只是为了作作样子,摆摆姿势,好让人家给他照相,登报纸。这里是他自己的煤矿,支一根柱子,攉一锨煤,都是给自己干的。他是真干,抄起攉煤的铁锨,一会儿就干得满头大汗。常常是,金凤回家做好了饭,到矿上喊宋长玉回家吃饭,宋长玉还在井下没上来。金凤回家把饭热了热,再到矿上喊宋长玉,宋长玉仍没有上来。干脆,金凤把饭菜装了饭盒,提到矿上来了。宋长玉终于从井下上来了,他的脸还黑着,手还黑着,却抓过饭就吃。金凤让他把手脸洗一下再吃,说煤粉子都落到饭里去了。宋长玉说没关系,权当给饭撒点黑胡椒面。他一边吃,一边夸老婆做的饭真好吃。有时正吃着饭,有电话来了。金凤拿起电话,刚说“他正吃饭”,宋长玉就把电话要过来了,宋长玉说:“好的,好的,我现在就去!”电话那头的人大概跟宋长玉开玩笑,问刚才接电话的是不是他的女秘书。宋长玉说:“什么女秘书,我哪里用得起女秘书!接电话的是我老婆,你不要开玩笑。”
 别看宋长玉这么忙,有一件事他没忘了做,他认为这件事对他来说十分重要。既然前面埋下了伏笔,他不能让笔老是伏着,得做成文章,把伏笔的作用显现出来。上高中时,他听语文老师讲过文章做法,有一种做法是说,文章开头时写到一把剑在鞘里插着,到文章高潮处,就得把剑从剑鞘里抽出来,给剑派上用场。按这个说法,他的“剑”也该出鞘了。他这次写的信是举报信,不再是申诉信。他没有再把信寄给矿务局的组织部,而是寄给了矿务局的纪律检查委员会。他知道了,党员干部犯了错误,都是由纪委查处。他还打听出来了,一个干部的贪污、受贿金额若超过两千元以上,就要受到严肃查处。岳父送给唐洪涛的钱是三千元,肯定超过了受贿金额的上限。他的举报信写得很具体,哪月哪天红煤厂的村支部书记明守福给唐洪涛送了三千元钱,哪月哪天唐洪涛就把价值超过万元的矿用小绞车送给了明守福。他说他是明守福的女婿,现任红煤厂煤矿的矿长,他完全可以证明这件事。作为举报人,他在信上写上了自己的真实姓名。他说,他是为了维护国家利益和人民财产不受损失才写这封信的,他表示相信,党的纪检部门一定会对唐洪涛这样的腐败分子进行查处。如果唐洪涛在矿务局得不到查处,他将保留一个公民继续向市、省等上级纪检部门举报的权利。
 举报信寄出一段时间后,宋长玉就开始打听有关乔集矿的情况,希望尽快听到唐洪涛被撤职的消息。可是,半个月过去了,据说乔集矿的矿长还是唐洪涛。一个月也过去了,唐洪涛仍没有倒掉。因为宋长玉手边也有了电话,他打探消息是很方便的。他向谁打探消息呢?是向唐洪涛的儿子唐胜利。老子的职位有什么变化,儿子一定会知道。他装作对过去的事情不再计较,装作跟唐胜利聊天,顺便问到了唐胜利的爸爸:“你爸爸最近怎么样?还是那样忙吗?”
 唐胜利说:“他还是那样,一天到晚瞎忙。”
 “听说你爸爸快当副局长了,提前向他祝贺!”
 “没有吧,我怎么没听说!”
 “你是故意保密吧?”
 “没有没有,我真的不知道。”
 “你什么时候到我们矿来看看,我随时欢迎你,请你喝酒。”
 “我听说你当上了矿长,可以呀,进步够快的。”
 “我这个矿长跟你爸爸不能比,你爸领的是正规军,我们不过是杂牌军。”
 “杂牌军有杂牌军的优势,我看现在的形势是杂牌军包围正规军,正规军快要顶不住了。”
 “看来你对形势很有研究,不愧是当记者的。”  
 22、当上了矿长(3)  
 “有研究说不上,我们得到的信息不过多一些,说不定哪一天我也要下海。”
 “你开什么玩笑,你端着国家的铁饭碗,背后又有唐矿长那棵大树,谁下海也轮不到你呀!”
 “谁都靠不住,靠谁都不如靠自己。我觉得你现在走的这条路就挺好。”
 再给唐胜利打电话,宋长玉听唐胜利说了唐丽华的一些情况。唐丽华从市里进修回来后,没有再当护士,也没有当医生,而是到矿务局总医院工会,当上了工会的副主席,级别是副科级。唐丽华已经结婚,她的丈夫是矿务局的团委书记,名字叫元金年,级别是正处级。他没听到什么好消息,却听到了唐丽华嫁人的消息,这使他心里涌出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像是酸味儿,又像是苦味儿。他记起唐洪涛跟他说过,唐丽华已经有对象了,对象的名字叫元金年,还说了元金年当时的职务。当时他不相信唐洪涛的话,以为唐洪涛不过是拿元金年压他。看来唐丽华还真的做了元金年的老婆,真他妈的没办法。他跟元金年当然没法儿比,过去没法儿比,现在也没法儿比。元金年是团里的书记,是正县团级,他呢,虽说有了矿长的名份,什么级也不级。人家是书记娶主席,主席嫁书记,当然很合适。宋长玉还听唐胜利说到一个情况,使他一下子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你道怎的,原来元金年的爸爸是矿务局组织部的部长。这就不难理解了,唐洪涛为什么坚决反对他和唐丽华谈恋爱,为什么极力主张把女儿许配给元金年,原来他要跟部长联姻,要编织自己的关系网,为自己升官铺平道路。这就不难理解了,他给元部长写了申诉信为何得不到任何回音,为何石沉大海,原来他把信投到唐洪涛的亲家手里去了。他后悔自己怎么那样傻呢,怎么没想到儿子和爹姓的是一个元呢,怎么没想到部长是元金年的爸爸呢!而他寄给纪委的举报信迟迟没有什么消息,是不是唐洪涛跟纪委书记,或者说组织部长跟纪委书记,也有什么亲戚关系呢?宋长玉读过《红楼梦》,知道其中有一个护官符,知道贾家王家史家薜家相互之间的关系,他们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矿务局的那些干部,是不是也都有自己的护官符呢?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真的要向矿务局的上级单位举报。他跟唐胜利要了唐丽华的电话号码,说适当时候打电话向唐丽华祝贺一下。  
 23、回老家过年(1)  
 这年春节,宋长玉给工人放了假,要带妻子金凤回老家过年。他出来了好几年,连着三个春节都是在外面过的,这第四个春节,他决定回老家过。他写信对父母说过,要是不混出个人样儿来,他就不回家。现在他当了矿长,又在外面娶了老婆,应该说混得还可以吧。他给金凤买了金戒指、金耳环,和带翻毛领子的裘皮大衣,把金凤打扮得像个贵妇。他自己也买了新皮鞋和呢子大衣,穿上在镜子前照了照,颇有些企业家的派头。他带了足够的钱和足够的香烟。他买的烟是国内最好的,也是最贵的。他自己虽然不吸烟,但回老家一定要买好烟。他懂得老家的规矩,凡是从外面回去的人,一定要给乡亲们让烟,见一个让一个。而乡亲们也习惯看一看香烟的牌子,如牌子响亮,乡亲们会显得很高兴,让烟的人脸上也会大增其光。换句话说,你拿出的烟是什么级别,几乎是你地位和身份的标志,乡亲们也往往会从香烟的优劣程度上衡量你在外面混得怎么样。所以不少人在外面省吃俭用,宁可苦着自己,回家也一定要买烟,而且尽量买好烟。金凤见宋长玉仅香烟就带了一提包,问他带这么多烟干什么?宋长玉说:“你不知道,我们那里的人特别能吸烟,能一颗接一颗不住嘴地吸,烟带不够可不行。”他帮金凤把金戒指、金耳环都戴上,说:“你现在才真正变成金凤凰了。”金凤把两个金耳环在穿衣镜前左右看看,问:“那我以前是什么凤凰呢?”宋长玉说:“以前嘛,是土凤凰呗!”“按你的说法,是你把我变成金凤凰了?”“你说呢?”金凤说:“我不说,我一说你该说我迷信了。”宋长玉听出金凤话里有话,说:“说说嘛,没关系的。”“我说了,不许你说我讲迷信。”“说吧,说吧,我不说你。”金凤说,她妈曾背着她找算卦的先生给她算过一卦,算卦的先生说,因为她名字里有一个金字,要是找对象,最好找一个名字里带玉字的,说是金配玉,主富贵;玉配金,一辈子荣华富贵扎下根。她妈跟她一说,她原来根本不相信这一套,埋怨妈不该给她瞎算卦。只有女孩子的名字里才容易带玉,男孩子里哪有什么名字里带玉的呢!反正她的所有男同学,还有村里的男孩子,没有一个名字带玉的。她想来想去,倒是想起了有一个人的名字带玉,那是她的姑父,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后来宋长玉一到红煤厂,她一知道宋长玉的名字叫宋长玉,第一个感觉不是高兴,而是害怕。她想,坏了,名字带玉字的男人来了。一开始,她一看见宋长玉就害怕,害怕得身上打哆嗦,收都收不住。她觉得宋长玉不是一个人,一定是老天爷派来的,不然的话,怎么就那么寸呢!她正找不到名字里带玉的,带玉的人就来了,而且和她的岁数大小差不多,她还要天天给宋长玉做饭吃。有一天,她越想越害怕,竟掉了眼泪。妈问她哭啥呢,她再次埋怨妈,不该给她瞎算卦。妈一想就明白了,可不是咋的,小宋的名字里带着一个玉字。妈似乎也有些害怕,说:“我日他娘,那个算卦的算得还怪准呢!”
 听金凤说了原委,宋长玉有些愣怔。说起来他也自以为是个喜欢咬文嚼字的人,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他要是想到这一层,早早跟金凤说出来,金凤就会把算卦先生的话也说出来,那样的话,他不必费那么多心思,不必做那么多铺垫工作,金凤也会乖乖跟他走。他本人从来不算卦,也从来不相信算卦先生能把人的前途、命运和婚姻预测准确。但他自己不信,并不反对别人相信。像金凤和金凤的妈妈,相信算卦先生的话就很好,金凤这一辈子就会死心塌地地跟他过。至此他也明白了,明守福为什么没有反对女儿嫁给他这么一个漂泊而来的外乡人,原来算卦先生的话起了作用。从这个意义上讲,他能和金凤结合,媒人是那个不知姓名的算卦先生。他说:“我们俩能走到一块儿,看来是老天爷的安排。老天爷安排你在红煤厂等我,又安排我到红煤厂来,我一来,咱俩就认识了。金凤,你现在看见我还害怕吗?”金凤说:“还是有点害怕。”宋长玉把金凤搂住了,问:“我有那么可怕吗?”金凤说:“可怕倒不是,反正,怎么说呢,我也说不来。”宋长玉亲了金凤一下,说:“我们两个是平等的,你今后不要怕我,你要是怕我,我心里该不安了。”“那,你以后会打我吗?”“我的傻小凤儿,我爱你还爱不够呢,怎么会舍得打你!”
 宋长玉把带金凤回老家过年的事提前写信告诉了父母,父母把院子内外打扫得干干净净。他们刚来到院子门口,有小孩子跑着向父母报告了消息,母亲就从院子里迎了出来。母亲一把抓住了宋长玉的胳膊,说:“我的儿,娘可你盼回来了!”娘的泪水涌满了眼窝儿。宋长玉叫了声娘,见娘的头发已白了一半,眼睛也湿了。宋长玉把身后的金凤介绍给娘,说:“这就是我在信上给您说的金凤。”金凤叫了一声妈。娘答应着,把金凤也叫成“我的儿”,接过金凤手中的提包,让他们赶快回屋歇歇。娘冲院子里喊:“长玉他爹,你在屋里干啥呢,快出来接着两个孩子!”娘的眼泪流出来了,可娘只顾高兴了,像是没有察觉,没有擦去,两道湿印就在鼻窝两边挂着。娘又对金凤说:“我的儿,咱家可是穷啊,回家让你受委屈。” 金凤笑了笑,说没事儿。长玉的爹从屋里出来了,两手扎煞着,问着回来了,只是笑,笑得很是羞涩,像害怕见人一样。一个大老头子,又不是大闺女,有什么可羞涩的呢?爹像是发现了什么,当爹的样子才有所恢复,他问:“长山呢?我让长山去镇上汽车站接你们,这孩子接到哪儿去了?”宋长玉说,到县城后,他们租了一辆三轮摩托,直接回来了,没有坐长途汽车。爹说:“怪不得呢,我说长山怎么这么没用呢!”  
 23、回老家过年(2)  
 趁串门的乡亲还没来,宋长玉掏出三千块钱给爹,让爹办年货。
 爹没有接,说:“年货已经办齐了,钱你自己留着吧!”
 娘说:“你儿给你的钱,还不快接着!”
 爹这才把钱接过去了,说:“这钱留着翻盖房子。”
 宋长玉仰脸把房子看了看,说:“房子是该翻盖了。这钱你只管花,翻盖房子的钱我回到矿上再给您寄。两万块钱够了吧?”
 爹说:“两万块钱用不完,咱们这里盖四间砖瓦房,有一万多块钱就够了。”
 宋长玉说:“要盖就往好里盖,争取一步到位。您要是不想盖老式的起脊房子,盖两层子楼也可以。”
 爹和娘互相看了看,知道这孩子在外面真是发财了。娘说:“村里还没人盖楼,咱可不敢盖。能盖四间浑砖到顶的瓦房,就好到天上去了。”
 宋长玉打开带回的一只下面安有四个轱辘的大箱子,往外掏衣服,他给父亲、母亲、弟弟和姐姐,每人买了一套新衣服,说:“爹,这是您的。娘,这是您的。过年了,换身新衣服吧!”又说:“这都是金凤让我给你们买的。”
 娘的眼窝子又湿了,说:“我有十来年都没穿新衣服了。你看我,只顾高兴了,忘了给金凤烧茶喝。我给金凤烧鸡蛋茶去。”走到灶屋门口,娘又转了回来,说:“长玉他爹,快把咱给儿媳妇准备的见面礼拿出来!”
 爹显得很不好意思,说:“太少了,拿不出手啊!”
 娘说:“多少是咱对孩子的一点心意,给见面礼也是咱们这儿的规矩,咱们不能坏了规矩。”
 爹到里屋把见面礼拿出来了,是三百块钱。爹把钱递给金凤,说:“孩子,让你见笑了!”
 金凤说:“爸,我不要!”却看着宋长玉。
 宋长玉说:“收下吧,见面礼一定要收下,这是规矩。”
 金凤只好把钱收下了,说:“谢谢爸爸妈妈!”
 说话间一些乡亲们陆续来了,宋长玉赶紧给男人们拿烟,给妇女和孩子们拿糖。有人问这烟多少钱一盒。宋长玉说了价钱。问话的人有些惊叹,说一颗烟不是顶六七毛嘛,这哪是吸烟,跟烧钱差不多,六七毛一会儿就烧没了。有个妇女说,有买一颗烟的钱,够称二斤盐的。另一个妇女纠正说,称二斤盐可不止,能称待好三斤呢!那些人吸着烟,吃着糖,说着话,眼睛过来过去在金凤脸上看。宋长玉的一个堂嫂说:“他婶子长得怪洋气呀,跟电影里边的人差不多。”“他婶子”指的是金凤,金凤不知是指她,没有什么反应。宋长玉只得对金凤说:“嫂子说你长得洋气呢!” 金凤吃了一惊似的,脸红了,笑着说:“说我呢?我洋气什么,一点儿都不洋气。”
 一个在村里小学校当老师的人问宋长玉:“听说你现在当矿长了,不简单哪!”
 宋长玉说:“没什么不简单的,要是把你放在那个位置上,你也能干。”
 当老师的人连连摆手,说:“不行不行,我可干不了。”
 宋长玉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了那位老师,说:“给你一个电话。”
 串门的人都没见过名片,伸头乱看,乱问,啥?啥?有人把名片当成了电话,问:“这电话怎么打呀?”
 那位老师说:“什么电话,这是名片。连名片都不知道,还电话呢!这上面印的有电话号码,现在当干部的出门都带名片。”
 这个说:“给我一张。”那个也说:“给我一张。”他们大概把名片当成了烟和糖,好像谁不要一张谁就吃了亏。
 宋长玉把名片一一发给那些向他伸手的人。
 还是那位老师指着一个不识字的妇女说:“你连一个字皮都不识,要名片干什么,你以为名片是扑克牌呢!”
 那个妇女恼着脸子说:“不识字怎么了,不识字我当画看。兴你要,就不兴我要!”
 “好好,要吧要吧,谁敢不让你要!”当老师的转向继续跟宋长玉说话:“听说你原来不是在乔集矿上班吗,怎么又到红煤厂矿当矿长去了?”
 宋长玉想到了,乡亲们一定会问到这个话题,他早有准备。他当然不会把在乔集矿的遭遇说出来,那个过程过于曲折。就是对自己的父母,他也不打算说出来,要保持给父母写信时的一贯说法。当着这么多乡亲,他觉得有点像新闻发布会,每一句话都是很重要的。他把身子坐得端正些,说:“在乔集矿,我只能当一个采煤工,只能听别人的指挥。到了红煤厂我就可以指挥别人,可以更好地发挥自己的作用。现在的情况跟以前不一样了,人才可以互相流动,北京的人可以到上海工作,上海的人也可以到北京工作。这么跟你说吧,现在在我那个矿当工人的,全国各地的人都有,只要干得好,我对他们一视同仁。”
 当老师的人马上报名:“我去你那个矿干怎么样?”
 这个问题宋长玉事前也想到了,村里人知道他在外面当矿长,肯定会有不少人要求到矿上工作。他把屋里的人扫视了一下,见不少人眼睛看着他,嘴巴已张开了一半。他不能答应老师的要求,他要是一答应,别的人会像跟他要名片一样,纷纷提出到矿上工作的要求,那样就麻烦了。答应给人家安排工作,可不像给人发名片那么简单。村里那么多年轻人,都急着到外面打工,他要谁不要谁呢?弄不好就会得罪人。于是他说:“教师的岗位很重要,你还是好好教书吧。”  
 23、回老家过年(3)  
 “重要个屁,学校的老师已经三个多月没领到工资了!”
 宋长玉说:“随后咱们单独谈谈。”
 第二天,宋长玉要带着金凤到镇上赶年集,他对金凤说,他们这里的年集非常热闹。他要通过赶集让当地人知道,他就是宋家庄的宋长玉,现在的宋长玉不是以前那个一文不名的宋长玉了。他跟父亲说的是,他还要办些年货。父亲虽然把年货办齐了,但他对有些年货不够满意。比如,父亲买的鞭炮是两千头一挂的。他知道,父亲买这么长的鞭炮,已经鼓了很大的勇气,已经破了例。他在老家过年时,父亲一般只买二百头的短鞭炮。他说,两千头的鞭炮少了一点,至少要买五千头到一万头的。再比如,父亲买的红蜡烛是半斤一只的。宋长玉说,半斤一只的蜡烛太小了,他到集上看看,要把最长最大的蜡烛买回来。弟弟长山提着篮子跟在他们后边,准备提年货。母亲提出,她也要去赶年集。宋长玉能理解母亲的心情,母亲多少年没这么高兴过了,她要跟儿子儿媳一块儿到集上去高兴,去骄傲,去接受别人的夸奖。在集上,他们果然遇到了不少熟人。别人问一句,母亲就说:“这是俺大儿,这是俺大儿媳妇!”母亲兴奋得脸上一直放着红光。有妇女问:“你儿媳妇身上穿的那是啥衣裳,看着毛烘烘的。”母亲说:“我也不知道,听说这一件衣裳值六七千块呢!”问话的妇女惊叹道:“哟,我的老天爷,这样的衣裳只有城里人才穿得起,咱乡下人连摸都不敢摸,恐怕一摸还烧手指头呢!”母亲说:“那是的,啥人穿啥衣裳。”
 来到卖鞭炮的摊位前,宋长玉问人家,最长的鞭炮多少头。回说,五千头。宋长玉问,有没有一万头的。卖鞭炮的说没有。宋长玉认为他太死板了,把两盘五千头的接起来,不就是一万头的嘛。卖鞭炮的人说,五千头一盘的就很难卖,接成一万头一盘就更难卖了。问宋长玉:“接成的一万头的你买不买?你买,我马上给你接。”宋长玉说:“我要是不买,问你干什么!你接吧,接好我一会儿来取。”卖鞭炮的人说:“好,我马上就给你接。你是宋家庄的吧?我听说宋家庄有一个人在外边当了矿长,是不是你?”宋长玉说:“你的消息很灵通嘛!”卖鞭炮的人很得意地笑了,说:“我看你这身打扮,就像是从外边回来的当官儿的。”
 他们连看了好几个卖蜡烛的摊位,直到找到一对最大的蜡烛,宋长玉才答应请下。他们这里买蜡烛不说买,说请。过年期间,他们还习惯互相问一下,今年请的蜡大不大?若请的蜡大,就表明这家人日子过得兴旺,富足,过年高兴。同样的道理,他们还互相问买的鞭炮长不长?年初一起得早不早?久而久之,这样的问话就成了客套话和祝福的话。而答话的人都不会承认请的蜡不大,买的鞭炮不长,年初一起得不早,通常的回答是,请的蜡不小,买的鞭炮不短,年初一起得不晚。哪怕有的人家请的蜡一支只有三两重呢,答话时也会说请的蜡不小。今年宋长玉家要说请的蜡不小,称得上名副其实,因为一支蜡就有一斤半,两只蜡有三斤重,简直像两根红色的棒槌。母亲小声提醒过宋长玉,说他们家的房子太矮了,这样大的蜡烛恐怕点不起来。宋长玉说没事儿,坚持把整个年集上最大的蜡烛请了下来。
 宋长玉原本没打算买鱼,可他们从鱼行走过时,金凤看见了一条大鲤鱼,顺手指了一下,说这条鲤鱼不小。那么宋长玉就在放大鲤鱼的木盆前站下了。还没等宋长玉问大鲤鱼有多重,多少钱一斤,鱼行里的经纪人已凑了上来,让宋长玉把鱼买下吧。经纪人把宋长玉叫成了老板,说:“老板,这条鲤鱼就是给您留的,我看了,您要是不买,全集上就没人买得起。”这个话宋长玉爱听,但宋长玉说:“你不要光说好听话,得先报报鱼多少钱一斤。”经纪人说:“不跟您多要,三块钱一斤您拿走。”母亲一听就有些急,说:“太贵了,人家卖的都是两块钱一斤,不买不买。”经纪人马上做母亲的工作,说:“大娘,大过年的,买东西买个彩头,几十块钱在您儿子眼里不算啥。”经纪人说着就用秤钩子钩住鱼嘴,把鱼提了起来。母亲说:“便宜点儿,两块五一斤卖不卖?”经纪人还没说话,宋长玉却说:“算了,三块就三块吧,我看这条鲤鱼挺喜人的。”
 到除夕这天,宋长玉回老家已经三天。有一件事情,宋长玉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又在心里提着,老也放不下。这件事情像是一样活东西,一想起来就在他心头腾腾跳几下。这件事情又像是一样石头般的死东西,压得他心头沉甸甸的。这是一件什么事情呢,就是他要不要到村支书宋海林家里看一看?他留意过,回家这两三天来,乡亲们几乎都到他家来过了,每天说话都说到很晚,香烟已吸去好几条,但他始终没看见宋海林露面。不但宋海林没到他家来过,连宋海林的弟弟和儿子也没到他们家来过。当然了,宋海林没到他们家是可以理解的,宋海林是长辈,年纪比他父亲还大,他应该叫宋海林叫大爷。而他是晚辈,长辈来看晚辈,不是不可以,但不大符合道理。更大的障碍是,宋海林是村里的支书,是有职位有架子的人,让他主动来看一个晚辈,他怎能放得下端了几十年的架子呢!然而,宋海林不来,他们家别的人也不来,这就有问题了,说明这几年他们家和支书家的矛盾不但没有化解,疙瘩好像越结越死了。面对这样的疙瘩,宋长玉感到很别扭,无论如何,他绕不过宋海林的存在。如同唐洪涛在乔集矿的存在,和明守福在红煤厂的存在,宋海林在宋家庄也是一个巨大的存在,对这样的存在,他装作看不见是不行的。他对自己说,你现在已经当了矿长,职位要比宋海林高一些,职位高的人肚量也要大一些,你应当先去看望宋海林。另外,你的岳父也是支书,支书也是人,不是不可以亲近,你对支书的看法应当改变一些。再说,他和宋海林从没发生过正面冲突,没有什么直接性的矛盾,两家之所以不冷不热,不怎么来往,都是双方父母之间的矛盾延续下来的。说得再明确一些,都是因为宋海林的老婆与他的母亲闹过不愉快,才引起两家长期不和。现在,他们这一代已经成家立业,他在外面这么多年,已经有了一定的社会地位,觉得所作所为应该对自己的父母有所超越,把与宋海林家的关系改善一下。想到这一层,他脑子里一亮,思想仿佛进入一个新的境界。是的,父母都不识字,也没见过世面,他怎么能跟在父母身后亦步亦趋,甘当父母的附庸!他甚至想到,要改善与宋海林家的关系,目前正是时机。他的地位和身份的改变,等于具备了与宋海林对话的资本和条件。他在外面卧薪尝胆般的苦挣苦斗,不就是为了创造现在这样的条件吗,不就是为了壮大自己力量吗,不就是为了使他们家和宋海林家力量对比的格局发生变化吗!倘是他还在家当农民,或是在乔集矿当农民轮换工,不用别人说,他自己就没有自信,没有底气,让他去找宋海林说话他都打不起精神。现在情况不同了,他回家期间,肯定会有不少人向宋海林报告他的消息,宋海林也会很关注他的一举一动。他若是主动去看望宋海林,宋海林会认为看得起他,当然会高兴。若他不去见宋海林呢,情况会变得很糟糕,只能会使他们家与宋海林家的矛盾加深,对立加剧。他问母亲:“您看我和金凤要不要到海林大爷家看一看?”  
 23、回老家过年(4)  
 母亲的态度很坚决,说:“去他家干什么,不去!”
 宋长玉说:“都是过去的事了,别跟他们计较了。”
 母亲说:“不是我跟他们计较,是她跟我过不去。秋天割豆子时,那女人看见我还骂我呢,她欺负我快欺负一辈子了。”
 母亲说的那女人,指的宋海林的老婆王梅英。宋长玉见母亲一提起王梅英气得脸都黑了,不敢再提看望宋海林的事。天下最亲的人还是母亲,他得孝敬母亲,不能违背母亲的意志。
 他们这里过年的传统是起五更,拜大年。说是起五更,有的人家三更四更就起来了。放过开门炮,点起大红蜡烛,给祖宗点了纸,上了香,全家人吃了素饺子,拜年的活动就开始了。当然是晚辈人给长辈人拜年,晚辈人成群结队,找有长辈的人家,挨家拜去。他们穿着过年的新衣服,进门叫着三爷三奶奶,五爷五奶奶,大爷大娘,叔叔婶子,说拜年啦拜年啦!长辈人准备好了香烟、糖果、花生、麻花等,说免了吧,说说就到了,赶紧给晚辈拿吸的,拿吃的。拜年的仪式一般是在天亮前开始,等到太阳出来,仪式就结束了。宋长玉携妻子免不了给村里的长辈拜年,也加入了大拜年的年轻人行列。其实是一些平辈的年轻人簇拥着他们夫妻,给这家拜,给那家拜。宋长玉早就想好了,要趁拜年的机会,到宋海林家拜一拜。拜年的事宁落一村,不落一家,这是常情,也是常理,想来母亲不应反对。来到宋海林家大门口,宋长玉又有些紧张,莫名其妙的紧张。有金凤在身边,后边还有一大帮人,紧张个屁呀,没出息!这样给自己打了气,心情才平缓些。进得屋来,见宋海林和王梅英都在堂屋里坐着,他说:“大爷,拜年啦!大娘,拜年啦!”
 身后的人一阵附和,也说拜年啦,拜年啦!
 宋海林说:“这不是长玉嘛,这孩子啥时候回来的?”
 宋长玉说:“年前回来的,这几天家里客人多,还没顾上来看望大爷。”
 宋海林说:“没啥,早看晚看都一样,拜年时来走走就行了。”
 宋长玉把金凤介绍给宋海林,说:“这是我家里人,她爸爸也是党支部书记。”
 金凤随即把宋海林叫了一声大爷。
 宋海林说:“那好,那好!”问金凤:“你爸爸身体好吧?”
 金凤说:“我爸爸身体挺好的,他成天都不闲着。”
 宋海林说:“你们那边搞得好,咱们这里搞得不好;你们那边有工业,咱们这边没工业。”
 王梅英插话:“我听说你这孩子当上矿长了,这几年混得不赖呀!”
 宋长玉说:“这多亏国家的政策好,要不是改革开放,矿长怎么也轮不到咱头上。”
 宋海林说:“那是的,到啥时候也不能忘了党的领导。”
 王梅英又插话:“你在外面结婚,那不是成了人家的倒插门女婿嘛?”
 哪壶不开提哪壶,这就是王梅英的一贯风格。这话宋长玉很不爱听,他要是承认自己是倒插门女婿,就等于承认不是宋家庄的人了。他说:“外边没有倒插门这一说,我什么时候想回来,金凤随时跟我回来。”
 王梅英说:“那还差不多。这一下你娘可高兴坏了,她没费一刀一枪,你就把儿媳妇给她领到家里来了。你娘到现在还不跟我说话呀,一看见我就瞪眼八叉的。”
 宋长玉还没说话,宋海林就把老婆的话打断了,说:“大过年的,你跟两个孩子说这些干什么!还不快给孩子拿吃的!”
 拜完年回到家,宋长玉听父亲说母亲困了,到床上睡去了。大年初一,人们都提着精神过年,白天一般是不睡觉的。宋长玉一听就明白,母亲定是知道他带着金凤到宋海林家拜年去了,生气了。母亲正在气头上,他没有到床前劝慰母亲。他要是一劝慰,会引出母亲好多话,使母亲气上加气。他还要考虑金凤的情绪,金凤第一次随他回来过年,他不想让金凤知道母亲和王梅英那些让人不愉快的事。
 说来母亲和王梅英结怨的原因很简单,简单得甚至有些可笑,不值得一提。可宋长玉听好几个奶奶、大娘和婶子说过,母亲和王梅英的确是为那件小事结下了怨气。母亲在娘家当闺女时是村里的妇女队长,领导着二百多号妇女劳动力。母亲能干,要强,性格也比较开朗。别的刚娶来的新媳妇都很害羞,低着头不敢看人。而据说母亲昂首扬眉,谁都不怕。有人要脱下她的绣花鞋,量量她的脚大不大。她主动把脚 一抬,说:“不用量,脚大。”有人问:“听说你在娘家是妇女队长?”她说:“那不假。”有人提议让她唱个歌,说当妇女队长的肯定会唱歌。她说:“我起个头儿,要唱大家一块儿唱。”歌还没唱完,一个看新媳妇的人来了,她是支书的老婆王梅英。王梅英一来,别的看新媳妇的人都不说话了,像是一鸟入林,百鸟无声。看新媳妇的人很多,把新媳妇包围着。王梅英一来,别的人主动为王梅英让开了一条道,王梅英可以直达新媳妇面前。王梅英说:“我听说新媳妇能得很,我来看看新媳妇有多能!”新媳妇来宋家庄之前,一定听说过宋家庄的妇女队长是王梅英,且听说王梅英是个掐花掐尖、说话压人三分的人,对王梅英先就有了抵触情绪。一看周围的气氛变化,她判断出来人可能就是王梅英,她说:“看吧,谁看我都不怕,再看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这就把王梅英给惹恼了,王梅英说:“你能得不轻,我还以为你是两个鼻子四只眼呢!”他们这里说谁是四只眼是骂人的,新媳妇说:“你怎么能骂人呢,你才四只眼呢!”“你就是四只眼!”“你四只眼!”眼看王梅英要动手,看新媳妇的人把她拉住了。王梅英犹不罢休,使劲往地上吐吐沫:“呸!呸!”从那以后,两个人就记了仇,王梅英只要一看见宋长玉的母亲就恼下脸子开骂。王梅英倒不一定明着骂,见鸡骂鸡,见狗骂狗,使用的是指桑骂槐的办法。两个人都在宋家庄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母亲哪里受得了王梅英的辱骂。加上母亲娘家的村庄也是大庄子,母亲的姓是庄子里的大姓,母亲在娘家是被娇宠惯了的,养成的是占理不饶人的脾气。于是母亲就和王梅英对骂,母亲见驴骂驴,见牛骂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样骂来骂去,二人的怨越积越深,以致两家的人都牵连进去,似乎两个家庭的所有成员之间都有了化不开的怨恨。  
 23、回老家过年(5)  
 半晌午时,母亲才起来了。母亲的眼圈有些红,看样子像是哭过。见母亲这样,宋长玉心里又酸了好一阵。又过了两天,还不到初五,宋长玉就和妻子带着长山回红煤厂了。
 刚回到红煤厂,宋长玉就听回家过年的杨师傅说,唐洪涛犯错误了,正在停职检查。
 宋长玉一点都不惊讶,问:“什么时候?”
 杨师傅说:“春节前一个多月。”
 “他犯的什么错误?”
 “听说是经济问题,我也说不清楚。”
 恶有恶报,唐洪涛的矿长总算当到头了。宋长玉不敢肯定是自己的举报信发挥了主要作用,但作用应该有一些。他没有向杨师傅透露写举报信的事,只说,他早就估计到唐洪涛会有这一天,因为唐洪涛华而不实,好出风头,为人也不够善良。他问杨师傅:“乔集矿任命没任命新的矿长?”
 杨师傅说:“现在由副矿长齐国良代理矿长。”  
 24、发达(1)  
 夏观矿务局是国家大型企业,由国家煤炭工业部直接管理。红煤厂是农村,村上边是乡,乡上边是县,是另外一条线,归地方管理。红煤厂所在的县叫阳正县,县城相当古老,也显得比较破败。县城虽然也有十字大街,街上的行人也不少,但由于大街还是石板街,天长日久,车轮轧牲口踩,街面已变得坑坑洼洼。整座县城连一座三层的楼房都没有,最高的建筑只不过是一座二层楼,还是清朝的时候盖的。县里的人们不是不想改变县城的面貌,而是夏观矿务局所掌握的地质资料表明,阳正县的县城下面压着一块丰厚的煤田,这块煤田国家迟早要开采,县城早晚要搬迁。既然如此,谁还敢在煤田上面盖楼呢,那不是等于在流沙上面垒卵嘛!搬迁一座县城,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投入很多钱。这个钱县里花不起,只能由夏观矿务局出钱,或由国家财政拨款。犹豫和扯皮之间,县城搬迁和建设的事就拖了下来。到了新时期就好了,经过地方政府大力争取,国家终于同意,由国家和夏观矿务局出钱,县里也要自筹一些资金,开始实施阳正县城的大规模重建和搬迁。新县城离老县城几十里,选在一块以北山作屏的缓坡地。那块坡地上原来种有小麦、大豆、高粱,有苹果园、葡萄园,还有农舍和猪圈、羊圈。只十来年时间,那些庄稼、果园和农舍都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拔地而起的一座新城。高楼盖起来了,楼上闪烁着 霓虹灯。街道有好几条,一律铺成柏油路面,又宽阔又平整。到了夜晚,城里灯火通明,这里是练歌房,哪里是舞厅;这里是涮肉坊,那里是桑拿城,处处是一派现代和新兴的样子,与被丢弃的旧县城判若两个世界。
 随着新县城的建立,新市民大量增加。县城管理者来不及统计新市民增加的数量,往往使用翻番这个很模糊很省事的词语。翻番这个词语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夏季肥嘟嘟的水塘里那些密密麻麻乱翻跟头的蚊子的幼虫,身手矫健的蚊子的幼虫翻过几个跟头后,就身生双翼,成了市民。这些市民先是有两个主要来源,一是从老县城转移过来的,二是当地被占了土地的农民农转非摇身一变变成市民的。这些市民很快就学会了流行的歌子,穿上了流行的服装,城市的每个角落都有他们飞翔的身影。可是,新城的领导者不知出于什么样的考虑,他们嫌新城的人口数量还不够,还要扩大人口规模,于是,又一项新的政策出台了,这项政策被人们理解为卖户口。实际情况正是如此,不管你是什么人,不管你户口在哪里,只要你愿意拿出五千块钱,可以立即转成城市户口,并在新城落户。
 一得到消息,宋长玉没有任何犹豫,立即拿出一万块钱交上去,把自己和金凤的户口转成了城市户口。他早就渴望变成城里人。在乔集矿他千方百计想转正,就是想脱离农村户口,转成城市户口。到红煤厂他虽然当上了矿长,但他仍不能算是城里人。谢天谢地,他现在终于变成城里人了。县城虽说和一些大城市不能比,谁能说县城不是城!不光他自己成了市民,他的老婆也成了市民。他对金凤说:“别人转一个城市户口要花五千,我们只花了三千三百多。”
 金凤一时没明白他的话意,问:“那怎么回事,你给人家送礼了?”
 宋长玉说:“花钱买户口,谁都不用给谁送礼。”
 “那你买的户口为啥这么便宜呢?”
 “你猜。”
 金凤摇头,说猜不着。
 宋长玉指了指金凤的肚子。
 金凤脸上一红,这才明白了。原来金凤已怀有四个月的身孕,他们把孩子藏在肚子里,花两个人的钱,买了三个人的户口。金凤说:“你可真能算。”
 宋长玉说:“不是我能算,是我儿子能算,他知道城里要卖户口,就及时到你肚子里来了。我儿子一生出来,自然就是城市户口。”
 “隔布袋买猫,你怎么敢肯定是儿子呢,要是闺女怎么办?”
 “我觉得我种的是儿子,生儿子的可能性大些。不过生闺女也没关系,咱们可以再生一个嘛。计划生育的事归咱爸管着,咱怕什么!”
 金凤说:“在红煤厂归咱爸管,户口转到城里,恐怕咱爸就管不着了。”
 宋长玉一愣,说:“你别说,这还真是一个新问题,亏得你提醒我。”
 他和金凤商定,在城里买户口的事可以暂时不跟村里的人说,因为煤矿还要继续在红煤厂办下去。
 除了买户口,作为配套措施,他们还花了几万块钱,在城里买了一套两居室的单元楼房。一开始,金凤不大同意在城里买房子,认为现在住不着,买了也是空着。宋长玉说,如果只买户口,不买房子,就不算是真正的城里人。有了户口,又有房子,才铁定是城里人了。现在住不着,以后肯定住得着。就算他们住不着,他们的孩子一定会住得着。再说房子肯定会增值,迟买不如早买,反正房子又放不坏。听宋长玉这么一说,金凤就不管他了。
 宋长玉让人把房子装修了一下,买了席梦思双人床、沙发、电视机、电冰箱、组合柜等一应家具和电器放进去,俨然布置成另一个家。另外,他还特意买了一个书架,并买了许多中国和外国的名著摆上去。拥有一个书架和满架的书,这也是他由来已久的一个梦想,如今这个梦想也变成了现实。这些书他或许暂时还顾不上看,但不能没有,家里有藏书,他才算是一个有文化有知识的人。  
 24、发达(2)  
 新家布置停当,宋长玉带金凤去看,说是让金凤去验收,欢迎金凤多提宝贵意见。现在他们进城很方便,想到哪里都很方便,因为他们买了一辆轿车。宋长玉没有安排司机为自己开车,长山想开,宋长玉也没让长山开,他自己掌握着车钥匙,自己亲自开。他的车不像唐洪涛坐的车一样,是公家的车,他的小轿车是私家车。他听一个同样是小煤矿的矿长说过,自己的车跟自己的老婆差不多,哪能让别人乱开。他对这个说法基本同意。这个说法与把领结婚证说成是领驾驶证又联系起来,翻过来把驾驶汽车说成是驾驶老婆。是呀,每个人的“老婆”都是个人所有,驾驶权只能归自己。想上哪里,他把钥匙插进锁孔一拧,把油门轰上两轰,扶着“老婆”的圆肩膀就走了。只要给“老婆”加足了油,“老婆”听话得很,想慢就慢,想快就快。到了一个地方,他进去时把“老婆”停在哪里,出来时“老婆”动都不动一下,仍在原地乖乖地等他。金凤却不同意把轿车与她相提并论,对宋长玉说:“不得了啦你,你敢娶两个老婆?”又说:“我能跟你说话,汽车能跟你说话吗?”宋长玉说:“能呀!”他摁了两声喇叭。金凤不以为然,说:“它说的能叫人话吗!”二人来到城里的新家,金凤的评价是“不错”。金凤的肚子已经相当大,再过一个多月就要生产。她把装饰一新的卧室看了看,就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了。她拍拍沙发,示意宋长玉也坐下,看着宋长玉问:“你不会把别的女人带到咱们这里来吧?”
 宋长玉说:“看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那样的人吗!”金凤对买房子不是很积极,原来真实的想法在这里。
 金凤两手抱着肚子,并把肚子上下摩挲几下说:“你得向我和咱们的孩子发个誓,不带别的女人到这里。”
 宋长玉拉过金凤的一只手,两只手把金凤的一只手捧在手里,说:“我孩子他妈今天这是怎么了?你以前从来没怀疑过我呀!是不是听说别的当矿长的人在外边胡搞,就对孩子的爸爸不放心了?”
 金凤说:“不放心也说不上,反正你发个誓好一些。”
 “你让我发什么誓呢?”
 “你想发什么誓都可以。”
 “我不喜欢发誓,也从来没发过誓,还是请你相信我吧,不管我走到哪一步,跟我携手同行的只有你一个。”宋长玉到底没有发誓。
 忽一日,宋长玉又听说阳正县不叫县了,改成了阳正市。宋长玉这才明白县里为什么大量卖户口,原来一个县要改成市,对城镇居民人口的数量是有要求的,如果达不到一定的人口数量,就不能改成市。当然了,人口数量只是县改市的指标之一,其它还有多项指标,其中工业产值的指标是最主要的。这地方的工业产值不成问题,因为此地矿产资源比较丰富,除了煤炭资源,还有铁矿、铝矿等有色金属矿产资源。别的且不说,仅开办小煤矿一项,就使当地的工业产值翻了好几番。据说阳正县虽然改成了阳正市,但行政级别并没有升格,还是县级。大家认为这就很不错了,县毕竟是古老的叫法,一听就是农业的体制。而市就不一样了,随着城市化进程的推进,市的体制才是工业文明和商业文明的体制。阳正县的改市,肯定是历史性的进步,必将载入地方志的史册。宋长玉对县改市也很赞成,如此一来,他就成了地地道道的市民。不光是他,他的儿子,他的孙子,子子孙孙都将是市民,而不再是农民。对于他们宋家来说,这也是一种历史性的改变,从他这一代起,他们宋家就改变了祖祖辈辈靠种地为生的历史,开始了办工业和当市民的历史。这样一种开创性历史性的功劳,应该记在他宋长玉身上啊。
 有《夏观矿工报》的记者到红煤厂采访宋长玉矿长来了,来人不是唐胜利,是另外一个记者,姓李。宋长玉说,他认识矿工报的唐胜利,问唐胜利现在怎么样。小李告诉他,唐胜利下海了,停薪留职,到海南应聘去了。唐胜利应聘的单位还是报社,不过收入要高得多。唐胜利的爸爸出事不久,唐胜利就下海去了。宋长玉说,唐胜利跟他说过要下海,当时以为唐胜利是开玩笑,没想到唐胜利还真的走了。小李说,现在矿务局的情况很不好,工资都不能按时发,人心浮动得厉害,好多人都在从事第二第三职业,想办法捞点外快。宋长玉问,唐洪涛还在乔集矿吗?其实对唐洪涛的情况他是知道的,但还是愿意问一问。小李说,唐洪涛早就不在乔集矿了,出事后调到矿务局总仓库降职使用,任总仓库党支部书记,是个闲职。唐洪涛转舵快,认错态度好,还把受贿的钱退了出来,才没被开除党籍,没被一撸到底。据说唐洪涛早就捞够了,捞的钱一辈子都花不完,没送他进监狱就算便宜。宋长玉又问:“你认识唐丽华吗?”
 小李说:“认识。唐丽华还在总医院工会工作,已经生孩子了,生的是个女儿。”
 宋长玉这才把话题转到关于采访的事情上,说:“我有什么值得采访的呢?”
 小李说:“你的奋斗历程我多少知道一些,我认为非常值得报道。也可以说,你给进矿务工的青年做出了一个榜样,非常值得大家学习。连报道题目我都初步想好了,看一个农民轮换工怎样当上了矿长,怎么样?”
 宋长玉愿意跟记者聊聊,愿意在矿工报上露露面。他的事迹若一见报,唐丽华会看到,乔集矿的小马等人也会看到。雁过留声,人过留名。这样对自己来说,算是一个回顾和总结;对以前认识他的人,也算是一个交代。他要让人们知道,宋长玉从乔集矿走出来后,没有泄气,没有沉沦,而是发愤图强,从挫折中站立起来,开创出了一个新的天地。事情想来有些好玩,以前他在乔集矿也当过通讯员,是把别人作为采访对象。谁想得到呢,如今他也成了采访对象,也成了新闻人物,他的事迹也要登上报纸。不过他不像唐洪涛那样,是为了出名,为了捞取政治资本故意制造新闻。他要实事求是,有什么说什么。回顾这几年所走过的路,他总结出一条经验,这就是人要有一种精神,这种精神就是不服输的精神。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难免会在一些局面上输掉。如果服了输,有可能一蹶不振。如果不服输呢,才有可能赢得新的局面。  
 24、发达(3)  
 跟小李谈过之后,宋长玉热情地请小李喝了酒。把盏之际,小李向宋长玉提了一个要求,让宋长玉顿感不悦。小李说,因红煤厂矿不在矿工报的报道范围之内,写宋长玉的稿子要见报,宋矿长要给矿工报交一点赞助费。小李说这不是他的意思,是总编的意思。这算怎么回事?他交了赞助费,不是等于花钱买报道嘛!小李一开始说,现在好多人都在想法捞外快,小李是不是也在向他捞外快呢?小李打的是总编的旗号,说不定总编并不一定知道,小李一得了钱,就自己昧起来。宋长玉的不悦并没有露出来,他问小李:“要交多少赞助费?”
 小李说:“你看着给吧,我知道宋矿长不是一个小气人。”
 少给我戴高帽子,到我这里搞伸手外交,你还嫩点儿。宋长玉笑笑说:“既然红煤厂矿不是你们矿工报的报道范围,我看就算了,不能让你们为难。”
 小李说:“这个报道我们一定要搞,一定要把宋矿长的事迹宣传出去。矿工报从一周一张,已经扩大到一周三张,每周二、四、六出报。我们的报道范围也在扩大,准备把阳正市范围内的所有煤矿都列为我们的报道对象。现在办报也要搞经营,也得讲究经济效益,如果收入上不去,报纸就办不下去。这样吧,宋矿长稍微意思意思,你赞助我们五千,我们不嫌多;赞助给我们一千,我们也不嫌少。我估计红煤厂矿每天的纯利润都得超过一万,三千五千对你来说不算什么。”
 宋长玉说:“我们的矿是小矿,利润哪有那么多!”他没有给小李五千,也没有给一千,而是给了小李两千元,对小李说:“稿子见报后,希望能给我寄一份。”
 小李说:“稿子一见报,我就给你送来。”
 小李没有食言,一星期之后,一篇以宋长玉为主人公的人物通讯就上了矿工报,见报的题目是:昔日农轮工,今日红矿长——记红煤厂煤矿矿长宋长玉。这一次是总编给宋长玉打电话,总编说:“宋矿长,你的事迹已经在今天见报,发了大半个版,还配发了你的光辉形象,很隆重的。怎么样,宋矿长亲自来一趟吧,我们多送给你几份报。”
 那天小李采访他,还给他拍了几张照片,总编所说的“光辉形象”,大概是把照片也登在报纸上了。宋长玉急于看看自己在报纸上是什么样子,就驱车到矿工报去了。他对自己第一次登上报纸的形象很满意,满意得似乎认不出自己是谁了。报纸上的他,穿着西装,打着领带,一手在接电话,另一支手摆弄着一支笔,一副领导干部的样子。总编问他:“怎么样,满意吗?”
 宋长玉说:“挺好的,谢谢总编抬举!”
 总编给了他十份报纸,他本打算拿了报纸就回去,回去好好地把通讯看一遍,他看完再拿给金凤看,不料总编说:“宋矿长要请客呀!”
 宋长玉随机应变说:“那没问题,我今天来就是来请客的。把编辑部的人都叫上,饭店随你们挑,找一家好一点的饭店,大家好好喝一顿。”
 他们在矿务局所在地挑了一家最好的餐馆,在雅间包了两桌。矿工报编辑部的所有采编人果然都去了,男男女女有十五六个。宋长玉意外地遇见了小商,小商问他:“还认识我吗?”
 宋长玉说:“当然认识,应该说我们还是同学呢!你什么时候调到矿工报来了?”
 小商说:“调来一年多了。”
 因小商和宋长玉认识,总编就安排小商坐在宋长玉身边。把酒喝了一会儿,小商一手遮在嘴边,悄悄跟宋长玉说:“前几天看见唐丽华,我们还一块儿说起你呢。”
 宋长玉问:“说我什么?”
 “说你是个难得的人才呗。”
 小李问小商嘀嘀咕咕说些什么,让小商说话大声点儿。
 小商说:“干吗让你听见,这是我和宋矿长之间的秘密!”
 酒桌上的人乱起哄,问她什么时候和宋矿长有秘密了,能不能公开一下,和宋矿长喝一个交杯酒。
 宋长玉有些拘谨,说:“不敢不敢,别让小商为难。”
 不料小商却站了起来,说:“这有什么为难的,喝就喝。”
 宋长玉怎么办?一个女的愿意与他喝交杯酒,作为一个男人,他要是不喝,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于是宋长玉也站起来了,端起一杯酒,把一只胳膊扣在小商的胳膊上,弯过来,把酒送到自己嘴边,二人同时喝干。
 众人齐声喝彩。
 二人喝交杯酒时,宋长玉发现小商从眼角那里瞥了他一眼。宋长玉记起,在乔集矿通讯员学习班学唱歌时,小商就这样瞥过他。不过这一次瞥得更加大胆,更加意味深长,让宋长玉心中颇有些春风荡漾。  
 25、入道(1)  
 阳正市煤炭管理局王利民局长到红煤厂煤矿来了,一车来了三个人,除了王局长,还有办公室主任和司机。一辆进口越野车裹着一路煤尘,气势汹汹,一直开到红煤厂煤矿的院子里。负责煤矿治安保卫工作的明志强问他们找谁。办公室主任说:“市里王局长来检查工作,把你们的矿长叫来。”
 宋长玉听郑四说过,煤管局的局长叫王利民。在电视上,宋长玉也看见过王利民在会上讲话。他不敢怠慢,赶紧过来向王局长问好。王局长嗯了一下,问他:“你是矿长?”
 “我叫宋长玉。”掏出烟来,向王局长敬上,说:“请王局长吸烟。”
 王局长拒绝吸烟,说:“我没问你的名字,问你是不是矿长?”
 “煤矿是集体所有,本人在这里具体负责。请王局长到屋里喝茶吧!”
 王局长拒绝进屋喝茶,说:“你这人是怎么回事,会不会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是的,是的,我就是矿长。”
 “好吧,把你的准采证拿出来给我看。”
 煤矿开采的一套规定宋长玉是知道的,除了开采许可证,还有安全生产许可证、工商经营许可证等,他说:“王局长实在对不起,准采证我们正在办。”
 “你蒙谁呢!煤矿开了好几年了,准采证还在办。你打算办到什么时候,难道等窑儿里的煤挖完了才办好吗!你正在办,我也正在办,我要法办你。在没有采矿许可证的情况下私自开矿是犯法的,你知道不知道?我再问你,这个矿是不是没有通风井?是不是独眼开采?”
 “这个,这个,我们正在采取措施。”
 “已经晚了!我告诉你吧,我们接到有关人员举报,才来查你们。经过实地调查,证明举报人所反应的情况属实。现在我宣布:一、红煤厂煤矿属无证非法开采,立即停产整顿。待证件齐全经验收合格后,才能恢复开采。二、对红煤厂煤矿处以三十万元罚款,限三天内交清。三、矿长要参加局里统一组织的资格考核,考核合格,才能继续当矿长。考核不合格,就不许当矿长。”决定一宣布完,王局长挥了一下手,就要上车走人。
 宋长玉拦在王局长前面,说:“请王局长在这里吃顿便饭吧,天快晌午了,反正您回去也得吃饭。”
 王局长坚决地说:“不吃!”
 宋长玉央求说:“以前我对领导拜访不够,请王局长今天给我点面子吧。”
 “这不是面子不面子的问题,我是站在国家和人民的立场上,维护国家和人民的利益。如果都像你们这样,对国家的矿产资源私挖乱采,中饱么囊,共和国的大厦岂不是让你们给挖塌了。如果对你们放任不管,岂不是我们这些国家公职人员的失职!”
 王局长走后,宋长玉并不怎么害怕。他听郑四说过,王利民曾到郑四的煤矿检查过,下的指令也是罚款三十万,结果郑四只花了两万块钱,就把王利民摆平了。郑四说,王利民黑得很,心比最黑的煤都黑。王利民是什么他妈的煤管局的局长,简直就是阳正市所有小煤矿矿长的爹,哪个矿长都得孝敬王利民,谁不孝敬王利民,王利民就找上门来黑谁。从王利民今天到红煤厂矿的一言一行来看,基本上印证了郑四的说法。样子装得很像,仿佛是天下第一清官,其实他的高调是唱给别人听的,样子是装给别人看的。又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这是天下贪官的共同做法。看来宋长玉不破费点钱是不行了。
 宋长玉把王利民来矿检查的情况跟岳父明守福说了,说煤管局要对红煤厂罚款三十万,等于这半年矿上又白干了。他要让明守福知道,煤矿不是好办的,挣一点钱并不容易。前几天,明守福还向他借钱,一开口就是两万。明守福是为大儿子明志刚借钱,说明志刚的孩子要转到矿务局中学读书,需要交一笔赞助费。说是借,其实是要。这笔钱只要拿出去,等于把一块泥投进水里,再也捞不回来。宋长玉不想给,但岳父说出来了,他不敢不给。他说:“我哥真有意思,这事还让爸爸出面干什么,我哥直接找金凤不就行了,保险柜的钥匙都是金凤拿着。”岳父一听就不高兴,说:“金凤拿着钥匙是不假,她是只当钥匙的家,不当钱的家,要把钱拿出来,不是还得你签字!”宋长玉说:“我哥又不是外人,签字不签字都无所谓。这样吧,我让金凤看看,保险柜里还有没有那么多现金,要是不够的话,再去银行取点。等把钱凑齐,我让金凤给我哥送去。”宋长玉跟岳父说了上面要罚款的事,岳父的样子好像一点都不惊奇,让宋长玉自己去处理,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实在不行就认罚呗。
 宋长玉说:“矿上哪有那么多钱交给他们,矿上买坑木、炸药,外面还欠着人家十几万呢!要是认罚的话,这个矿就没法办了。”
 岳父说:“没法儿办就不办。你们又是买小卧车,又是在城里买房,村里有人已经很眼红了。”
 宋长玉不说话了。岳父竟然说“没法儿办就不办”,这有些出乎宋长玉意料之外。他的意思是跟岳父叫叫苦,岳父很可能把他的心思看透了,就用这样的话来堵他。什么村里人对他们眼红,对他们眼红的还应该包括他的岳父。自从小煤矿开办以来,他每年都如诺给岳父好几万,难道岳父还不满足吗!  
 25、入道(2)  
 岳父还有话说:“村里其他干部也有反应,说自从煤矿开办以来,河里的水越来越少了,这个问题也值得考虑。”
 宋长玉把题点破了,说:“什么这问题,那问题,让我看都是嫉妒心在作怪。”
 “你别管什么在作怪,作怪多了,谁都得考虑考虑。我的意见你还是谨慎点儿好。你不要和郑四比,那小子是蹲过大狱的人,什么都不在乎。你跟他的情况不一样。”
 宋长玉准备了三万块钱,驱车到市煤管局找王利民去了。一开始,王利民还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问宋长玉:“你是不是交罚款来了?态度很积极嘛!”说着看了一眼宋长玉手里提的真皮手包,指一个沙发让宋长玉坐。
 宋长玉说:“我把情况向王局长汇报一下,红煤厂村党支部经过研究,认为上面下来的罚款太重了,已超过了全村集体经济的承受能力,煤矿不准备再办了。”
 “煤矿不办了?”
 “是的,办不下去了。”
 “不办也不行,罚款也要交。局里对你们的处罚,是针对你们前几年非法办矿的情况。”“那,交不起怎么办呢?王局长能不能把罚款减少一点?”
 “减少一点倒可以商量。我先听听你的意见,就你们的能力,能交多少?”
 宋长玉从沙发上站起来了,走到王局长写字台前,拉开手包的拉链,掏出一个用废报纸包着的方块,放在写字台一角。
 “这是什么?”
 宋长玉说:“这是三万块钱,一点小意思,请王局长笑纳。”
 王利民明明听见了纸包里包的是三万块钱,却继续问:“这里面是不是糖衣裹着的炮弹,你赶快拿走,我历来不吃这个。”
 宋长玉说:“到王局长这儿来,我只有诚惶诚恐的份儿,谁敢带炮弹呢!前天王局长大老远地到红煤厂矿去视察,连水都没喝一口。您走后我心里非常沉重。您是我们的直接领导,我们全靠您多关照呢!”王局长写字台一角下面有一个抽屉,宋长玉拉开抽屉,把钱放进抽屉里去了。
 王局长说:“咱先说好,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收你的。”
 宋长玉说:“王局长您放心,这个我懂。”他又退回沙发上坐着去了。
 王利民一次收下这么多钱,却一点都不紧张,问宋长玉:“我听说报纸上称你是红矿长,这是怎么回事?”
 宋长玉说:“那都是记者瞎写,他们把红煤厂矿简称为红矿,就叫我红矿长。”
 又说了一会儿闲话,王利民说:“你们的矿要继续办的话,还是把有关证件办一下好一些,这样别人问起来我也好说话。”
 听王利民的口气,罚款的事已经不提了。宋长玉问:“办证是不是要花不少钱?”
 王利民说:“办证不用花什么钱,我跟他们打个招呼就行了。今后有什么事儿你就找我,咱们阳正市的所有煤矿是一个利益共同体,大家有福同享,有困难共同克服。特别是对夏观矿务局,我们要团结起来,当仁不让。三年之内,我们地方煤矿的总产量要超过夏观矿务局的总产量。”
 王利民这个说法很对宋长玉的心思,宋长玉很愿意加入对抗夏观矿务局的行列,他说:“我很赞成王局长的思路,以后我们一切听你指挥,你指到哪里,我们打到哪里。”
 在王利民的指点和帮助下,宋长玉办证办得比较顺利,在不长的时间内,就把国家规定的几种证件办全了。红煤厂矿名义上是集体所有,在工商经营许可证上,法人代表应该填明守福的名字,可他填的是自己的名字,宋长玉。他想,自己是矿长,干吗要填别人的名字呢!给王利民塞了钱,又有了证件,宋长玉就没有了什么可怕的,可以放手大干,日夜往外掏黑金子就是了。
 过了几天,一天傍晚,王利民给宋长玉打电话,让宋长玉到煤管局去一趟,说省里地方煤矿管理局来了几个领导,介绍给宋长玉认识认识。宋长玉不想去。他听别的矿长说过,只要上面来了人,王利民都要在市里最高档的酒楼请客。王利民请客,从不花煤管局的钱,更不会自己花钱,而是随便打一个电话,叫一个小煤矿的矿长来,请客的一切费用都由矿长出。从这个意义上讲,被王利民叫去的矿长就是拎大钱包的,就是大头。宋长玉说:“王局长,我这几天拉肚子,身体不太舒服,我就不去了,让别的矿长去吧。” 王利民说:“拉肚子没关系,喝两杯酒暖暖就好了。来吧,跟领导认识一下有好处。你是咱们矿长中间素质最好的,别人想来我还不让他来呢。好了,就这么定了,你马上出发,我在办公室等你。”宋长玉还要找一个新的借口,王利民已把电话挂断了。
 上面来的人是三个人,据王利民介绍,他们是安全监察处的,一个是处长,一个是副处长,还有一个是高级工程师。王利民又喊来两个有姿有色的年轻女人作陪,喝干了四瓶最贵的白酒,一顿饭就花去三千多块。在酒桌上,王利民向宋长玉透露了一个消息。他先问宋长玉认识不认识一个叫唐洪涛的人。宋长玉也喝了不少酒,说:“当然认识,唐洪涛差一点就成了我的老丈人!” 王利民问:“差多少,你跟唐洪涛的闺女上床了吗?”宋长玉说:“这个不能告诉你。” 王利民说:“你不告诉我,我告诉你,举报你无证开采的就是夏观矿务局的唐洪涛。我猜你把人家的闺女给干了,又把人家闺女给甩了,人家气不过,就把你盯上了,对不对?”宋长玉说:“不对,来,喝酒喝酒。”  
 25、入道(3)  
 喝完了酒,王利民说:“各位领导找个地方洗洗吧,顺便按摩一下。”又说:“今天是宋矿长请客,他是全程奉陪,安排的是一条龙服务。”宋长玉说:“大家随便玩吧,只要各位领导尽兴,我就高兴。”他在心里骂王利民:“操他妈的,权把子就是刀把子,狗日的想宰谁就宰谁,真是杀人不见血呀!”
 来到一家洗浴中心,王利民对宋长玉说:“你陪各位领导洗吧,我就不洗了。”
 宋长玉说:“你不洗怎么行呢,你不洗我也不洗。”
 王利民说:“不瞒你说,这个洗浴中心就是我们下属的服务公司开的,我中午刚在这里洗过,再洗就多了。”
 宋长玉问:“在这里洗澡不用交钱了吧?”
 王利民说:“钱还是要交的,服务公司与局里签订了承包合同,他们是单独核算。”
 宋长玉心里又想骂人,怪不得王利民把客人往这里领,原来他是给自己拉生意。
 洗完了澡,在灯光暧昧的休息室躺了一会儿,喝点菊花茶,便进入按摩阶段。三个客人被三个女服务员分别领走了,宋长玉却没有去按摩间。他没有接受过按摩,但知道按摩是怎么回事。这种事对他来说非同小可。一个领班模样的女服务员过来问他:“这位老板不去按摩吗?”
 宋长玉说:“我不喜欢按摩。按摩一次多少钱?”
 “不贵,就二百块钱。我们这里服务特别好,小姐都很温柔,技术水平都很高,绝对让顾客满意。”
 “水平怎么个高法儿?”
 “老板进去体验一下就知道了。”
 “你先介绍介绍嘛。”
 “它的好处很难介绍,只有靠动作来完成。”
 “你们这里安全吗?会不会有人突然来检查?”
 “我们这里绝对安全,从没有人到这里检查。”
 宋长玉喝了两口茶,又问:“你们局的王利民局长到这里按摩过吗?”
 女领班蹲下身子,嘴对在宋长玉耳边说:“王局长经常来按摩,这里的小姐都给他按摩过。凡是来了新小姐,都是先给王局长按摩。这下老板该放心了吧?”
 对于去不去按摩,宋长玉还没有下定决心。他只是觉得口渴得厉害,把菊花茶喝了一口又一口,仍不解渴。后来他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借口,问:“我能不能先看一看按摩室的环境?”
 女领班说:“当然可以。”
 来到一间按摩室,宋长玉见房间很狭窄,按摩床也很窄。按摩床类似医院门诊室的查病平台,恐怕比一张单人床还窄。按摩床上躺着一个小姐,小姐正在玩一只绒布狗,见有男人被领进来,一翻身从床上下来了,从里边插上了按摩室的门。宋长玉问:“你插门干什么?”
 小姐说:“不插门怎么按摩!好了,脱了衣服上床吧。”
 “怎么按?”
 “在床上按呗。”
 “你会按摩吗?”
 “看你说的!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儿,我的活儿好着呢,保证让你满意!”小姐说着,回到床上开始脱衣服。小姐坐在床上,把上衣脱下来了,把奶罩解下来了,露出了乳房。小姐把裤子脱下来了,把裤衩也脱下来了,脱得赤裸裸的,仰面躺在床上。时令到了初秋,天气已有些凉,小姐拉开被子,把自己盖上了。
 宋长玉浑身上下火烧火燎,像是有火苗子在血管里乱蹿。他心头跳得厉害,腾腾地,像是要把胸膛撞破。宋长玉知道,做这种事是要冒险的,万一被人抓到,丢人就丢大了,恐怕一辈子在人前都抬不起头来。可是,让宋长玉此时走开也不大容易。除了金凤,这是他所看到的第二个女人的身体,原来女人的身体是不一样的。好比小姐的身体是一盘巨大的磁石,而他,整个人则像一根小铁钉,已被吸得头昏脑胀,站不稳脚跟。他说:“不行啊,我紧张得很。”
 小姐把被子撩开,笑了笑,说:“这有什么可紧张的,快上来吧,小姐都等急了。来,我帮你脱。”小姐伸出一只手,去摸他的裤带。
 宋长玉说:“还是我自己来吧!”把长裤脱下来,他又说:“我喝酒喝多了,恐怕不行。”
 小姐说:“没问题,我会让你行的。男人喝了酒才更厉害呢!”
 上得床来,小姐对他的东西又是搓,又是揉,可他的东西疲软着,不见有什么起色。他觉得浑身都是劲,欲望像豹子一样上下奔突。然而关键的终端部位却木木的,浑身的劲头一点都走不到那里。和自己的老婆在一起时,他每次都觉得自己的东西很好使,今天这是怎么了?难道酒喝多了就这么误事?眼前有景观不得,眼前有洞进不得,这叫怎么回事!他有些着急,汗都出来了。他说:“你看,我说不行吧。”
 小姐说:“看来你喝酒喝得太多了,你的老二醉得连人事都不省了。实在不行就算了。”
 小姐这么一说,宋长玉的犟劲又上来了,他把小姐的手推开,要自己来。他把小姐的门户暴露出来,在门边把弄了一会儿,终于挤了进去。然而他还没有完全进入状态,小姐就自我表现似地做出强烈反应。这种反应是他所不适应的,结果还没怎么着呢就泻了。他说:“没意思!”
 匆匆回到休息室,见省里来的几个人还没出来,他心里才放松些。只要另几个人没见他去按摩室,他就等于什么都没做。  
 25、入道(4)  
 女领班问他:“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没做吗?”
 宋长玉没回答做没做,说:“那个小姐太丑了,简直惨不忍睹!”小姐胖乎乎的,脸平得像个木瓜,五官一点都不明朗。小姐的乳房在胸前趴趴着,好像还没有长开,没有鼓起来。小姐的腰也太粗,几乎看不出哪儿是腰。
 女领班笑了,说:“你看着哪个小姐丑,可以不跟她做,可以另换一个。”
 宋长玉说:“算了,太倒胃口。那几位先生还没出来吗?”
 女领班说:“没有,他们出来还早着呢,他们都很会享受。要不再给你找一位小姐看看吧,有位小姐是新来的,长得挺漂亮的。”
 宋长玉犹豫了一会儿,答应去看看。
 来到另一间按摩室,宋长玉见小姐在床边坐着,低着头,一副羞答答的样子,果然像是新干这一行的。小姐眉是眉,眼是眼,腰身细细的,比刚才那一位漂亮许多。他向小姐问了好,小姐却翻了他一眼,说:“你跟人家弄过了,又来找我呢!”说着把嘴巴噘起来了,气嘟嘟的样子。看来这位把自己当新娘子了。宋长玉有心跟这位“新娘子”做一番。想到自己刚泻过,短时间内要发动起来也难,就作罢了。
 那几位做完“按摩”,宋长玉又陪他们到另一家歌厅去唱歌。从歌厅出来,已到了后半夜。宋长玉一个人开着车回红煤厂时,对自己说:“宋长玉,你完了,你堕落了,你不是一个干净的人了。”停了一会儿,他又为自己辩解说:“这没办法,遇到这样的事哪个男人都顶不住。尝尝老婆以外的女人是什么滋味,这也算是一种精神财富吧。”他又觉得自己今天花钱花得太冤枉,别人舒服他花钱,这是他妈的什么道理呢!他从中悟出来了,人光有钱不行,还得有权,只有钱,没有权,还得受当权者摆布。
 回到家时,金凤搂着儿子早就睡着了。他轻轻把金凤唤醒,示意要和金凤亲热一回。他这样做有两个用意:一是表明他在外面没有胡作非为,一切温存和宝贵的东西都给金凤一个人留着,只对金凤一个人好,要免除金凤对他的怀疑;二是要在金凤身上找回自己的能力。金凤像是不大情愿,说她已经睡着了,又指了指儿子,说一动儿子就醒了。他在金凤耳边哼哼叽叽,像一个撒娇的孩子一样,说:“人家想你嘛,特别特别想,你要是不同意,我一夜都睡不着。”
 金凤只得轻轻离开儿子,到另一张小床上去依他。金凤问:“你是不是喝酒了,满嘴的酒气。”
 宋长玉承认他是喝了点。
 到底是轻车熟路,无拘无束,他一上来就是强硬状态,就是长驱直入,而且老也不泻。
 金凤问:“你今天怎么这么厉害?”
 他谦虚地说:“厉害吗?我也不知道。”
 “是不是因为你喝酒了?”
 “可能吧。”    
 第七章  
 26、重温旧梦(1)  
 宋长玉给唐丽华打电话,听到唐丽华的声音,他心里有些跳跳的,却问:“请问唐主席在吗?”
 “我就是唐丽华,请问您是哪位?”
 “噢您就是唐主席呀,您好您好,好久没联系了,您听不出我是谁吗?”
 唐丽华刚说了对不起,像是突然想起来了,先笑了一阵,说:“我知道了,您是红矿长。报纸上登了那么大一块您的事迹,还有照片,天下的人谁不知道红矿长呢!”
 宋长玉说:“几年不见,唐主席还是这么幽默,而且越来越幽默了。哪里有什么红矿长,本人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还是姓宋,叫宋长玉。我早就听说您当了工会主席,还没有向您祝贺呢!”
 “一个破副科级,有什么值得祝贺的,您不要成心讽刺我好不好!您现在是大老板,最值得祝贺的是您。”
 “大老板说不上,您怎么样,挺好吧!”
 “不怎么样,还凑合吧,反正跟您这大老板是没法儿比。听说您连私家车都有了?”
 “您听谁说的?”
 “别管听谁说的,反正您的情况我知道一些。我还知道您有了儿子。”
 “谢谢您的关心,您什么时候接见咱一下呢?”
 “您还是这么客气,您接见我还差不多。”
 “真的,丽华,请给我一次机会。在乔集矿的时候,我说过请您吃饭,您答应了,但一直没给我机会。为了这个机会,我等了好几年了。另外,我还要送您一样东西,这样东西我也放了好几年了。”
 “是吗?什么东西放这么长时间?”
 “我先不告诉您,等您见了就知道了。”
 唐丽华停顿了一会儿才说:“那好吧。我这几天事儿比较多,等忙过了这几天,咱们再联系。”
 医院工会的副主席是个闲职,不用坐门诊,不用查病房,有什么可忙的!唐丽华称自己事儿多,显然是个托词。宋长玉明白,他跟唐丽华约会,唐丽华可能觉得有些突然,思想上还没作好准备,还有些犹豫。唐丽华现在是别人的妻子,还有了自己的女儿,接受别的男人的约会,肯定会有顾虑。另外,唐丽华在他面前端惯了架子,她的架子不会轻易放下来,还会继续端一端。唐丽华的爸爸虽然不当矿长了,但她的丈夫是矿务局的团委书记,她本人也是矿务局总医院的工会副主席,她还会觉得自己是国家的正统干部,心理上还保持着一定的优势。但不管怎样,他一定要和唐丽华见面,把唐丽华打倒。这次他下定了决心,甚至有些发狠,不把唐丽华搞到手绝不罢休。他最近偶尔看到一本杂志,杂志上有一篇文章里说,世上的男人都是为女人生的,都是为女人活着。他觉得这话有一定道理。他追求过唐丽华,对唐丽华也产生了一定的感情,每每回忆起拥抱唐丽华的那一幕,他都会涌出一种温馨的感觉。然而令人遗憾的是,他和唐丽华的关系只定格在那一幕。他活在这个世上,唐丽华也同时活在这个世上,两个人相距并不远,如果不把那一幕续上,并让下一幕深入下去,生动起来,他这一辈子岂不是白活了!这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冲着唐洪涛对他的“优待”,他也不能把唐丽华放过手。那天他和王利民喝酒时,知道了他在红煤厂矿无证采煤的事是唐洪涛向市煤管局举报的,他相信王利民的话。王利民要是说别的,他可能会心存疑问,可王利民给他透露的这个消息,他宁可相信。他装作对这个消息并不重视,只是微风过耳,一吹就过去了。其实他心里格登一下,一下子就记住了。他让岳父给唐洪涛行了贿,然后又举报了唐洪涛。这件事别人不一定知道,包括唐胜利、唐丽华都不一定知道,但唐洪涛本人肯定是清楚的。他给唐洪涛来了一招儿,唐洪涛瞅准机会,还了他一招儿。他以为他已经把唐洪涛打败了,看来唐洪涛不是那么容易被打败的,唐洪涛躲在暗处窥视着他,在暗暗和他较量,一有机会就对他实施报复。那么好吧,唐洪涛不是反对他和唐丽华好吗,不是反对唐丽华嫁给他吗,他就再次把唐丽华作为切入点,气气唐洪涛个老丈人!
 宋长玉不是在乔集矿当农民轮换工的那个宋长玉了,他不需要再看人的脸色,仰人鼻息。在与女人打交道方面,他已经积累了一些经验,有实力,有能力,更有自信。在此之前,尚未结婚、还是大姑娘的小商已主动投进他的怀里。说来他和小商发生那种事是轻而易举,根本没绕什么弯子,没做什么铺垫工作。好比他走到一棵杏树下,正好有一枚熟透的黄杏子落下来。杏子落在一片草地上,并不脏,他弯腰把杏子捡起来,送进嘴里吃掉了。又好比一只公蝴蝶和一只母蝴蝶在荞麦地里采花,它们采了一会儿,互相发现了对方,自然而然地,公蝴蝶就骑在了母蝴蝶的背上,两只蝴蝶的尾部就交接在一起。小商给宋长玉打电话,没有叫宋矿长,一开口叫的是宋哥,这让宋长玉觉得很熨贴。小商说,她考上了省里的新闻学院,要去进修一年。宋长玉说,那好呀!向小商表示了祝贺。小商说:“口头祝贺不算,宋哥不送送我吗?咱俩还喝过交杯酒呢!”小商笑了,笑得仿佛电话线都软了。宋长玉说:“好,我请你喝酒,不过我只请你一个。”小商说:“那是当然,再喝交杯酒,才不让他们看见呢!”这时,小商才把真实意图说了,去新闻学院进修费用比较高,一年要交六千多块钱呢!她已经借了一些,还没凑够。宋长玉问她还差多少。她说再有三千就够了,问宋哥能不能借给她三千。宋长玉一口答应下来,说:“这有什么问题,当然没问题。既然叫我哥,你就是我妹妹。当哥的支援小妹点学费不是理所当然的嘛!”两人相约在一家餐馆见面,一坐定,宋长玉就把三千块钱递给了小商。小商说:“宋哥,我给您打个借条吧?”宋长玉说:“你开什么玩笑!”小商把钱收好,说:“太谢谢宋哥了,宋哥真是个大好人!我怎么感谢你呢?”说着满眼直盯盯地瞅着宋长玉。宋长玉没说不用谢,他说的是:“你想怎么感谢就怎么感谢。”小商答得也妙:“你想让我怎么感谢我就怎么感谢。”服务员把酒菜端上来了。”宋长玉知道商小亮是喝白酒的,就要了一瓶白酒。把酒共同干了几杯,两个人的脸都红了,红得像桃花一样。小商说:“宋哥,咱们一块儿在乔集矿参加通讯员学习班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你将来一定有出息,别的那些男的都不行,就你行。”“真的吗?那你当时为什么不向我透露一点你的看法儿呢?”“我是想透露来着,一听说你正在跟唐丽华谈,就不敢了。唐丽华是谁,我是谁,我跟唐丽华怎么能比呢!”“怎么不能比,我看你比唐丽华长得还漂亮呢!”商小亮眼里的光芒放射了一下,说:“真的,我太高兴了!”“当然是真的,我骗你干什么!要是早点知道你有这个意思,我就不跟唐丽华谈了,跟你谈。”“那你现在跟我谈吧!”商小亮把一只手伸到桌子下面,在宋长玉腿上摸了一下。宋长玉觉察出来了,商小亮在开放方面已经先走了一步,已经走到了相当放松相当包容的程度,不知她跟多少男人有过那种事体了。他没有特意恭维商小亮,商小亮长得的确不错。商小亮的嘴唇饱饱的,红艳艳的;嘴大大的,嘴角宽宽的,按流行的说法,商小亮属于那种性感女性。对于这样的女性,谁都不好拒绝。于是,宋长玉也把手伸到桌子下面,把商小亮的手拉住了。商小亮的手很有力,跟唐丽华的手完全不一样。商小亮把手抽走了,却回手在宋长玉的手腕子上拧了一下,拧完了就嘻嘻笑,笑里充满暗示。宋长玉说:“臭丫头,调皮鬼!” 商小亮说:“宋哥,你得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感谢感谢你,不然我该不高兴了。”宋长玉说:“那好吧。”宋长玉开车把商小亮带到他在市里的新房子里去了。拿钥匙开门的一刹那,宋长玉想起了金凤的担心和金凤对他的警告,金凤说过,不许他和别的女人到新房子里来。当时他没料到会出现今天这种情况, 还觉得金凤的担心和警告是多余的,可笑的。回头来看,女人在这方面的预感真是不得了,可以说有着超常的天赋。可是,不能因为金凤早就把这一幕预见到了,他就不带商小亮到这里来。从某种意义上说,妻子金凤的预见对他还是一个启发呢!宋长玉和商小亮一进新房,就迫不及待地抱在一起,一阵狂吻。狂吻的间隙,商小亮还没忘了欢呼:哇,这里太棒了!在卧室的席梦思大床上,商小亮先向长玉宋展示她的两条长腿,问宋长玉美不美?宋长玉说很美。她又向宋长玉炫耀她的皮肤,问漂亮不漂亮?她的皮肤不是很白,有一点铜色,并发着铜色的光亮。宋长玉说当然很漂亮,太漂亮了!商小亮说:“他们都说我这样的皮肤才是最漂亮的。”宋长玉问谁说的,是不是别的男人。商小亮说,是女澡塘的那些女人。又说:“宋哥你真坏!”他们合作得很好,做得很尽兴。他们没有因为是新的搭档就笨手笨脚,而像老伙计一样,一上来就灵手灵脚,进退自如,很快掀起了高潮。宋长玉不想很快结束战斗,尽量延长享受的时间。他已经学会了控制自己,做得有文有武,张弛有度。当头上出了汗时,他把事情暂时停下来,找毛巾擦擦汗水,把将要开闸的闸门关了关,再接着做。事情结束后,商小亮还躺在床上不起来,也不穿衣服,身体软得像被人抽去了骨头。他把商小亮彻底打通了,商小亮也彻底放开了。这时商小亮说话很粗,也很露骨,她说:“我来找你,就是让你弄的,你弄得我通身舒泰,太过瘾了!以后我什么时候想要了,就来找你!”宋长玉答应了,说好吧。因他犹豫了一下,答应得不是很痛快,商小亮有意见了,哼了一声说:“一点儿都不痛快。”宋长玉笑了,问商小亮:“比起男人需要女人,是不是女人更需要男人?” 商小亮说:“也许吧。”这就是乔集矿原来的那个女播音员,这就是曾被人们称为百灵鸟的那个姑娘,这就是每天操着北京话“现在播送本矿新闻”的那个小商。还在乔集矿的时候,他多次在井下工听友们议论小商,说小商长得太好看了,把小商看上一眼,心里至少要美上三天。还有人特别喜欢小商的嘴,说如果能把商姑娘的嘴亲上一口,这一辈子死了都不亏了。那时候他也很喜欢小商,觉得能跟小商一块儿参加通讯员学习班,就算很幸运了,非分之想是没有的。谁知道呢,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云转,云不转鸟转,鸟不转人转,转来转去,小商竟转到他的床上来了。这就是生活啊,这就是命运啊,这就是人生啊!人生真是太好了呀!  
 26、重温旧梦(2)  
 因惦记着那个羞怯得像新娘子一样的按摩女,后来宋长玉又去那里洗了一次澡。他没有通过王利民,是自己悄悄去的。要是找了王利民,不但不省钱,还得多花钱,何必呢!王利民把小煤矿的矿长都看成了自家的摇钱树,见到哪位矿长,如果不狠摇一把,王利民就不舒服。他点要那个“新娘子”为他按摩。上次因为他心怀恐惧,不够老练,把“新娘子”错过了。这次他专门来会会那个给他留下了新娘子般印象的“新娘子”。他怀疑那个“新娘子”的样子是装出来的,是一种营销策略。为了解开这个悬念,他也要把那个“新娘子”会一会。来到“新娘子”所值守的按摩室,见“新娘子”低着头,塌着眼,双手绞着一条手绢,果然还是一副新娘子样的羞态。宋长玉问:“你还认识我吗?” “新娘子”抬头看了他一眼,摇摇头。宋长玉说:“你连我都不认识了,我就是你的新郎倌呀,还不快帮你的新郎倌宽衣!”说着,伸手把“新娘子”的鼻头轻轻拧了拧。“新娘子”躲了一下,说:“人家害怕嘛!”“害怕什么?”“害怕那个。”“那个是什么?”“那个就是那个。”宋长玉说:“你装得还怪像呢,不要再装了,再装新郎倌就走了,不要你了,让你守空房。跟我说实话,你的害羞的样子是不是装出来的?你要是说实话,我给你小费。” “新娘子”的头马上抬起来了,问:“你给多少?”“你想要多少?”“我想要五十。”“我给你一百,行了吧!” “新娘子”顿时态度大变,一下子把宋长玉搂住了,说:“你真是我的老公,好老公!”宋长玉说:“看看,露出你的庐山真面目了吧!我一猜你就是假新娘子,果然让我猜准了。”云一番雨一番之后,宋长玉又问:“你为什么要装样子呢?”按摩女说:“这都是老板的主意,老板说,这样可以吸引回头客。”宋长玉说:“这回完了,你露出了真面目,回头客就不回头了。”按摩女开始撒娇,抱住宋长玉的胳膊说:“你还来嘛,想着小妹嘛!”
 有了以上这些经历,宋长玉觉得自己成熟多了,还有了一定的风度。是女人让他成熟起来,使他获得了自信,并增长了作为一个男子的翩翩风度。而他只所以赢得了一些女人,关键在于他有了一定的经济实力,说白了,就是因为他有了钱。倘他还是一个农民轮换工,一月只挣可怜的那么一点钱,商小亮是不会看好他的,更不会向他献身。别看商小亮现在说得这么好听,还说早就看出他一定会有出息,他要是不送给商小亮那三千块钱,商小亮也不会答理他。钱是什么?钱是钥匙,是打开女人的钥匙。有了这把万能钥匙,女人是不难打开的。不管什么样的女人,都有可能被打开。要是没有钱,他就不会到洗浴城和歌舞厅那样的场所去,这叫手里没把米,唤鸡也不来。由商小亮推及唐丽华,唐丽华也是女人,也是尘世中的女人,也靠钱维持日常生活,他相信唐丽华也喜欢钱。宋长玉打听过,矿务局总医院的医疗水平有限,上门求诊的病员不是很多。总医院是为各煤矿服务的,各煤矿的重伤员拉到总医院治疗之后,总是不好好付钱。总医院向矿务局要钱,矿务局也没钱,让总医院自己想办法。矿务局给总医院开了药方,让总医院打开大门,面向社会,面向市场,向社会要病员,向市场要效益。药方好开,抓药就难了。你就说向社会要病员吧,社会上又没有流行瘟疫,哪有多少病员可要!锅里的饭少,舀到勺子里的饭也不会多。像唐丽华这样的副科级干部,一个月的工资也就是三四百块钱,一年下来也不会超过五千块钱。这样少的工资,总医院也不能按时发,三月份该领的工资,五月份才领到。唐丽华的丈夫在矿务局当团委书记是不错,但团里的书记跟党里的书记差远了,团委要权没权,要钱没钱,没什么油水可捞。就算元金年的工资比唐丽华略高点,也不会高到哪里去。他们还有了一个孩子,现在的大人都是宁屈自己,不屈孩子,养一个孩子是很费钱的。不论从哪方面看,唐丽华都不是一个富裕的人。而他宋长玉,不说有多富吧,他牙缝里漏一点,恐怕比唐丽华一个月的工资还多。他手指头缝里漏一点儿呢,恐怕要超过唐丽华一年的工资总和。虽然都是吃煤矿这碗饭,但性质有着极大的不同。他的饭是自己的,碗是自己的,锅也是自己的,自己随吃随盛,想吃多少可以盛多少。唐丽华和元金年呢,名义上碗是铁饭碗,饭是大锅饭,可吃多吃少,自己说了不算,勺把子在别人手里掌握着,别人分给他们多少,他们只能吃多少。
 在一个落雪的上午,宋长玉再约唐丽华。雪是入冬后的第一场初雪,下得不是很大,落在地上就化了。空气一下子湿润起来,到处弥漫着新雪的气息。这种气息是清新的,却不寒,似有股股暖意,让人怀疑是春天又回来了。雪也有不化的,落在残花上的,落在树枝上的,落在枯草上的,就不化。绒红的月季似残未残,花瓣上垒了一点雪,在白雪的点缀下,月季重新艳丽起来,像是获得了新生。让宋长玉欣赏不已的是落在地上的片片杨树叶,那些杨树叶有黄的,有青的,有半黄半青的。落地前它们大概遇到了霜打,有所挣扎或痉挛,所以落地时身子都不是平贴地面,而是瓦楞着。正是这样瓦楞着的树叶,落在上面的雪都暂时不化。凡是落在地上的雪都化掉了,黑色的地面上闪着化雪后的水光。落在树叶上的雪却凸显出来,一朵一朵的,如硕大的白花。看到这样别具一格的“白花”,宋长玉一欣喜,一来感情,就给唐丽华打了电话。他说下雪了,该吃火锅了,今天请唐丽华去吃火锅。还没等唐丽华说出什么拒绝的话,他说:“我现在就去接你,二十五分钟后,车到你们总医院门口。”  
 26、重温旧梦(3)new  
 唐丽华从医院里出来时,宋长玉已在门口的车里等她,见唐丽华走出来,他开门从车上下来了。唐丽华先说话:“宋老板,您好呀!”
 宋长玉回敬她:“唐主席,您好!”
 二人握了手。
 宋长玉拉开后面的车门,说:“请首长坐后面。”
 唐丽华说:“宋老板不必客气。”
 坐进车里,宋长玉一边发动车,一边说:“你一叫我老板,我就想起了资产阶级。”
 “你以为呢?不是资产阶级,你难道是无产阶级?”
 “我觉得我离真正的资产阶级还差得很远,说是小资产阶级吧,似乎不大好听,意识形态的味太浓了。你还当我是无产阶级吧!”
 “如果像你这样的还是无产阶级,我们国家离共产主义社会真的不远了。”
 “我们今天就过一次各取所需的共产主义生活,您说吧,您想吃什么?”
 “我无所谓。”
 “涮羊肉怎么样?你喜欢吃吗?”
 “小时候吃过,好多年没吃了。”
 “那我们就去市里的火锅城吃涮羊肉。”
 在一家火锅城的二楼临窗坐下,宋长玉问唐丽华喝什么酒。唐丽华说她不会喝酒。宋长玉说,下雪天应该喝点酒,喝了酒才好赏雪,就喝点红酒吧。他们相对而坐。餐桌是那种长条桌,二人离得很近,桌子下面的脚几乎碰在一起。等酒等菜期间,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做得自然些,可他们都不大自然。这表现在他们的目光上,他们的目光都有些虚幻,都不大贴切,你看我一眼,让开了;我看你一眼也让开了。毕竟有过那么一段难忘的交往,虽说五六年过去了,一旦捡起来,却一切如昨。宋长玉还注意到了,唐丽华今天化了淡妆。除了嘴唇上没抹口红,脸上眉上都轻轻施了粉黛。这说明唐丽华对这次约会是重视的。然而岁月不饶人,唐丽华的面容不那么光鲜了,有那么一点点遮掩不住的憔悴。唐丽华的目光也平和了许多,平和之中透出的是些许无奈。唐丽华问:“你看我是不是挺显老的?”
 宋长玉说:“怎么会呢,我看你还是那样,风华正茂吧!”
 唐丽华笑了,说:“风华正茂的是你,我发现你变化挺大的。”
 “是吗,我有变化吗?你说说看。”
 “我也说不好,反正觉得你挺成熟的,挺自信的。哎,你不是说要送我一样东西吗,带来了吗?”
 “当然带来了。”宋长玉把手包的拉链拉开了,说:“给你的东西一会儿再给你,我先送给你女儿一份礼物。我本来想给你女儿买一件玩具,一时想不起买什么好。这是两千块钱,你自己给女儿买件玩具吧。”说着把一个信封递给唐丽华,信封下面印着大红的阳正市红煤厂煤矿字样。
 唐丽华像受了惊吓似的,身体后仰,连连摆手,说:“不要不要,什么玩具也值不了这么多钱。坚决不要!” 唐丽华满脸都是红的。
 宋长玉正色道:“那么坚决干什么,这是送给你女儿的玩具,又不是送给你的,你凭什么说不要!好了,赶快拿着。”
 是呀,又不是送给你的礼物,你凭什么推辞呢!对于宋长玉的话,唐丽华好像一时驳不倒,很勉强似地把装了钱的信封接过去了,说:“真不好意思,那我替我女儿谢谢你!”
 宋长玉又拿出一个乔集矿的旧信封,说:“这才是我要送给你的东西。其实不是送,是还。这是我刚到红煤厂时写给你的一封信,信本来应该是你的,因为你调走了,信就退给我了。”
 唐丽华把信接过,说:“那我得好好看看。让我说你真够有心的,一封信保存这么长时间。”
 “反正我舍不得扔掉。”
 “我现在可以看吗?”
 “看吧。”
 唐丽华看完信,叹了一口气说:“非常感谢您,我当时要是收到这封信就好了。”
 宋长玉笑笑,没有问唐丽华当时收到这封信会怎样。
 唐丽华把信装回信封,说:“那我就收起来了。”
 宋长玉说:“你既然看过了,回去就烧掉吧,别让你们家先生看见。”
 “我不往家里拿,放在办公室里,不会让他看见。”
 酒和菜都上来了,火锅里面的水也沸腾起来,可以开始涮肉涮菜,涮鱼涮虾。宋长玉给唐丽华斟了酒,还一个劲往唐丽华面前的碟子里夹菜。唐丽华说:“你不用管我,我自己来。” 唐丽华说了自己来,却老也不夹菜。宋长玉给她夹的菜,她也一点一点吃得很慢,好像吃得一点也不香。看得出,唐丽华是走神了,不知她的神走到哪里去了,她的心思不在食物上。宋长玉问她:“你不喜欢吃涮羊肉吗?”
 唐丽华的神回来了一下,说:“挺好吃的。”
 “来,咱俩喝杯酒吧。”宋长玉把酒杯端起,跟唐丽华碰了一下,自己先喝干了。
 唐丽华只喝了一点点。
 宋长玉没有勉强劝唐丽华喝,他自己倒了半杯,又喝干了。
 唐丽华说:“长玉,你也别喝那么多。”
 一声长玉叫得宋长玉心里一软,他说:“没事的。”
 宋长玉偶尔往窗外看了一眼,见雪又下大了,大雪片子上下翻飞,空中一片混沌。宋长玉说:“雪又下大了。”他没有回过脸来,对着飘落的大雪看了一会儿。看着看着,不知为何,他的眼睛竟有些发湿。  
 26、重温旧梦(4)new  
 唐丽华看见了宋长玉眼中的泪光,问:“长玉,你怎么了,你在想什么?”
 宋长玉回来脸时,眼泪已禁不住从眼角流下来。他拿起一张餐巾纸把眼泪擦了擦,说:“没什么。”
 见宋长玉这样,唐丽华的眼圈也红了,她说:“长玉,我让你伤心了,我对不起你!我爸爸也对不起你。”
 宋长玉说:“我刚才想,我要是一直在乔集矿的话,现在会怎样?”
 “你要是一直在乔集矿,转正肯定没问题。不过转了正又怎么样呢,现在国有煤矿很不景气,好多人都不想在国有煤矿干了。我觉得你走的这条路挺好的,既发挥了自己的聪明才智,又实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 唐丽华说,她现在就很后悔,去市里进修回来后,应该往医师的方面发展,不应该到机关当干部。现在算什么呢,在医院上班没有处方权,当干部往上升也没指望,每天只是熬日子罢了,熬一天算一天。如果能熬日子还算不错,眼看连日子也熬不下去了。比如唐丽华所在的工会,原来除了她,还有一个干事。医院精简人员,就把那个干事裁掉了,一月只发给人家一百多块钱的生活费。
 宋长玉问:“你先生单位的情况是不是好一些?”
 唐丽华说:“你不要提他,那人最不值得一提,他成天无所事事,典型的纨绔子弟!”
 听唐丽华这么一说,宋长玉就判断出来了,唐丽华跟丈夫元金年的关系不是很好。唐丽华不让他提元金年,他就不能再多打听。知道了人家夫妻关系不好,就得赶快绕开这个话题,再打听就不好了。
 饭后,宋长玉没有提出让唐丽华到他的新房里去。唐丽华跟小商不一样,唐丽华的观念偏于保守,他对唐丽华必须耐心争取,不可急功近利。他开车把唐丽华送回总医院去了。  
 27、终于成功(1)new  
 宋长玉想入党,他把自己的想法先跟妻子金凤说了。金凤的态度是不管,说:“你想入就入,不想入不入。入了党是你,不入党也是你。现在入党还有用吗?”
 宋长玉说:“怎么能没用!你看你们家老爷子,他要不是党员,能当支书吗,能在红煤厂说一不二吗!”
 金凤问他是不是也想当支书。
 他说不是。矿上的工人中有人是党员,有的党员是带着组织关系介绍信来的,打听矿上有没有党组织,他们要交党费。宋长玉说,他这才想起自己还不是党员呢,怎么能收人家的党费!至于红煤厂下一步由谁当支书,宋长玉也跟金凤说了自己的忧虑。他说老爷子一年比一年老,不可能在支书的位子上坐一辈子。要是党支部书记换届改选,还不知道下一任支书是谁呢!老爷子当支书当惯了,要是不让他当,不知道他有多难受呢!要是村支书旁落,对他们全家,以至他们整个姓明的大家族,恐怕都没有好处。
 到底是男人家,目光看得就是远。金凤这才有些着急,说:“那你赶快入吧,你入了党,好把爸爸的支书接过来。等咱们的儿子长大了,让咱们的儿子也入党。反正支书不能让别人当。”
 宋长玉表扬了金凤,说:“我老婆就是乖,就是聪明,一点就透了。”他把任务交给了金凤,让金凤在适当的时候把他想入党的想法跟老爷子透透,看看老爷子是啥态度。
 金凤答应今天就去找她爸,说:“我爸把闺女都嫁给你了,这些年咱对他那么好,入党的事他不会挡着。你看我还入不入呢?”
 宋长玉笑了,说:“入党一般来说是男人的事,好多女人怕开会,就不入了。”
 金凤说:“我真傻,我爸当着支书这么多年,我怎么没想起来入党呢!”
 “我替你入吧,我入进去就等于咱俩都入了。”
 在老家时,宋长玉就很想入党。但他知道宋海林把门把得很严,入党的好事怎么也轮不到他。在乔集矿因他不是正式工,入党的事他也不敢考虑。现在情况不同了,他为红煤厂和国家做出了那么大的贡献,城市的万盏灯火至少有他点亮的一盏,国家以煤炭为主的能源大厦应该有他所添的一块砖,怎么说他也是一个对党和人民有用的人吧。更为有利的条件是,他的岳父就是红煤厂的支书,在红煤厂,谁能入党,谁不能入党,都是他岳父说了算。既然有这样的方便条件,他不利用岂不是太傻了。或许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王利民肯定是党员,不然的话,他当不上市煤管局的局长。“不同意”也是党员,他虽然退休了,但党员的光荣称号不会退休。有一次矿长们聚会,他有幸坐在“不同意”身边。“不同意”叫他年轻人,问他是不是党员。他说还不是。“不同意”要他不要犯糊涂,要是能入党一定赶快入,说中国的事儿权力还是最重要的,只要有了权,就不用发愁没有钱。如果有一点钱,而没有权,钱就不算钱,最后钱是不是属于你还不一定呢!听了“不同意”的话,宋长玉有些茅塞顿开的感觉。“不同意”到底在官场上混过,经验确实丰富,几句话就把一些实质性的东西说破了。他虽然当了矿长,也有了一些钱,还有了城市户口,但不等于有了权。或者说他还游离在权力的外围,离拥有权力还差着相当远的距离。而要想得到哪怕一点点权力,他必须先入党,入了党才算为争取权力打下一点基础。不错,红煤厂煤矿的事都是他说了算,让谁干,不让谁干;奖谁多少钱,罚谁多少钱,他笔头一挥就是一锤定音。要说权力,这也算一点。可他总觉得这种权力像是在野的,不像岳父和王利民拥有的权力那么正统和正规。换句话说,他的权力归岳父和王利民等人管着,受岳父和王利民等人支配,他的权力和他们的权力一碰,他的权力就不算什么了。以前他对组织的说法不是很理解,看一些所谓红色小说,对于那些急于找到组织的革命者的做法甚至感到可笑。现在他稍稍理解一些了,组织端的厉害,加入组织端的很重要,一旦加入组织系统,他就可以获得一些政治性的力量。另外,他相信父母也愿意让他入党,他入党会让父母觉得更加气壮,父母会跟村里人说:“俺儿也入党了!”
 金凤把丈夫想入党的事跟爸爸说了,不知爸爸听见还是没听见,爸爸没有说话。金凤只得再说一遍:“爸,长玉想入党,您听见没有?”
 爸说:“他矿长都当上了,还想干什么?”
 金凤说:“人家长玉对党有感情嘛,热爱党嘛,你说人家想干什么!”
 “你说他热爱党,我看未必。想入党直接找党组织嘛,让你跟我说干什么!你能介绍他入党吗?”
 “我怎么不能介绍!”
 爸爸禁不住笑了一下,说:“你自己连党员都不是,还要介绍别人入党,真是可笑!”
 “那你让我先入嘛,我入了长玉入,长玉入了,我们家小宋扬长大了也要入。”
 爸爸把脸板住了,批评金凤说话一点都不严肃,说:“你以为党支部是咱们家自己开的,你们谁想入谁入。”
 金凤说:“我看不是咱们家自己开的也差不多,让谁入,不让谁入,还不是你当家!”
 “就冲你这一句话,说明你对党还缺乏正确认识,离党的要求还差得很远。好了,你不要再说了,宋长玉真的有加入党组织的愿望,叫他直接跟我谈,找别的党支部委员谈也可以。”  
 27、终于成功(2)new  
 金凤走后,一直为金凤看孩子的金凤的妈对金凤的爸爸说:“长玉想入党,你就让他入呗,你挡着孩子干什么!”
 “你不知道,小宋这孩子心高得很,他有了钱,就该想权了,就想参加政治活动了。”
 “反正是你女婿,又不是外人,他想参加什么就让他参加去。年轻人心高点儿总比心不高好。”
 “这些事儿你不懂,不要随便插嘴。你没看出来吗,他现在成天价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架子已经端起来了,快不知道自己是谁了。照这样下去,还不知道他会变成什么样呢!”
 “我没看出来!”
 “没看出来是你眼瞎!”
 金凤回到家,对宋长玉说:“我爸老别筋,不开眼,他让你直接跟他谈。”
 宋长玉说:“我早就预料到了。”
 “那你还让我跟他说什么,让我碰了一鼻子灰。”
 “我让你探探老爷子的口气,看看我预料得准不准。现在看来,不花个万儿八千的,入党的事儿恐怕拿不下来。”
 宋长玉把要求入党的事儿暂时放下来。腊月里,等岳父过生日那天,宋长玉开车把岳父岳母,还有妻子,儿子,都拉到城里去了,在一家高档酒楼包了一间雅座。宋长玉不仅给岳父定制了很大的生日蛋糕,不仅点了好酒好菜,还用红纸封了一万元的贺礼。他没有亲手把贺礼送给岳父,而是让金凤送给爸爸。金凤说:“爸,这是我们送给您的生日贺礼,祝愿您健康长寿,活成一个万岁爷!”金凤也没有把红纸封直接送给爸爸,而是交到儿子宋扬手里,教儿子说:“扬扬,快给你姥爷,说祝姥爷健康长寿!”
 扬扬举着贺礼跑到姥爷身边去了,把贺礼往姥爷腿上一放,又赶快跑回妈妈身边。
 金凤说:“扬扬,你还没说话呢,还没说祝姥爷健康长寿呢,快说!”
 扬扬说:“姥爷是个万岁爷。”
 一桌人都笑了。金凤说:“扬扬真乖!”
 岳父说:“好,谢谢扬扬,这个小调皮。”他把贺礼递给了老伴儿。
 在酒席上,宋长玉只字未提要求入党的事,只是一次又一次向岳父敬酒,说:“爸,您一定要多保重身体,只要您的身体好好的,就是我们晚辈人的福。”
 岳父说:“我能吃能睡,身体还可以。”
 宋长玉又端起一杯酒,说:“爸,我的每一点进步都离不开您的支持,来,我再敬您一杯!”
 岳父说:“主要还是靠你自己的能力和努力,我和你妈没有看错,你这孩子是很有志气。”
 扬扬说:“我也没有看错!”他举着半杯可口可乐,也要和姥爷碰杯。
 姥爷把杯子和他的杯子碰了一下,说:“好,你也没看错。你爸来红煤厂的时候,还不知道你在哪只猫尾巴上滴溜着呢!”
 其乐融融的家庭气氛越发浓厚。
 其间,金凤多次想提提宋长玉要求入党的事,因宋长玉事先跟她交代的有话,不让他在酒桌上提那件事,几次话到嘴边,她又咽了回去。宋长玉设计的是,他们不提,让岳父自己提。
 酒桌上虽然没提那件事,第二天爸爸就对金凤说:“长玉不是想入党吗,你让他写份申请书吧。”
 金凤想给爸爸来一句:“你不是说让宋长玉直接跟你谈嘛,跟我说干什么!”但毕竟是自己的爸爸,总得给面子。只问:“还用写申请书吗?”
 “这是手续,这个手续要求入党的人都得走。”
 临近春节的一天,唐丽华给宋长玉打电话,说元金年竟敢骂她,让她滚。宋长玉问为什么。唐丽华支吾了一下,没说出为什么,却问宋长玉这会儿有没有时间。这是唐丽华主动约他,机会不能错过,他说:“我去接你,咱们找个地方喝咖啡。”
 咖啡屋内有一个一个小包厢,每个包厢都布置得舒适,温馨,典雅。沙发很暄腾,一坐下去,就像一个温暖的怀抱把人抱住了。咖啡桌上有一个细颈小花瓶,花瓶里插着一枝欲开未开的玫瑰。墙上挂有画框,画框里嵌有现代派的油画。手边有一个小小书架,书架上放有豪华装流行杂志。这里那里,有苦香的咖啡暗暗浮动,缭绕。伴随苦香缭绕的,还有轻曼的音乐。二人刚在包厢里坐定,面带微笑的侍女就过来了,问他们二位用点什么。宋长玉看唐丽华,意思是征求唐丽华的意见。唐丽华赶紧摆手。宋长玉说:“两杯热咖啡,两杯鸡尾酒,再要两份细点和一份开心果。”
 侍女离去后,唐丽华小声问宋长玉:“到这里来一次要花不少钱吧?”
 宋长玉说:“不多,每人每次的最低消费也就是百十来块钱。我主要是觉得这里环境比较好,安静,便于说话。”
 “你经常到这里来吗?”
 “以前跟朋友来过。”
 “是男朋友还是女朋友?”
 宋长玉笑了:“当然是男朋友。”
 唐丽华也笑了,说:“不会吧?”
 “不过我今天请来的是女朋友,多年的女朋友。丽华,你以前喝过鸡尾酒吗?”
 “以前听说过,但从来没有喝过。跟你一比,我现在一点都跟不上潮流,都快变成土老帽了。不怕你笑话,像这种咖啡屋,我以前从没来过。别管怎么说,我从小也算是在城里长大的,可现在的城市我好像进不去了,城市好像也不认识我了,谁有钱它就认识谁。什么叫翻天覆地的变化,我看现在就是。”  
 27、终于成功(3)new  
 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喝了几口咖啡,唐丽华才说到了正题。唐丽华说,最近矿务局要调她丈夫元金年到乔集矿当党委书记,元金年认为是平调,没有提拔他,不愿意去。唐丽华很想让元金年去,说当党委书记可以得到基层实际工作的锻炼,收入上也会好一些。当团委书记毕竟是年轻人的事,元金年都三十多了,还当团委书记,也不嫌害臊。元金年却认为,没有什么害臊的,有人四十多了还当团委书记呢!元金年每天晚上照样出去跟别人下围棋。元金年原来迷打扑克,打什么升级,有时一打就是一个通宵。虽然元金年并不来钱,打扑克并不是赌博,但把业余时间都花在玩儿上总归不好,不像是一个要求上进的人。近来元金年又迷上了下围棋,除了每天晚上出去,你围我,我围你,有时星期六星期天,他还把围棋带回家来,对着棋谱自己围自己。唐丽华说:“你就围吧,我看你早晚得把自己围死!”元金年说:“这是高雅游戏,高智力游戏,你想围,我还不跟你围呢!” 唐丽华知道,不让元金年到矿上当党委书记是元金年爸爸的主意。元金年的爸爸原来是矿务局组织部的部长,当到局党委副书记之后退休了。元金年的爸爸对元金年说,局里的工会主席快退休了,等工会主席退休后,元金年可以顶工会主席的缺,因为工会主席是副局长级。唐丽华一听元金年说听从的是老头子的主意就有些着急,说:“就知道听你爸爸的,你还是小孩子呀,你爸爸死了你怎么办!”元金年说:“你爸爸才死呢,你爸爸明天就死!”两人越吵越厉害,元金年指着门口让唐丽华滚,说:“这是我的房子,你给我滚!你不是嫌我没钱吗,你不是喜欢有钱的人吗,你他妈的爱找谁找谁去!”
 听了唐丽华的诉说,宋长玉并没有帮助唐丽华说元金年的坏话,却说:“我从你话里听出来,你在家里还是挺厉害的,你先生还是挺怕你的。”
 唐丽华说:“你不知道,他才不怕我呢。有些事儿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呢,他一直看不起我。不知他听谁说的,我和你在乔集矿谈过恋爱,多次问我有没有这回事,还无耻地追问我和你的关系到了什么程度,干没干过坏事。我们两个一吵架,他就嘲讽我跟一个农民轮换工谈恋爱,说我下贱。”
 宋长玉的自尊心再次受到伤害,脸色不知不觉就沉了下来,说:“他不是看不起你,是看不起我。农民轮换工就那么下贱吗,我看不见得吧!”他再次把牙根咬了咬,一定要把元金年的老婆搞到手。可这次他仍然忍住了,没有把唐丽华往新房里带。他领唐丽华去了一家商场,给唐丽华买了一双高级皮鞋和一件羊绒衫,就把唐丽华送回去了。
 过了春节到春天,宋长玉才找了一个机会,把唐丽华领到城里的新房子里去了。宋长玉说:“丽华,我在想象中已经跟你好了一百年了!”说着就把唐丽华搂住了,“我心里跳得特别厉害。”
 唐丽华说:“我也是。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我佩服你的勇气和锲而不舍的精神。你老婆不会来吧?”
 “不会的。”
 在床上,宋长玉显得稍稍有些慌乱,像一时摸不着头绪。而唐丽华却显得清醒,理智,问宋长玉:“要不要我配合你一下?”
 “要。”
 唐丽华的配合是帮宋长玉理一下头绪,对宋长玉有所引导。唐丽华一配合,宋长玉才实现了进入的状态。多少年了,他一直梦想着这灿烂辉煌的一天,这破天荒的一天,这幸福的一天,这解恨的一天,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实实在在,妥妥帖帖,他把唐丽华压在了身子底下,彻底把唐丽华打倒了,并彻底进入了唐丽华的身体。他代表的是农村人,农村人把城里人征服了,他的胜利代表着农村人的胜利。这使他生出强大的、无坚不摧的、一日千里般的成就感,仿佛一下子抵达了人生的最终目的。他禁不住欢呼似地说:“太好了,真是太好了!这就是人生啊!”为了进一步证实自己的成就感,他唤着唐丽华问:“丽华,丽华,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唐丽华大概误会了,说:“不是我是谁!你跟几个女人干过这事儿了?”
 宋长玉吭吭哧哧地说:“只有你一个,你是我的好宝贝儿,能跟你好,是我最大的愿望。”
 唐丽华说:“我不信。”
 宋长玉不争辩,也不解释,专心干自己的事。
 不料唐丽华做爱时很爱说话,下面不闲着,上面也不闲着。她这次把宋长玉叫成了宋先生,问:“宋先生,忙着呢?”
 宋长玉嗯了一声。
 “忙什么呢?”
 宋长玉不回答她的问题,要她集中注意力,好好享受。
 然而唐丽华不听话,她问:“你是不是通过这种方式报复我爸爸?”
 聪明人就是这样,做个爱都不能全心全意。这个问题不太好,把宋长玉暗藏于心的动机说破了,使宋长玉像是受到了打击。他赶快否认说:“看你说到哪里去了,跟你好是因为我爱你,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这么一说话,一分神,他下面的东西就不那么强硬了,像是受到排挤,几乎有所退缩。他担心唐丽华还会说出什么一针见血的话,就以亲吻的方式把唐丽华的嘴堵住了。唐丽华嘴里吾吾呶呶的,不想让他堵。他的舌头追着唐丽华的舌头,还是把唐丽华压制住了。  
 27、终于成功(4)new  
 之后,宋长玉问唐丽华,跟元金年做爱时也玩幽默吗?唐丽华说才不呢,元金年每次干那事时,她不是看书,就是看报纸。宋长玉认为那样不太好,男人会觉得受到轻视,心理也容易受到伤害。唐丽华说:“我才不管他呢,他看不起我,我也看不起他。你和你老婆怎么样?我听说你对你老婆挺好的。”
 “我老婆特别好,特别善良,她对我挺依赖的。”
 唐丽华撇了一下嘴:“我不善良吗?”
 宋长玉说:“你当然善良了,你要是不善良,我怎么会对你念念不忘 呢!”
 “咱俩的事被你老婆知道了怎么办?”
 “怎么会呢,我不会让她知道的。”
 他们共同回顾了在乔集矿的那段生活,宋长玉让唐丽华说实话,到底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唐丽华说:“挺好的呀!”
 “那你当时为什么老跟我保持着距离呢?”
 “说实话,你当时要是一个正式工人,我觉得还可以和你谈一谈。可你当时还是一个农民轮换工,要是跟你谈的话,我的压力就太大了,别人会怀疑我精神有毛病,或有别的什么问题。现实就是这样,谁都得承认现实。我说一句话你别难过,就是现在,你让我和元金年离婚然后嫁给你,恐怕也有难度。”
 宋长玉说:“我没有那样的想法,我觉得现在这样就挺好的。”  
 28、开战(1)new  
 宋长玉改变了用工方法,他不再直接招收工人,也不再直接管理工人。他只与包工头签合同,授权包工头自己组建包工队。包工队用多少人他不管,用骡子用马他也不管,反正他给包工队发的不是人头工资,是计件工资。包工队挖出的煤多,挣的钱就多;挖的煤少,挣的钱就少。红煤厂用了三个包工队,一个掘进包工队,专门开巷道;两个采煤包工队,负责采煤。这就是说,宋长玉只和三个包工头打交道就行了。工人出了工伤,或出了别的什么事,一概由包工头去处理。哪怕工人跟工头打破脑袋,他也可以不管。他觉得这才像一个高级管理者,才能腾出精力抓矿上的发展大计。
 这天,一个姓赵的掘进队的包工头从井下出来向宋长玉报告,说在井下听见嗵嗵的声响,像是地面在放开山炮,又像是别的煤矿采煤放炮发出的声音,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宋长玉让赵工头再探,搞清声响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有没有规律。别的事情可以放手,这个事情宋长玉要管。郑四的煤矿离他的煤矿不太远,他怀疑是郑四从下面伸过来一条腿,在暗中向他的煤矿进犯。他在报纸和电视上看到过不少这样的情况,小煤矿之间为了抢地盘,争资源,你炸我的巷道,我灭你的工人,常常闹得两败俱伤。倘是郑四向他挑衅的话,狗东西就太不仗义了,问题也严重了。郑四是坐地户,也是地头蛇,而他是外来户,虽说有岳父明守福为他撑腰,要斗败郑四恐怕有困难。再说郑四是蹲过大狱的人,有一股子背着脑袋混的狠劲,他怎么也狠不过郑四。他在办公室里有些坐不住,没等赵工头再探回新的情报,就带着也是地头蛇的明志强下井去了。顺着新掘出的巷道来到正在前进的巷道尽头,宋长玉把一侧的耳朵贴在煤壁上听了听,并没有听到赵工头所报告的那种声响。赵工头让他过一会儿再听。过了好一会儿,赵工头说:“宋矿长,快听!快听!”
 这一次宋长玉没把耳朵贴在煤壁上就听见了,隔着煤壁果然传来嗵嗵的声响。声响听起来很沉闷,也很遥远,像是夏夜里从遥远的天际传来的隆隆的雷声。宋长玉在老家时,每年在打麦场里睡觉,都能听到夏夜的雷声。那些雷声的特点是只打雷,不下雨,如远古时代的木车轮滚过石桥发出的声音。雷声穿不透地层,这几百米地层下不可能有雷声,传来的只能是人为的炮声。宋长玉把炮声的方位判断了一下,基本上排除了是郑四的煤矿所发出的炮声。郑四的煤矿在东北方,而红煤厂煤矿眼下打的这条巷道是向西北方向延伸,郑四煤矿的炮声不可能传到这里。那么,不断向红煤厂煤矿袭来的炮声是谁干的呢?是哪个方面军呢?是正规军还是游击队呢?当宋长玉判断出炮声出自哪里时,他不但没有发愁,几乎有些欣喜。因为炮声有可能是从他的老东家乔集矿那边传过来的。对乔集矿的井下布局,宋长玉是熟悉的,知道乔集矿的采煤区分为东翼和西翼。在东翼采煤区,有一条巷道向东南方向延伸,一直延伸出好几千米。这条巷道好比大鸟的一翼,与伸向西北方向的巷道构成双翼。有了展开的双翼,乔集矿似乎就可以保持平衡,可以起飞。红煤厂矿与乔集矿同处一块大煤田,矿脉的赋存方向是一致的。为了夺煤,一支队伍在向东南方向进击,另一支队伍在向西北方向迎击,两只队伍一定会在一个交汇点上碰面,实现短兵相接。宋长玉的欣喜正在这里。是乔集矿抛弃了他,这多年来,他一直想对乔集矿找点事儿,或是说向乔集矿发起挑战,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现在机会找上门来了,他当然不会错过。唐洪涛虽然不在乔集矿了,唐丽华也被他压在了身子底下,但乔集矿还存在着,还是他的伤痛之地。不错,乔集矿是大矿,可大矿有什么可怕的。牛大不大,是用来犁地的;猪大不大,是用来吃肉的;树大不大,是用来招风的,他就是要跟大东西过过招儿。他还想起王利民说过的话,王利民鼓动小煤矿都联合起来,跟国营大矿斗一斗,比一比,他相信王利民是支持他的。
 随后几天,宋长玉天天带着明志强下井督战。工人手上有钻杆、铁镐,还有炸药、雷管,每样东西都可以作武器用。明志强嫌这些东西还不够,让每人拿一根铁棍似的柞木椽子在手边,随时准备向乔集矿的人开战。明志强给每个班的工人都作了战前动员,要求大家要勇敢,只准前进,不许后退,谁敢后退就罚谁的钱,就开除谁。谁表现得好就奖励谁。炮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接近。那面的炮声一响,这边震得哗哗直掉煤。宋长玉命这边的工人深打眼,多装药,用重炮向对方猛轰。又过了一天,对方的炮声不响了。宋长玉估计,大概是这边的火力把对方的火力压制住了,或许是对方暂时埋伏下来,在侦察这边的动静。这没有什么好客气的,宋长玉命手下人继续攻击。又攻了两天,红煤厂矿的巷道就和乔集矿的巷道打通了。两条巷道对得不是很正,红煤厂矿的巷道偏高,乔集矿的巷道偏低;红煤厂矿的巷道偏左一些,乔集矿的巷道偏右一些。但不管怎么说,两条巷道总算有了相交的地方。巷道打通之前,煤壁己变得很薄,他们不是用炮轰开的,是用钻杆捅开的。打煤壁用的钻杆是拧茎子的麻花钻,打钻工把钻头压进煤里,进着进着,突然一空,钻头就穿透煤壁,捅了过去。这种钻孔是贯通性的,钻杆一抽回来,就有风从钻孔里冒出来。钻孔不大,大约有鸡蛋的直径那么大,但冒出来的风却像斗那么大。宋长玉命令钻工连着打了好几个孔,把煤壁打得像筛子底一样,然后用镐头当铁锤朝煤壁猛擂,很快就把煤壁擂出一个洞。洞口一旦张开,乔集矿的风就呼呼地吹过来。红煤厂煤矿没有风井,井下比较闷热,一年四季都是溽热的恒温状态。红煤厂矿的工人在井下干活一般都不穿衣服,跟原始人的劳动差不多。而乔集矿专门开有风井,井口有巨大的压风机,一年四季、一天二十四小时往井下送风。那些风虽然是用机器压下去的,但它的源头仍在自然界,是山间、原野、树林和河流上的空气。正是因为如此,乔集矿井下的风与自然界的风息息相通,上面有什么样的风,下面就有什么样的风。上面的风里有花的气息,草的气息,雨的气息,月光的气息,送到井下的风里就有着同样的气息。红煤厂矿的工人首先借到的是乔集矿的风,这股风吹遍红煤厂矿的各条巷道,然后再从井口冒出去,使井下死滞的空气从此变成流动的空气。此时井上又是一年一度花开时,风从工人的脸颊吹过,他们都嗅到了春天的气息,每个人的精神都有些兴奋,仿佛在说,风真是好东西,有风和没风真是不一样啊!  
 28、开战(2)new  
 洞口刚出现时,宋长玉看见对面有灯光,有人,明志强让这边的工人喊了一阵杀,对面响过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后,灯光和人就不见了。这就是乔集矿的工人,他们就是如此不堪一击,人还没冲过去呢,他们就吓得屁滚尿流了。宋长玉没有让手下人马上钻过去,而是让工人们先穿上了衣服。既然借到了春风和新鲜空气,也是为了让红煤厂矿的工人在乔集矿的工人面前有一个比较好的形象,不致为他太丢面子,他必须让工人把赤裸的身体包裹起来。乔集矿的工人每年都发工作服,服装是统一的。他的工人穿上衣服后,因颜色比较杂,有的工人甚至衣衫褴褛,赤皮露肉,仍显得不够整齐,像是一支杂牌军。好在他的队伍一切行动听指挥,战斗力也不错,着装问题就成了次要的。明志强第一个从洞口钻过去了,工人们手持棍棒,也像甲虫一样一个跟一个钻过去。宋长玉殿后。他们沿着开辟好的巷道往里走了一会儿,几支雪白的矿灯的光柱才把他们指了出来,其中一个人远远地喊着让他们站住,问:“你们是哪一部分的?怎么到我们的防区来了?”
 没人理他。
 那人又问:“你们是不是红煤厂的?”
 明志强答:“我们是天兵天将!”身后的人笑了一阵。他们横着站成一排,把手里的矿灯都打开,与对方对着照。
 “天兵天将?说得好!既然是天兵天将,你们不好好在天上呆着,跑到地底下干什么来了?”
 明志强一时不知道怎样回答。
 宋长玉站出来大声问:“你们是哪一部分的?”
 那人回答:“我们是夏观矿务局乔集矿的,你们侵犯了我们的领地,我们代表乔集矿向你们提出强烈抗议!由此引起的一切严重后果,由你们负责!”
 宋长玉说:“抗议个屁,你们不要倒打一耙!天是我们的天,地是我们的地,煤是我们的煤,真正的侵略者是你们。来,把这帮侵略者给我全部拿下!”说着把手一挥,带人重手重脚向前进。
 “站住,你们要干什么!有什么争议可以谈判嘛!工农一家亲,有话好好说嘛!”那几个人见事不妙,转身往回跑。
 宋长玉最听不得乔集矿的人把他们看成是农民,说:“你们他妈的才是农民呢!给我追,捉活的!”
 他们没有追上乔集矿的人。乔集矿井下巷道纵横,大得像一座城市一样,那几个人不知躲到哪条巷道里去了。往回返时,宋长玉一路走,一路用矿灯上下照巷道,对明志强说:“很好,他们已经替我们把巷道打好了,我们不用打了。明天我们就过来一支采煤队,到这里来采煤 。”他们在巷道边看到一个工具房,房门被一只大铁锁锁着。明志强把门撬开了,见不大的工具房里放着镐头、铁锨、电钻、钢钎等各种工具。明志强让工人把所有工具悉数搬走。第一个回合,红煤厂矿的队伍得胜而归。
 得意之际,宋长玉给唐洪涛打了一个电话,他操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把唐洪涛叫成了唐局长,问:“您是唐洪涛局长吗?”
 “我是唐洪涛,你是哪位?”
 “唐局长您好!”
 “我不是局长,你是不是找错人了?”
 “我早就听说您当上了夏观矿务局的副局长,怎么能不是局长呢,您太谦虚了。没错儿,我找的就是您。”
 “您是谁?”
 “我是您的一个崇拜者,在报纸上到不少您的事迹。您在乔集矿当矿长时,下雨天您给工人发伞;工人夺了高产,您亲自挑着肉包子和鸡蛋汤到井下慰问;您还写文章呼吁姑娘们嫁给矿工,为矿工举办婚礼等等。我说的这些事迹没错吧?”
 “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您做过的好事我们都不会忘记。”
 “谢谢!看来你对我以前的情况比较了解。我真的没当什么局长,后来调到了矿务局的物资仓库工作。”
 “真的?凭您的表现和对夏观矿务局的贡献,不让您当局长太不公正了。”
 “无所谓,我现在挺好的,吃得好,睡得香,无忧无虑。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想请您吃顿饭,不知您能不能赏光?”
 “吃饭的事就免了吧。我还不知道你是谁呢?”
 “我是谁并不重要,您知道有人惦着您就行了。您不知道我是谁,总该知道唐丽华是谁吧?”
 “你到底是谁?”唐洪涛的口气顿时严厉起来。
 “你可能已经猜到了,我以前是唐丽华的男朋友,现在仍是唐丽华的男朋友,关系更密切的男朋友。唐丽华在我面前哭哭啼啼,说你破坏了她的幸福,造成了她一生的痛苦。”
 “卑鄙,无耻!我不认识你!”
 “你不认识我,我认识你。你逼着自己的女儿嫁给组织部部长的儿子,企图利用裙带关系往上爬,真正卑鄙无耻的是你唐洪涛。”
 唐洪涛开始骂人:“混蛋!你他妈的不要以为自己有了几个臭钱就可以忘乎所以。多行不义必自毙,你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唐洪涛骂了人,不等宋长玉再说话,就把电话挂断了,听筒里传来一连串嘀嘀嘀的忙音。
 宋长玉不愿意吃这个亏,停了一会儿,他重新把电话打过去,没等对方开口,他上来就说:“你现在的下场就很可悲!”一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  
 29、示威(1)new  
 这天下雨,柳树团团烟,桃花树树明。风把雨的气息送到乔集矿井下,再通过乔集矿的巷道,吹到红煤厂矿的巷道。以前,红煤厂矿的工人不知道井下还可以有风,风的到来,使他们觉得和地面拉近了许多,不再有幽闭的感觉。他们正把徐徐的春风享受着,渐渐地,风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到后一点风都没有了,井下的空气又变回以前的死滞状态。工人们像缺氧的鱼一样,纷纷把脸迎向来风的方向,再也感觉不到风。有的工人抓起一把煤面子,从高处往下撒落。要是有风的话,煤面子落下时会随风飘走一些。然而煤面子落下时是垂直的,表明一点风都没有了。操他妈的,这是怎么搞的呢?如同在夏天闷热的天气里,虫子会急得乱爬,工人也变得撕扯着胸口的衣服,烦躁起来。如果他们没得到过风也就罢了,他们刚把风享受到一点,刚尝到风的甜头,却突然被人把风掐掉了,他们都有些受不了。他们已经知道了,风是从国营大矿乔集矿借来的,他们怀疑,该死的乔集矿一定是把风口堵住了,不愿意再把风借给他们了。
 明志强也遇到了同样的情况。他带领一支采煤队正迎着风向洞口进发,一开始,走得还可以,如一支歌里唱的,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可走着走着,他们的呼吸就不那么畅快了,像是被人勒住了脖子,而且越勒越紧。他们来到风口一看,哪里还有什么风口,进风的洞口那面垒起了一堵墙。他们用矿灯把墙壁照了照,跨过洞口把墙壁摸了摸,看到这面墙是用红砖砌成的,砖缝里还灌了水泥。墙砌得很宽,左右都砌进了煤层里。上下也砌得到边到沿,从底板砌到了顶板。怪不得一点风不透呢,这堵墙简直像一道风闸,一下子把风闸死了。很显然,这堵墙是乔集矿的人砌起来的,要用这堵墙挡住红煤厂矿的人前进的步伐。面对这堵墙,明志强不知道该怎么处理,马上派人到井上告之宋长玉。
 宋长玉随即到井下来了,他一眼就看出乔集矿的人砌这堵墙至少有三个用意。一是防止风源外流,不让别的煤矿偷乔集矿的风。这一点宋长玉懂,别看地面上的风随便刮,送到井下的风却是有一定数量的,是有限的。大矿有一个说法,叫以风定产,就是有多少风产多少煤。如果风量不够,吹不散瓦斯,造成瓦斯聚集和爆炸,后果就严重了。二是拒绝红煤厂矿的人打进乔集矿的煤田,采取属于乔集矿井田范围内的煤。乔集矿的第三个用意,无非是实行防守的策略,想单方面拉起一道分界线,大路朝天,各守一边。从这第三个用意里,宋长玉把这堵墙看成是乔集矿的人挂出的免战牌,并从中看出大矿的软弱。大矿是大家的,其实谁的都不是。矿越大,矿上的人越不抱团儿,越是各顾各,越是软弱。宋长玉在大矿干过,最了解大矿人的心理。他当然不会承认乔集矿的人拉起的分界线,说:“推倒!”
 砖缝儿里浇灌的水泥还没有完全凝固,众人的手臂推在墙上,宋长玉喊过一二三,众人一齐发力,墙呼嗵就倒了。墙一倒,带有春雨气息的春风扑面而来。
 墙后面大概有人看守,墙推倒后,宋长玉看见两个人赶紧跑掉了,比兔子跑得都快。
 宋长玉带领采煤队,踏过被他们推倒的砖墙,往纵深处走过三百多米,选定一个地方,拆掉巷道边支护的柱子,刨开一个新口子,开始采煤。采煤期间,乔集矿的人先后三三两两来了好几拨儿,他们把矿灯持在手里,手里没拿任何武器,也不说话,只看了一会儿就走了。有一个人临走时才说了一句话,他没有骂人,也没有对红煤厂矿的人越界开采表示反对,而是大加赞赏似地说:“干得好!”
 一个身背照相机的人过来了,宋长玉认出这人是乔集矿工会的老张,看来这家伙还在摆弄照相机。这家伙为通讯员学习班的全体学员照过一张合影,他当时也在其中。可他从来没见过那张合影是什么样。他估计,这个两眼朝天、牛气烘烘的家伙不会记得他,且看这家伙如何表演。老张装得很谦恭,跟红煤厂矿的人打招呼:“弟兄们,忙着呢!”
 明志强问:“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搞摄影创作的。”老张把手中的相机举了一下。
 “搞创作到这里干什么,走!”
 “这个小兄弟,你跟我说话客气点。你们的矿长我认识,他在乔集矿时候我还给他照过相呢!我给你们照一张挥汗大干的劳动场面怎么样?”
 宋长玉猜测,这家伙一定是矿上派下来的,在照下证据后,好向有关上级单位告红煤厂矿的状。他小声对明志强说:“别让他照,让他滚蛋。”
 明志强说:“不许瞎照,你要是瞎照,我就把你的照相机砸烂,快滚蛋吧!”
 老张当时没敢照,说:“好,你厉害。”之后老张还是偷偷照了几张,照片包括被推倒的封闭墙、被撬开的工具房,还有红煤厂矿在乔集矿的地盘新开的采煤工作面。这些照片是宋长玉在市煤炭管理局局长王利民那里看到的。王利民打电话让宋长玉到局里去一趟,宋长玉一到王利民办公室,王利民就把乔集矿和夏观矿务局提供的告状材料拿出来了。那些材料除了几张放得挺大的黑白照片,每张照片都写了说明,还有一份挺长的《关于红煤厂小煤矿向夏观矿务局乔集矿越界开采疯狂盗窃国有煤炭资源的报告》。王利民说:“你看看这个报告吧,报告中还点到你的名字,分析了你的思想根源呢!”  
 29、示威(2)new  
 宋长玉把报告看了一遍,见报告果然提到了他的名字,报告中称:“红煤厂小煤矿的矿长宋长玉,曾是因安全事故被乔集矿解除劳动合同的一名农民轮换工,他长期对乔集矿怀有不满情绪,当上小煤矿的矿长后,就对国有煤炭资源进行报复性掠夺,以发泄私愤,并中饱私囊。“宋长玉气得眉头拧成了疙瘩,脸色有些发白。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乔集矿的人还在诬蔑他,还在朝他身上泼脏水,是可忍,孰不可忍!宋长玉说:“恶人先告状,这个报告完全是颠倒黑白,胡说八道!”
 王利民说:“你不要生气,生气不解决任何问题。人家把材料报上来了,我不让你知道也不好。材料报到我这里倒没什么,我担心他们还会报到省里煤炭管理局和一些新闻单位。这些材料要是在报上登出来就不好了,我们就被动了。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我劝你还是多一些思想准备,早点把事情摆平为好。”
 宋长玉说:“摆平的事就仰仗您王局长了,您是我们的上级,您不帮我们说话,就没人帮我们说话了。您让我们团结起来跟大矿对着干,我是按您的指示行事。”
 王利民摆摆手,表情严肃起来,说:“什么和大矿对着干,我可没说过这个话,我历来主张和大矿搞好关系。这个事情我要向市里管工业的朱副市长汇报一下,听听朱副市长是什么意见。”
 宋长玉掏出一个装了一万块钱的信封,放进王利民抽屉里去了,说:“这点钱您请朱副市长吃顿饭吧!”事情明摆着,王利民打电话让他来,就是让他出点血,他要是不出点血,王利民要是得不到血,就不会放他走,王利民的臭虫脸子就变不成人脸子。
 王利民虽然把血得到了,但臭虫脸子暂时还保持着,说:“宋老板不是我说你,你也真够笨的,人家他妈的会搞材料,你他妈的就不会搞吗!你们打的巷道才一千多米长,上面还是红煤厂的土地,人家打的巷道七八千米长,把脚伸到了红煤厂的地底下,到底谁抢了谁的煤田,我看这事很难说。”
 狐狸还是老了更狡猾,宋长玉听出来,王利民这是以批评的口气给他出主意,让他也搞上告材料。他说:“谢谢王局长点拨,我马上回去搞材料。”
 王利民说:“把材料多打印一些,给市里省里中央有关部门和一些主要新闻单位都寄去一份。”
 宋长玉回到矿上写材料,唐丽华给他打来了电话,唐丽华心情不错,一上来就跟他开玩笑,问他:“忙着呢?”
 宋长玉说:“我不忙,你忙着呢?”
 唐丽华说:“我也不忙,闲了一段时间了。”
 “为什么?”
 唐丽华告诉宋长玉,元金年没能当上局里的工会主席,还是调到矿上当书记去了。元金年所去的矿是一个即将报废的矿,效益很不好。那个矿离局机关也比较远,有七十多公里,元金年十天半月都不回家一次。唐丽华的语气里流露出掩饰不住的获得解脱和自由的欣喜,言外之意也很明显,那就是,他现在与宋长玉见面比较方便了。唐丽华积极的态度是难得的,对于唐丽华的友好暗示,按说宋长玉不能拒绝。可是,正是元金年的外任和唐丽华的积极,使宋长玉有些犹豫,或者说宋长玉害怕了,产生了退缩和适可而止的想法。唐丽华倒是闲了,也没人在跟前管她了,他哪里有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去陪唐丽华。每次和唐丽华见面,他都要花不少钱,成本都太高。他手里有一些钱是不错,但也不能这样花法。唐丽华是一个无底洞,无论他填多少钱都填不满。他的一个最主要的担心是,和唐丽华来往多了,万一被金凤知道,伤害到金凤就不好了。他看到不少报道,说有一些老板,有了钱就找小蜜,包二奶,以致抛弃自己的妻子。他绝不能那样。金凤对他是那么死心塌地,金凤对他不仅有爱,还有恩。在他最落魄的时候,是金凤的爱使他鼓起人生的风帆,乘风破浪,一直走到今天。是金凤的爱使他获得了生机和活力,一步一步实现了生命的价值。万一因为唐丽华而伤害了金凤的心,那就太对不起金凤,也太不值。他对唐丽华是苦苦追求过,也有过不少美丽华彩的设想,可一旦把唐丽华追求到了,他觉得不过如此。作为一个女人,唐丽华过于清醒,过于理智。在他们两个缱绻之时,唐丽华竟问他,是不是通过这种方式报复唐洪涛。那一时,他像是受到了揭露和打击,仿佛下面压着的不是唐丽华,而是让人恶心的唐洪涛,差点将事情半途而废。事后唐丽华说到,元金年每次和她做爱,她都事不关己似地,只把下半身交给元金年,兀自看书看报纸。这种做法也让宋长玉觉得可怕,一个女人应该在最忘我的时刻,在男人最需要配合的时候,眼睛和脑子却派作它用,依然以我为主,我行我素,实在匪夷所思。倘是日后他和唐丽华做多了,唐丽华也顺手拿起一张报纸把眼睛和下半身隔开,岂不把他羞死!就算像唐丽华说的那样,他和唐丽华亲热是为了报复唐洪涛,那么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胜利的旗杆已经插进唐丽华的身体里,现在完全可以和唐丽华撂开手。如果非要找一个情人的话,商小亮要可人得多,也自然得多。商小亮虽然也喜欢钱,但商小亮性感很好,生命深处有着交流的需要,欢乐的需要。于是宋长玉对唐丽华说:“对不起,我最近遇到了一件麻烦事。”  
 29、示威(3)new  
 “你那么应付自如,会有什么麻烦事,不是找借口不见我吧?”
 “真的,这一次麻烦大了。乔集矿的巷道打进了我们矿的煤田里,要争夺我们的煤。我现在正写材料,得尽快向上级单位说明情况。”
 “我怎么听说是你们盗采了乔集矿的煤呢?”
 “你也听说了?你看我说的不错吧!这几天我有点焦头烂额。”
 “矿工报都登出来了,还有照片,说你们猖狂盗窃国家煤炭资源。”
 “真的?他们太不像话了!看来材料我得赶紧写,咱们以后有机会再聊吧!”
 “材料什么时候写完?”
 “哎呀,材料写完还得打印,还得往上级有关部门和一些新闻单位送,看来近期是没时间了。这样吧,等稍有空闲,我给你打电话,我非常需要我们丽华的支持和安慰。”
 “你不会蒙我吧?你们当老板的最会蒙人了,说不定正有一位小姐在你身边站着呢!”
 “丽华,你这样说话也不怕伤我的心,我连想哭的心都有。我们的感情是经过考验的,我非常珍惜。你以后千万别说这样伤人心的话了。”
 唐丽华这才笑了,说:“我跟你说着玩儿呢,好了,你忙吧,再见!”
 放下电话,宋长玉如释重负似地叹了一口气,不行,这个女人攻击性太强了,须赶紧与她一刀两断。
 把材料分别送走和寄出,宋长玉还要组织一次向乔集矿的抗议和示威活动。组织活动之前,他先请示了岳父明守福,对岳父说:“乔集矿把巷道打到我们地底下来了,上面就是红煤厂的滴水岩。”
 在对待大矿方面,明守福和宋长玉的立场是一致的,他说:“我说滴水岩怎么不滴水了,成了干水岩了,原来是乔集矿的人作的恶。跟他们干,把他们赶出去!”
 得到明守福的示下,宋长玉就委托明志强,动员红煤厂的一些人到乔集矿抗议去了。明志强使用的动员令很简单,谁去就发给谁二十块钱,另外再管一顿饭。他们不让矿上的工人去,只让红煤厂的村民去。在与大矿斗争方面,村民是占理的,也是最有力量的。宋长玉觉得光给村民发钱还不够,还得把村民的情绪调动起来,让村民认为他们的行动是正义的,是为生存而战。他让明志强在村民中实行再动员,就说因为乔集矿把巷道打到了红煤厂地底下,不仅滴水岩不滴水了,红煤厂的泉水也不冒了,河也快干了。这次动员很有效,村民们很快被激怒。矿上的汽车和村里的拖拉机都出动了,拉到乔集矿二百多口人。其中有青壮男人,也有上岁数的老头儿和老太太。一到乔集矿,他们就把生产区的井口包围住了,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乔集矿的工人谁都别想再下井。同时,他们打出了按宋长玉的授意制作的红布白纸标语,标语上写的是:还我煤田,还我滴水!红煤厂的人还有绝的,他们把一套古典的锣鼓家伙带来了,在井口大打大擂。这套锣鼓家伙是他们在每年的元宵节时舞狮子耍龙灯用的,如今派上了新的用场,借锣鼓家伙的粗喉咙大嗓示威来了。锣鼓的体积和面积都很大,鼓要两个人擂,棒槌一样的鼓槌擂在鼓面上,轰隆轰隆响,如空中滚过的暴风雨前的闷雷。铜锣像一面大筛子,上面生满了绿锈,黑乎乎的,只有锣面的中心被擂动的地方才闪着黄铜的光亮。锣槌是一个大圆疙瘩,用红布包着,红布的四角飞散着,是红巾军用红布包头的那种包法。这样的大锣有两面,每面锣都需两个人抬,一个人擂,擂起来声震环宇。另外还有四对大铙,每一对都像扣在一起的草帽。铙大约很重,打铙的人不能把铙举起来打,而是打一下弯一下腰,把铙过渡到两腿之间停一下,再举过头锵锵地合击。四个打铙的人排成一排,动作看上去整齐划一,训练有素。锣鼓手多是上了岁数的老汉,他们累得气喘吁吁,头上冒汗,但一个个严肃认真,一丝不苟。有人问他们是哪个村的,搞的是什么活动。他们像是全神贯注于鼓乐之中,不予理睬。铙钹手身旁各站着一位替手,他们相互之间打了个手势,就一齐把铙钹手替换下来。刚接手的四个人劲头更足,把大铙击得地动山摇。他们击打的鼓点并不复杂,节奏变化也很简单,但鼓乐手们的虔诚表情和粗犷铿锵的音响却造成了一种类似祭祀和宗教的气氛,动人心魄,引人入胜。
 乔集矿的不少工人都换上了工作服,领出了矿灯,但井口被一些中年妇女和老太太们手拉手围住,他们无法下井了。他们正不想下井呢,这下总算找到了不下井的借口。他们乐得待在井上听鼓乐,看热闹。工人们站得离妇女们远远的,互相警告,说那些娘们儿万万碰不得,一碰就会麻爪子,就薅不掉手了。在地面工作的一些工人,听到锣鼓的召唤,也纷纷丢下手上的工作,加入看热闹的行列。食堂里的女炊事员,来不及脱下围裙,在围裙上擦着湿手,大屁股一扭一扭跑过来。正在餐厅吃饭的工人,还端着饭碗就被鼓乐手的精彩表演吸引住了,以致忘 了吃饭,脸上露出欣赏的表情。有人在人堆里赞叹:“这是真正的民间鼓乐,太棒了!”连在北山生活区的人们听见了锣鼓之声,也飞奔着向南井跑来。一时间,井口前的工业广场聚集了上千人,乔集矿的人要比红煤厂的人多出好几倍。他们像是来看大戏,又像是来赶庙会。自从唐洪涛那次给一个劳模举行婚礼请来过大戏,乔集矿好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别看乔集矿的人出来了很多,与红煤厂的人关系并不紧张,更没有造成冲突,好像一方来表演,一方是观众。  
 29、示威(4)new  
 着急的是矿上生产科的科长,上面的人下不去,下面的人上不来,煤炭生产停止了运转,这可是大事。科长在人群中乱找,问谁是红煤厂的负责人。抬大锣的人用下巴指指明志强,科长把明志强找到了,问:“你是负责的?”
 明志强待答不理,没承认他是负责的,问:“干什么?”
 科长说:“请你到楼上谈谈,齐矿长在楼上办公室里等你。”
 明志强说:“我没上过楼,我不是负责的。”
 “那谁是负责的?宋矿长来了没有?”
 “没有。”
 齐国良矿长在楼上坐不住,马上带生产科科长和办公室主任,驱车到红煤厂矿找宋长玉去了。找到宋长玉,齐国良一开始派头很大,口气很硬,质问宋长玉:“宋老板,你搞的什么名堂?如果井下出了事故,你是要负责任的!”
 这话触到了宋长玉的痛处,在乔集矿时,就是因为唐洪涛把井下一起事故的责任强加给他,矿上才与他解除了劳动合同。现在还没怎么着呢,又要让他负责任了。他本来要请齐国良到办公室里坐,并请齐国良一行喝茶吸烟,一听齐国良要他负责,他就冷笑了,说:“你吓唬谁呢?我是吃饭长大的,不是吓唬大的。乔集矿的事我领教过,你们最善于无中生有,嫁祸于人!”
 齐国良大概也记起当年唐洪涛对宋长玉的处理不太公正,口气有所缓和,说:“唐洪涛早就不在乔集矿了,有什么事我们可以商量嘛,没必要指使那么多人去围井口。”
 “你说清楚点儿,谁指使人围你们的井口了!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去乔集矿请愿的没有一个是红煤厂煤矿的人,你找错人了,这件事与本人无关!”
 齐国良看看生产科科长和办公室主任,见科长和主任也在看他,他问:“去乔集矿的都是什么人?”
 “这个你应该比我清楚,他们当然是红煤厂村的村民。你们把巷道打到滴水岩下面,造成了滴水岩的滴水断流。滴水岩是红煤厂的一个重要景点,好多游人都是奔滴水岩来的。现在滴水岩一断流,来红煤厂的游客就少了,村民当然有意见。另外,因为乔集矿的巷道打到红煤厂的土地下面,对红煤厂的生态环境造成很大的破坏,现在泉水不涌泉了,河水快干了,藕和稻子都种不成了,连水鸟都飞走了,你们也要负责!”
 齐国良说:“话恐怕不能这样说,你宋老板也在办煤矿嘛,你们的煤矿更是在红煤厂的土地下面挖煤,要说对生态环境造成了破坏,造成破坏的首先是你的红煤厂煤矿。”
 “我必须纠正你一下,红煤厂煤矿不是我个人办的,是集体所有,每个村民都有一份儿。既然是集体所有,就是集体领导。村里有党支部,有村民委员会,要解决问题,你只能去找他们,跟我说这么多没用。”
 齐国良找到村支书明守福,意思要把明守福请走,请到市里一家酒店里,先把明守福灌一顿再说。明守福态度坚决得很,霸气也出来了,一再挥着手,说他哪儿都不去,要谈只能在红煤厂谈。
 在谈判时,明守福把村主任、宋长玉、村会计都叫来了。后方谈判,前方明志强带人包围井口的行动正在继续。到中午该吃饭了,明志强带人到矿上食堂里去了,他们不是到餐厅,而是直接涌进操作间去了,看见包子吃包子,看见肉吃肉,吃得不亦乐乎。吃饱喝足,他们来了劲,又长长地擂了一阵锣鼓。前方打了胜仗,后方的谈判就更有力量。谈判开始,宋长玉抢先发言。他不拿巷道说事儿,而是拿环境说事儿;不拿煤说事儿,而是拿水说事儿。他心里明白,随着红煤厂煤矿井下采掘工作面不断延伸和扩大,地表的水位已下降了不少,连村民吃水都有了困难。为此,村民已产生了不少怨气。他得赶紧趁这个机会,把责任推给乔集矿,把村民的怨气也转移给乔集矿。他说,原来滴水岩那里滴水不断线,跟一个小瀑布也差不多。滴水岩的水是从岩缝里流出来的,清澈甘甜,要比城里卖的矿泉水好上一百倍。自从乔集矿的巷道打到滴水岩下面,滴水岩就不再滴水,一滴水都不滴了。因那个著名的电影里有一句唱词唱到了滴水岩,不少游客慕名到滴水岩来观看。他们看不到滴水岩的滴水,都很失望。说到这里,宋长玉编了一个例子,说有一个中年妇女,特别喜欢看滴水岩的滴水,每年都到滴水岩下游览,还带着水壶,接一壶水拿回去喝。最近,那个中年妇女又来到滴水岩,看到滴水岩不再滴水,妇女的眼泪就滴下来了。宋长玉带着感情发言,使明守福、村主任和村会计都受到了引导,也受到了感染,他们甚至有些愤怒,争着插话,谴责乔集矿的巷道挖断了他们的水脉,破坏了他们的风水。
 进入实质性的谈条件阶段,宋长玉不再说话。他事先跟岳父商量过,就条件问题已经统一了口径。明守福代表红煤厂村民提出的条件是:乔集矿必须从已开出的巷道内后撤四百米,并保证不在巷道两侧的煤田里采煤,这是一;第二,因乔集矿给红煤厂的旅游收入造成了损失,乔集矿必须给予红煤厂不少于二十万元的经济赔偿。
 齐国良认为明守福提出的条件太高了,他无权做出答复。他马上回矿,召开领导班子会议进行研究。研究出一个结果,还要向矿务局领导请示,才能做出最后答复。齐国良也提出了一个条件,在他们开会研究期间,红煤厂方面是不是先把包围井口的人撤回来。  
 29、示威(5)new  
 明守福说,人员不能撤,井口可以暂时不包围,如果不答应他们提出的条件,他们再重新包围井口。
 乔集矿最后答应,后撤二百米;赔偿红煤厂十万元。这正是宋长玉和明守福所希望达到的目标。事先考虑到乔集矿有可能会把条件砍掉一半,他们就多要了一倍,这叫头戴三尺帽,不怕砍一刀。至此,红煤厂矿和国营大矿的斗争红方大获全胜。    
 第八章  
 30、当一回地主(1)new  
 姐姐从老家给宋长玉打电话,说爹生病了,住进了乡医院里,正在打吊针。姐姐的声音有些抽噎,像是哭了。宋长玉心里一紧,问姐姐爹得的是什么病。姐姐说,爹头晕,晕得直不住头,医生说爹的血压太高了,要是不及时治疗,就会出现脑溢血,一出现脑溢血,人就没救了。宋长玉又问:“爹现在还没有出现脑溢血的症状吧?”
 姐姐说:“我也不知道,医生说爹的病挺严重的。”
 “爹现在吃饭怎么样?脑子清醒不清醒?还能不能说话?”
 “爹吃饭还可以,早上还喝了一碗稀饭,吃了两根油条和一个咸鸭蛋。爹也不耽误说话,爹说他想你了,也想扬扬了,爹怕……见不上你的面。”
 宋长玉对爹的病情大致有了一个判断,能吃能说,说明病不算重。乡医院的医生当然愿意夸大爹的病情。宋长玉听人说过,乡医院因为医疗条件差,又没有好医生,去乡医院看病的人很少,医院几乎发不出工资。医院好不容易逮住一个家里有钱的病人,他们不会轻易把爹放走。爹呢,知道了儿子有钱,也变得惜命起来,甚至学会了自己娇自己。老家不断有人到红煤厂矿上去,宋长玉亦不断从人们口里得到一些信息。现在家乡把他的成功和富有传得很大,说他已经拥有好几千万的资产。全乡外出做事的有不少人,他们给所有到外面发展的人排了队,据说在资产方面,把他排在了第一位。这就是说,在全乡方圆百十里地面,乡亲们都知道他们那里出了个宋长玉,他已经成了全乡的名人。每听到这些信息,宋长玉虽然没有那么多钱,心里还是很受用。人争一口气,神争一炷香。人一辈子活什么,所谓争一口气,至少包括两个方面,一是有钱,二是有名。如果只有钱,没有名,就等于只有物质,没有精神。有了钱,又有了名,才是物质精神双丰收。听说他在家里有了名,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美气。有了乡亲们的传说,他还想知道乡里当权者对他的态度,愿意打听一下现在乡里的书记是谁,乡长是谁,书记和乡长是外地人还是本地人,他觉得自己现在有资格与书记和乡长对话。后来他打听到了,乡里的书记姓国,乡长姓贾,都是本地人。让他高兴的是,不久国书记托人给他带话,请他抽空回老家看看,给乡里的经济发展出点主意。如果他只是一个外出打工的人,国书记肯定不会请他回去,国书记之所以请他回去,看中的是他的创业成功和他的财富。越是这样,他得自重一点,不能轻易回去,要回去得有像样的理由。现在爹生病住院,他有必要回去一趟。
 为了显得他对爹的病情很重视,他是一个孝子,当天傍晚,他就和长山一块儿驾车连夜往老家赶。长山在矿上开货车,小轿车也能开。到了夜晚,他们弟兄两个轮流开。宋长玉带了足够的钱,在小车的后备箱里给爹带了营养品,还带了两箱最好的国产白酒和几条最好的烟。他估计,这次回家见国书记和贾乡长是免不了的,喝酒也是免不了的,他必须带些好酒回去。宋长玉还听说,他们老家那一带劫匪活动猖獗,开车的人一般都不敢走夜路,不知走到哪里,就可能有手持棍棒或钉耙的蒙面劫匪跃上路面,伸手要钱,你不花上个三百五百,就不放你过路。花点钱宋长玉倒不是很在意,他担心碰上心狠手毒的劫匪,抢了你的车,还要了你的命,就坏大事了。他听说郑四有双管猎枪,临行前就去找郑四借了一把猎枪和几发子弹,放在车里以备万一。夜里三四点钟,当车行至一段沿河堤而筑的砂礓路上,车灯远远地就照见一个抱孩子的妇女站在路中间,急切地招手要求停车。宋长玉一看不好,这个妇女可能是一个幌子,装作搭车给孩子看病,他们要是把车停下来,埋伏着的劫匪就会从庄稼地里或河坡下面的苇子丛里冲出来。他要长山不要停车,鸣着喇叭把车开过去。可路比较窄,抱着孩子的妇女又是站在路中间,把车开过去不大容易,长山只得把车速放慢。正如宋长玉所估计的那样,车速刚慢下来,劫匪就蹿上了路面,一边蹿上来两个,一共是四个。劫匪手中都拿着棍棒,却没有蒙面,劫匪就是如此面目狰狞,明目张胆。宋长玉赶紧把猎枪拿出来,把窗玻璃放下,枪口探出窗外对劫匪喊道:“我是公安局的,闪开!不闪开老子就开枪了!”未等劫匪醒过神来,他朝右前方砰砰开了两枪。那帮劫匪听见枪响,赶紧爬在在地上,滚到河堤下面去了。长山趁机一踩油门,冲了过去。冲过去的同时,宋长玉见那个妇女把孩子扔了,原来孩子是个穿了花衣服的塑料娃娃。越往农村深处开,越不见一点灯光,夜越黑,仿佛杀机四伏。宋长玉给枪里又装了两颗子弹。长山说:“哥,亏你带了枪,不然今天晚上就麻烦了。”
 宋长玉说:“穷乡生土匪,过去咱们这里土匪就很多,现在土匪又起来了。带枪的事不要对别人说,让别人知道了不好。等一会儿天亮了,我就把枪包起来,放到后备箱里去。另外,咱们这次回来,好多人都看着咱们,咱们一定要谦虚谨慎。咱们这儿的人毛病太多,你穷,他看你有毛病;你富了,他更愿意挑你的毛病。”
 长山说:“这我知道。哥,这次回来,你带了多少钱?”
 宋长玉说:“这个你不要问,反正够给咱爹看病的。咱姐侍候咱爹很辛苦,准备给咱姐留一点钱。”  
 30、当一回地主(2)  
 长山说:“我的意思是,咱们回到家也要小心。村里从台湾回来一个老头儿,带回几千美金,藏在皮带的夹缝里,回家睡了一夜,不知怎么搞的,美金被人偷走了,老头儿气得暴跳如雷。老头儿赶紧往台湾打长途电话,让家里人给他寄路费,他才返回台湾去。”
 宋长玉说:“到哪儿都得小心。”
 又跃上路面一样东西,是一只横过马路的野兔。车灯的强光一照,野兔没有逃跑,反而就地立起身子,两只前爪蜷在胸前,像一个惊慌失措的小人儿。长山说了声兔子,没有停车,一只车前轮登地把兔子撞上了。长山估计把兔子撞死了,问要不要下车把兔子捡起来。宋长玉说不要捡,说不定这只兔子像那个抱塑料娃娃的妇女一样,也是劫匪布置的幌子。长山笑了,说哥过于小心了。
 宋长玉说:“小心无大差。”
 他们来到乡医院所在的镇上,天已经大亮。他们没有回宋家庄,直接奔医院去了。爹在病床上睡着,还没有起来。睡在另一张空病床上陪护爹的姐姐,大概听到了汽车响,赶紧起来了。姐姐说:“爹,爹,长玉长山回来了!”
 爹这才把眼睁开了,嘴一瘪咕一瘪咕,欲哭。爹嘴里没哭出来,两行眼泪却从两个眼角滚下来了。
 姐替爹说话:“咱爹怕见不着你们弟兄两个。”姐说着,也用手抹眼泪。
 爹问:“俺孙儿扬扬呢,没让扬扬回来吗?”
 宋长玉说:“我们是开夜车回来的,怕赶得太急不安全,没让他回来。”
 “你们是开着小卧车回来的吗?开的是咱家的小卧车吗?”
 宋长玉说:“是的,我们俩替换着开了一夜才赶到这儿。”
 爹的眼里放了光,说:“那我得起来看看,我这一辈子还没有坐过小卧车呢!”
 宋长玉伸手扶住了爹,说:“您还是先躺着吧,小卧车有您坐的。您现在感觉怎么样?好些没有?”
 爹又躺下了,说:“还那样,人上年纪了,说不行就不行了。正好你们兄弟俩都回来了,你们商量商量,给我预备一口棺材吧!”
 宋长玉笑了一下,说:“您太悲观了!您不就是血压高吗,这个病不算什么,城里百分之三十的人都血压高,吃点药把血压往下降降就是了。您才六十多岁,我看您的身体状况,活到八九十岁不成问题。”
 姐不大同意宋长玉的说法,她举了宋家庄两个最近的例子,一个六十多岁,一个五十多岁,都是因为得高血压和脑溢血死的。六十多岁的那一个,正烧着锅,正往锅底续柴火,头突然一低,像一只瘟鸡一样,不动了。他老婆以为他睡着了,让他想睡到床上睡去。他没到床上去睡,却一头朝灶膛门口栽去。老婆转到锅灶前头,一拉他一软,拉了两次,他就断气了。五十多岁的那一个,是正吃着馒头发病的。咬下一口馒头还没嚼,他就直翻白眼。老婆嫌他没出息,埋怨他咬得口太大了,让他赶快喝口水往下冲冲。他仰倒在地上后,老婆还以为是吃馒头噎的,还用手指头从他嘴里往外抠馒头。抠着抠着,他的嘴就合上了,下面尿了一裤裆。
 听了姐举的例子,宋长玉才明白爹为何如此悲观,前面有车,后面有辙,爹怕合了人家的辙。宋长玉说:“有病就及时看,反正不能拖着。”
 乡医院夜里没有值班医生,等到早上八点多医生上班后,宋长玉找主治医生了解爹的病情。医生把宋长玉上下打量着,问:“你就是宋长玉吧?”
 宋长玉说:“我是。”
 “幸会幸会!”医生向宋长玉伸出了手,“你在咱们这里很有名啊。”
 宋长玉说:“多谢抬举,我哪里有什么名!”
 “有名的人都是这样,越是有名就越谦虚。”
 “哪里,我真的不敢当。”宋长玉有些不好意思,把话题引到父亲身上,问父亲的病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况。
 医生说,宋长玉的父亲没什么大病,就是血压高一些。
 宋长玉问:“血压高还用住院吗?”
 “这个主要是尊重患者的意见,患者愿意住院,我们当然不能把患者往外推。”医生笑了笑,“我不说你也明白,穷人养虱子,富人养医生,历来都是这样。”
 宋长玉说:“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你看我父亲是不是可以出院?”
 医生说:“可以。”
 宋长玉替爹办了手续,把爹和姐请进小卧车里。姐说,她也是第一回坐小卧车,坐着就是软乎。爹问宋长玉,结帐时给医院交了多少钱。宋长玉说:“这个您就不用管了,医生说您没什么大病,我们就放心了。”
 爹坚持让宋长玉说说花了多少钱。
 宋长玉说:“不多,不到八百块。”
 爹一听就不干了,挣着身子要下车,说:“住了两天半医院,就收了咱这么多钱,这是什么医院!不就输了几瓶子葡萄糖水吗?他们一定算错了,我得问问去。”
 姐也认为医院收钱太多了。
 宋长玉说:“算了算了,您问也问不清,花钱消灾,权当咱给医院做点贡献。”
 从乡里到宋家庄是一段土路,下过雨后的泥巴路虽然干了,但还是没有被人脚踩平,车走在上面格格登登,乱扭乱磕头。长山说:“这臭路,也没人修修。”宋长玉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看到路两边的小麦正在扬花,一片白茫茫的。一只米黄色的蝴蝶在麦穗上一展一合地飞,刚落在麦穗上把翅膀竖着收起,翅膀平着一展又飞走了。有小鸟儿在麦子地里叫,宋长玉听出来,这种小鸟儿的名字叫荞麦虫儿。他突然有了疑问,明明是小鸟儿,怎么叫虫呢?荞麦虫儿怎么跑到麦子地里来了呢?麦地边上间或还有油菜地,油菜花已落尽了,秧子上结满了绿油油的角子。这条路宋长玉走得最多,也最熟悉。从小学五年级开始,他就到镇里上学,一直到初中,到高中,他来回都是走这条路。在秋雨连绵的季节,他光着脚丫子在泥巴地里跑,脚窝子里溅起的泥水能落到他的鼻子上。在火热的盛夏,他顶着太阳走了一会儿,发烫的路面就把他的很薄的鞋底烫透了,烫得脚底都是热的。也就是在十几年前,高考落榜的他,是背着粗布铺盖卷从这条路走回家的。十几年后,还是他宋长玉,却是坐着自己的轿车回家,世界的变化和一个人的变化,真的很难预料。宋长玉想回顾一下他在十几年前的样子,然而过去的样子模糊得很,没有一个是清晰的。不知为何,宋长玉竟有些伤感。  
 30、当一回地主(3)  
 车走到村头,宋长玉看见一个挑着两只尿罐子的人迎面走来,这人是支书宋海林。他让长山停车,推门下来,叫着海林大爷,给宋海林让烟。
 宋海林接着烟,并没有把肩上的尿罐子放下,说:“我当是谁呢,是长玉呀,这孩子啥时候回来的?”
 宋长玉说:“这不是刚走到这儿吗。我爹病了,我和长山回来看看他。”
 “是吗?没听说呀!那你们赶快回去吧。”
 宋长玉的爹在车上没有下来。
 宋长玉家的房子已经盖成了混砖到顶的砖瓦房,院子门口还盖起了好看的门楼儿。但他们院子门口那条南北长的村街太糟糕了,不仅街道狭窄,而且路面凹了下去,简直像一条排水坑。街两边的房子差不多都翻盖过了,房子的地基都垫得比较高,看上去房子像是在岸上。这样的村街小车无法开进去。长山下来看了看,宋长玉也下车看了看,都认为不行,想把车开到院子门口是不可能的。好在那条横街稍宽一些,路也比较平整,他们只好把车停在横街上了。车刚一停下,不少小孩子就围过来,小孩子们把小汽车叫成小鳖车,说快看,小鳖车,小鳖车。长山对小孩子们说:“看看可以,都不许摸,车皮子上有电,谁摸就把谁的手烧烂。”长山把小车的后备箱打开,将箱箱包包提下来。一些邻居过来,帮着把东西往宋长玉家里搬。
 接着来了一辆吉普车,停在宋长玉的小轿车屁股后面。从车上下来的是乡党委书记国世才,还有秘书,秘书手里提着礼品。国世才是位年轻的书记,不过三十多岁。国书记发福有些早,小肚子已经鼓了起来。国书记的肚子这么一鼓,书记的派头就出来了,肚量仿佛也大一些。来到宋长玉家,秘书转到前面,把国世才介绍给宋长玉:“这是乡党委国书记。”国书记马上掏出名片递给宋长玉。
 宋长玉接过名片看了一下,说:“国书记很年轻嘛,相貌堂堂嘛!”把自己的名片取出,给国书记和秘书各一张。
 国世才说:“哪里哪里,彼此彼此。我听说您老父亲病了,我们到医院看望,医生说老人家已经出院了,我们就赶到家里来了。我们给老人家买了点营养品,一点小意思。”国世才伸手对秘书示意一下,秘书赶紧把用豪华纸盒包装的礼品给宋长玉递上。
 宋长玉把礼品接过,连声说谢谢,让国书记和秘书快请坐,又说:“国书记那么忙,专程来看望我父亲,让人担当不起呀!”父亲见乡里的书记来,大概有些害怕,躲到里间屋里去了,宋长玉喊他:“爹,爹,国书记来看您来了!”
 爹从里间屋出来了,叫了一声国书记,对国书记笑
 国书记走过去跟宋长玉的爹握手 :“怎么样老人家,没事儿了吧?”
 爹的手僵硬得缩巴着,好像伸展不开,说:“没事了,没事了。”
 国书记说:“祝贺您养了一个好儿子,宋矿长的成功不仅是你们家的光荣,也是我们全乡的光荣。”
 爹还是啊啊地笑,笑得有些傻。宋长玉说:“不敢当不敢当,国书记过奖了!”
 宾主重新坐定,国世才说这个乡的工作不好干,离城市太远,交通不便,没有矿产资源,也没有工业,经济很难发展。
 宋长玉使用的也是官方的口气,表示完全同意国书记的看法,又补充说:“这个乡的情况我了解,除了您以上说的自然条件和客观因素的制约,我认为乡民的整体素质也太低,而提高乡民的整体素质不是短时间所能完成的,是长期任务。”他本来想举一个例子,把夜里路上遭遇劫匪的事说出来,见国书记急于附和他,就没说。
 国书记说:“宋矿长您说得太对了,我最头疼的就是乡民素质,穷乡出刁民,刁民最难惹,这一点我深有体会。”国书记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问:“宋海林呢,宋海林怎么没来?”
 宋长玉说:“海林大爷可能比较忙。”
 国书记说:“他再忙也忙不过我吧,我都来了,他怎么能不来!”他对秘书说:“你去告诉宋海林,就说我来了。”
 宋长玉没有阻止秘书去喊宋海林。他听父亲说过,自从王梅英与他母亲结了仇气,宋海林就没到他家来过,这表明宋海林和老婆穿的是一条裤子,在他们家的人面前是很拿架子的。宋长玉正好可以借国书记的气势把宋海林的架子压一压。国书记是宋海林的顶头上司,官大一级压死人,宋海林不敢不听国书记的招呼。
 果然,宋海林跟着秘书就来了。国世才拿出当书记的威严,说:“宋支书,你很忙啊!”
 宋海林说:“不是,我刚才往菜园里送尿水去了,不知道国书记来。”
 国书记说:“我说宋支书,你们宋家庄的路可太差劲了,宋矿长的车都开不进来,这怎么能行呢!”
 宋海林说:“我也知道路不好,可是……”
 “可是什么,你可以组织人修一修嘛。”
 “谁不知道路平了好走呢!现在地分到各家各户,人心都散了,去年的公粮到现在还有两家没交齐呢!”
 “你老是强调客观原因,老是悲观态度,就什么事也办不成。注意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嘛,多想想办法嘛!”
 “有啥办法可想呢?”
 宋长玉插话:“海林大爷,国书记也在这里,我看这样吧,我提供资金,您组织人把路修一修,把进村的那条路和这条南北路都修一修,这样大家走路拉车都方便,也算我对宋家庄作一点贡献。”  
 30、当一回地主(4)  
 国书记笑着说:“你看你看,老说没办法,宋矿长一开口,问题不就解决了嘛!”
 宋长玉问宋海林:“你看需要多少钱?”
 宋海林仰仰脸,眨眨眼,说:“要是铺成砖头路,恐怕得两万多。”
 宋长玉说:“我给你三万,行了吧!”
 宋海林说:“三万用不完。”
 国书记说:“宋支书,傻了吧,用不完可以干点别的嘛,比如修修小学校什么的。我看就这样定了,由宋矿长出钱,由宋支书组织人力修路,路要修得好一些,等宋矿长下次回来,小车要能一直开到家门口。这个事我要马上向县委汇报,让县委宣传部派人下来采写报道,把宋矿长出资给家乡修路的事报道出去。”
 宋长玉说:“报道的事就免了。”
 国书记说:“不能免,谁给家乡人民办了好事,家乡人民是不会忘记他的。”他向宋长玉发出邀请,请宋长玉中午到乡里坐坐,他和贾乡长代表党政两套班子为宋矿长接风。
 宋长玉谢了国书记一番好意,说万万不敢从命,回家的第一顿饭,他一定要在家里和父母一块儿吃。他反过来留国书记中午在他家吃饭,说他带回的有好酒,中午一块儿喝两杯。
 国书记说,时间还早,上午他还要回乡里开一个会,中午就不在这里吃饭了。他站起来把手一伸,有力地握住宋长玉的手说:“宋矿长,那就明天中午,请您一定赏光到乡里去,我和贾乡长在乡里恭候您,好好向您请教一下发展经济之道。”
 “请教不敢当,明天再说吧。”
 “就这么定了,明天上午十一点,我让孙秘书跟车来接您。”国书记笑了一下,接着说:“乡里的车差一些,让宋矿长坐乡里的车有些屈驾,要不您还是坐您自己的车吧!”
 宋长玉也笑了,说:“国书记很幽默,也很会做工作,我看国书记前程无量啊!”
 “借您的吉言,托您的福,咱们明天见!”
 第二天中午,宋长玉跟前去接他的孙秘书来到乡党委和乡政府门口,见门口上方扯出了一幅横标,上面写着“热烈欢迎企业家宋长玉光临指导”,国书记和贾乡长已站在横幅下面等他。乡领导机关所在地是一个平房院落,中间对着大门的是一条青砖甬道,两侧是几排红砖平房。进得院子,鼓乐突然响起来,原来乡里把镇上小学的腰鼓队叫来了,还有一些跳着脚舞着红绸的小学生,夹道对宋长玉“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宋长玉觉得太过分了,这样耽误小学生上课很不好。他不止一次看过报道,报道有的单位动不动就让小学生停课欢迎来宾提出批评,看了报道,他对批评是认同的。可现在人家欢迎的是他,这让他很无奈。他对国书记说:“你们搞得太隆重了,我心里很不安。”
 国书记说:“这是应该的。”
 欢迎酒宴是在机关的小餐厅里举行,参加宴会的除了正书记、正乡长,还有副书记、副乡长、办公室主任和秘书等。国书记征求宋长玉的意见:“您看还希望谁来,比如您的同学,不管男同学还女同学。像宋矿长这样的拔尖人才,在学校时肯定就有不少女同学追求您。”
 酒还没喝,国书记就开始跟他开玩笑了。宋长玉说:“没有的事。”宋长玉想起原来的公社广播站有一个姓文的女播音员,长得很出色,声音也很甜美,不知女播音员现在在哪里。不过,他现在不会打听女播音员的事,乡里领导这样高看他,他也得把自己放在适当的高度,让乡里人摸不着他的头脑。他要是提到女播音员,就显得轻薄了。
 就座已毕,国书记问宋长玉喝什么酒。宋长玉说随便吧,喝什么酒都行。国书记说:“咱这里可没什么好酒。”
 宋长玉说:“我听说乡里办的不是有酒厂吗,酒厂酿的酒怎么样?”
 贾乡长说:“乡里酒厂酿的酒卖不出去,酒厂已经关张两年了。”
 本乡酿的酒叫十里香,一位副乡长小声说:“十里香根本不能喝,一股坏红薯干子味儿,喝了烧心。”
 既然这样,宋长玉说:“我带回来了一点酒,就喝我带的酒吧。” 他掏出手机给长山打电话,说:“你马上开车过来,把咱们带的酒送过来一件,送到乡政府。”他故意不说他带回的是什么酒,装作对酒的牌子并不重视,带什么酒都很平常。
 不一会儿,长山就把一箱酒送过来了,众人一见,眼睛马上就亮了,好家伙,茅台!
 国书记让长山留下一块儿坐。宋长玉说家里还有一些客人需要照顾,让长山回去了。
 逮到宋长玉的好酒,乡里的干部有些不喝白不喝的意思,喝得都很豪爽,没有一个拖泥带水的。一 箱酒共六瓶,几圈儿喝下来,已喝去三瓶。从国书记那里打头,乡干部轮流向宋长玉敬酒。他们每人都有一套说词,一个比一个把宋长玉抬得高。有人说宋老板走在了时代前列,在全乡所有外出的人中,宋老板的成功首屈一指。有人说不仅在当代,查查全乡的历史,恐怕有史以来,宋先生的经济实力也属史无前例。最有名的大地主是李庄的李百万,他挂的不过是双千顷牌。现在要是允许买地的话,宋先生挂十个双千顷牌也挂得起。还有人把宋长玉叫成宋老总,借着酒盖脸跟宋长玉开玩笑,说要是搁从前,像宋老总这样的实业家,娶个七个八个小老婆都不算多。宋长玉说:“开玩笑,我哪有那么大的精力!”  
 30、当一回地主(5)  
 乡干部给宋长玉敬了酒,按礼节,宋长玉要回敬每位乡干部,还要先喝为敬。一圈回敬下来,宋长玉的头有些大了,双腿轻飘飘的,身子似乎在往上升。为了显得他的脑子仍很清醒,他目光炯炯,通红的脸上满是笑容。他在老家时,还是人民公社的体制,那时的公社书记在他眼里可是了不得,简直像皇帝一样。现在由于他的地位发生了变化,再看这些原本是公社一级的乡干部,就不算什么了。他甚至想到了拍马屁这个词,把每个人都看了一遍,越看他们越像拍马屁的,宋长玉几乎笑出声来。
 坐在身旁的贾乡长问他能不能透露一下,他到底有多少资产,是不是超过了千万。
 他说:“没有那么多,那都是固定资产。”
 他这样回答,等于承认了他的资产已逾千万。乡干部们像是终于探到了他的底细,眼神乱交流一气。
 这时,乡书记国世才把一个实质性的问题提出来了,问:“宋矿长,乡里还有二百亩机动地,包给您怎么样?都是好地,肥沃得很。”
 “怎么个包法儿?”
 “一亩地一年的承包费一百元,您可以承包十年,也可以承包二十年,看您的兴趣。”
 宋长玉事前想过,他这次回来,乡里头头抓住他不放,看中的无非是他的钱袋子,如果他不把钱掏出一些,这一关恐怕过不去。他担心乡干部狮子大张口,以发展慈善事业的名义,让他无偿地赞助这个,赞助那个。还好,国世才没提出让他赞助什么。虽说承包土地也要花钱,但一年的承包费不过两万元,实在是小意思。毕竟上朔好几辈都是农民,作为农民的后代,宋长玉对拥有土地有着改变不了的渴望,在潜意识里对当地主也很向往,国世才提出让他承包土地,可以说迎合了他的心理。他说:“这个事情可以考虑,只是我在矿上比较忙,恐怕顾不上回来管理。”
 国世才说:“这没关系,你委托一个人替你管理,再让管理者雇几个长工不就行了。”
 “国书记这么一说,我不是成了地主了嘛!”
 “成地主怕什么,说实在的,现在谁不想当地主!我是没条件,要是条件允许,我也想当一把地主过过瘾。”
 “好,听您的。您看要不要签一份协议?”
 “协议当然要签。”国世才对秘书说:“你马上去起草协议,一式两份。”
 宋长玉让秘书等等,说:“这样吧,承蒙各位领导信任,我先承包十年。前五年的十万元承包费用,我最近一次付清。之后每年冬天结算一次。十年之后是否继续承包,再行商议。”
 国世才带头鼓掌:“协议达成,让我们共同举杯庆贺!”
 协议签过以后,宋长玉小声跟国世才讲了一个条件:“您看我们村的支部书记都当了几十年了,是不是该换换了。”
 国世才说:“我早有此意,宋海林那老家伙一个字不识,早就跟不上形势了。老兄看谁合适?这事儿咱说了算,你说谁合适,咱就让谁干。”
 宋长玉推荐了叔叔的儿子宋长兴,说:“你们考察一下,看看宋长兴怎么样?不瞒您说,宋长兴是我堂弟。”
 “宋长兴是不是党员?”
 “可能还不是。这些年宋海林把着党的门口,根本不发展年轻人入党,生怕人家抢了他的位子。”
 “这不难,你让老弟写一份入党申请,马上报给村党支部,剩下的事老兄就不用管了。”国世才把一只手揽了宋长玉的脖子,把嘴凑在宋长玉耳边说:“只要我在这个位置上,只要你老兄说句话,咱弟兄们,你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你说收拾谁咱就收拾谁!”
 宋长玉早就想把宋海林拿下来,这是长期压在他心头的一件大事,他没有料到,这样的大事几句话就解决了。但他没有露出过多的惊喜,只端起酒杯对国世才说:“来,咱俩再喝一杯,一切尽在不言中。”
 国世才说:“我明白。”  
 31、大矿不行了(1)  
 这年中秋节,来自夏观矿务局下属煤矿的上千个矿工和家属把矿务局的大门口给堵上了,镀铬的大铁栅栏门紧锁着,外面来的小车进不去,院子里的小车也出不来。在围堵大门口的矿工和家属中还有一百多个因在井下受重伤而截瘫的矿工,他们是摇着轮椅来的。截瘫矿工没有分散穿插在别的矿工和家属当中,他们集中排成一片,一个挨一个,排得似乎还很整齐。仿佛他们是半机械化的部队,别的人只是一些步兵。所有的人都没有打红旗,没有喊口号,没有喧哗,也没有躁动。他们在大门外的水泥地上坐着或站着,有的往大门里边望,有的往天上望,有的垂着头,表情肃穆,像是静坐的性质。只有在靠近铁栅栏门的最前方,六个人分成三组,每两个人扯一张皱皱巴巴的牛皮纸,上面用黑墨写着不同的内容。第一张写的是:我们要吃饭!第二张写的是:我们要生存!!第三张写的是:强烈要求给我们发工资!!!字体粗犷,丑陋,笔画里透着无声的愤怒。中秋节是排在春节之后的第二大节日,他们对中秋节是很重视的。往年这个时候,正是他们和家人团聚,一块吃月饼赏月亮的时候。今年矿上几个月发不出工资,他们大约买不起月饼了,也无心赏月亮了。天气有些阴,气象台预报说后半夜有小雨,今年的中秋月亮出不来了。秋风阵阵袭来,使人们身上和心上都有了寒意。高空中有一只孤鸟,匆匆地飞过去了。被秋风吹落的杨树叶落在人群中,有一个矿工捡起一片树叶,捏着叶梗,对树叶久久看着。
 郑四给宋长玉打电话,说夏观矿务局的煤黑子跟矿务局的领导闹起来了,建议宋长玉快去看看。郑四的口气欣喜得很,说:“煤黑子终于撑不住了,真他妈精彩!”
 宋长玉问郑四:“怎么个精彩法儿?双方打起来没有?”
 郑四说:“黑压压的煤黑子把矿务局的大门口堵上了,我看快打起来了,宋老板不去欣赏一下吗?”
 宋长玉说:“又不是唱大戏,那有什么好欣赏的,我怕溅我身上血。”
 放下郑四打来的电话,宋长玉给王利民打电话,把郑四说的情况跟王利民说了一遍。王利民问宋长玉:“你去现场看了吗?”
 宋长玉说没有。
 “你可以去看看嘛!你有什么看法儿?”
 “我没什么看法儿。我看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而且比任何时候都好。”
 “你的意思我们是不是庆贺一下?”
 “今天是中秋节,我看还是各自跟老婆一块儿过吧。”
 “你老婆还是明守福的闺女吗?我听说你终于把唐洪涛的闺女搞到手了,此言不虚吧?”
 “胡说八道,你听谁说的?”
 “我听齐国良说的,他说你那时追唐丽华追得很紧,急得恨不能舔人家的脚丫子,结果人家抬腿一蹄子,把你给踢开了。”
 “齐国良这小子,他嘴里哪有什么好话!我跟唐丽华早就没来往了,自从离开乔集矿,我就再没有见过他。”
 “那怎么能甘心!要是我,我就不甘心。唐丽华又没有远走高飞,可以找机会搞搞她嘛,重续旧缘嘛。”
 宋长玉听出来,他和唐丽华的事王利民并不摸底,王利民是在诈他。亏得他没有承认把唐丽华搞到了手,要是说漏了嘴,不知王利民怎么编排他呢。他说:“我没那个兴趣。”
 傍晚时分,宋长玉还是自己开车到矿务局大门口看了看。那些静坐的矿工和家属虽然仍没有散去,但也没有什么过激的行动。他觉得这些人还是太老实,还不如红煤厂的村民有战斗力。又不是打坐练功,老坐着有什么用,现在谁还吃你们这一套!宋长玉本来想停下车多看一会儿,见不少人朝他的车望着,怕是把他的车当成矿务局领导的车了,他没敢停车,只转了一圈就走了。
 夏观矿务局所属各煤矿之所以发不出工资,因为总体上煤炭生产过剩,挖出的煤堆得大堆小堆,卖不出去。黑家伙卖不出去,就换不回银子,没有银子,拿什么发工资呢?煤在地底下睡了万年亿年,睡得很香很沉,不愿被一种两条腿的动物吵醒,一旦被吵醒它们就很烦。煤在地底下是一个整体,有着自己的生命和呼吸,它们不愿意被人们弄到井上去,无意与太阳争辉。既然把它们的梦吵醒了,既然把它们弄到井上去了,就该赶快给它们一把火,成全了它们的使命算了。可是,它们被挖出来后,就在露天地里堆放着,以致越堆越高。原来这个世界不需要它们了,它们羞愧难当,想到了自杀。它们的自杀方式就是自燃。借了太阳之刀,风力之剑,它们集体抹了脖子。它们没有流红血,却在冒白烟。白烟呼呼地冲上蓝天,几乎和白云接壤。矿工不允许它们自杀,他们抱了水管,转着圈地往它们身上滋水。煤堆高处水的压力够不到,他们冒着被烧伤的危险,爬到煤堆上面去滋。负责灭火的矿工也领不到工资,他们的生活也很困难,灭了一段火,劲头就下来了。乔集矿有一个工人,灭火的积极性一直很高,他有些疯狂似的,抱着水管儿,一天到晚往煤堆的冒烟处滋水。一失脚从煤堆上滚下来了,滚成了一个煤人。他咬咬牙,像是要堵敌人的枪眼似的,又冲了上去。矿工报的记者采访他,问他为什么这样能干。原来前一段乔集矿井下冒了顶,砸死了三个人,其中有他的亲哥哥。他说煤里有他哥流的血,他不能眼看着哥哥拿血拿命换来的煤白白烧掉。记者认为他的事迹很好,思想境界很高,对他进行了突出报道。局里也认为他的事迹真正体现了工人阶级的主人翁精神,把他树为典型,要求全局职工都要向他学习。  
 31、大矿不行了(2)  
 还有好多事情是不能报道的,也是不许报道的,只能私下里传说。比如,矿工家属买不起菜,到当地农民的麦子地里挖野菜。他们不说买不起菜,打肿脸充胖子,说整天吃肉吃腻了,挖点野菜换换口味。比如,新学期开始了,一个矿工的儿子却交不起七十块钱的书本费。矿工让儿子先去上学,他随后去借钱。他还没借到钱,上小学四年级的儿子背着瘪瘪的破书包回家来了。同学们大都领到了新书新本,并开始上课。他的儿子没有交钱,当然不能领书领本。连着三天,他都没有借到钱,儿子都是刚到学校就空着书包回家。第一天,儿子噘着嘴不高兴。第二天,儿子说不吃饭了,省下饭钱交书本钱。第三天,儿子一进家,矿工就抱着儿子呜呜地哭起来了,矿工说:“儿子,都怨你爸没本事啊!”再比如,一个矿工家属,家里穷得实在走投无路,竟从高高的选煤楼上跳了下去,摔死得透透的。好多人围上去看,见摔死的女人上下穿的都是打着补丁的衣服。
 在这种情况下,各煤矿动员职工对煤炭进行全员销售,说白了,就是谁都可以出去卖煤,不管你托什么关系,不管你钻窟窿打洞,只要把煤卖出去,把钱收回来,就是好样的。你卖出了煤,就先给你发工资。别人卖不出煤,就不发工资。卖不出煤的想要工资也可以,发给你煤,顶替你的工资。过去卖煤的事都归矿上的销售科管,谁想插一根手指头都不行。现在突然间让挖煤的人去卖煤,岂不是愁死人了。别说让他们到市场上去卖煤,他们拉回的顶替工资的煤也只能在门口堆着无法处理。在煤炭紧俏的时候,煤被称为乌金、墨玉、太阳石,什么好听的词儿都说给煤炭了。黑煤面子一挖多,煤连臭狗屎都不如啊!
 矿上还有办法,给全矿职工放假,有的矿放假两个月,有的矿放假四个月,什么时候销售形势好转了再复工。矿上给职工放了假,职工却不能给自己的肚子放假。职工放了段可以休息,人的消化系统可不休息。怎么办?有的矿工在矸石山下面开出一片荒地种菜去了,有的帮农民放羊去了,还有不少矿工扛起一把锨,每天到劳务市场找一点零工做。零工的需求量很小,比如跟车装沙子,或是到苹果园挖树坑,只要两三个人就够了,可用零工的工头一出现,呼啦一下子围过去几十个矿工,矿工们都把手高高举过头顶,说我去我去。被挑中的矿工随工头走了,未被挑中的并不回家,躺在地上,枕着锨把,看着太阳一点一点落下去。
 相比之下,小煤矿的煤炭销售没有受到多大影响。这是因为,小煤矿有两大优势。一个优势是产煤成本低,出一吨煤有三十多块钱就够了。有了这个优势,卖煤时他们敢于降低价格,就算一吨煤只卖八十多块钱,还可以赚五十块钱。另一个优势,是他们的销售策略灵活,谁买他们的煤,他们就给谁回扣,最高的回扣率可以达到百分之二十。那些用煤大户多是国营企业,如电厂、化肥厂等等。每年的用煤量都在百万吨以上。如果花一百万元到某个小煤矿买煤,回扣就可以吃到二十万元,哪个采购煤炭的主儿不愿吃这样的肥肉呢!除了吃回扣,小煤矿的矿主还可以请采购人员喝酒,打保龄球,洗头,洗脚,泡妞儿。白花花的嫩妞儿站成一大片,任采购人员挑挑拣拣,指哪一个就可以泡哪一个。小煤矿的这两个优势,恰恰就是大煤矿的劣势。大煤矿摊子大,层次多,包袱重,每出一吨煤,仅成本一项就得七十多元,八十多元。小煤矿把煤价拉得那么低,大矿的煤卖不出是卖不出,倘是跟着小煤矿的煤价走,卖每一吨煤都要赔本儿,卖得越多,赔得越多。再一个就是大矿管得死,煤是国家的,卖的钱也是国家的,谁都不敢拿着国家的钱给买主回扣。同样的道理,反正煤矿是国家的,天塌砸大家,大矿不景气,要倒霉大家一块儿倒霉。这应了一句俗话,船小好掉头,船大转弯难。堂堂大矿,门前冷落车马稀。而通往每座小煤矿的路上,却是车水马龙,一派兴旺景象。
 入冬之前,从城里和东部平原到小煤矿拉煤的汽车眼看着多起来。公路两边插着一块块木牌子,上面写着某某煤矿。木牌子标示之处,必有一条岔路口,从岔路口拐进去,往深处走,就能找到一座小煤矿。通往小煤矿的路起起伏伏,坑坑洼洼,一般都不太好,远远看去,拉煤的汽车像船一样行走在风浪里。这些路也比较窄,出的重车与进的空车相错,膀子几乎碰着膀子。路本来是土路,跑得煤车多了,就成了煤路。有汽车开过,后面腾起的煤尘一直追着汽车的屁股。进山拉煤的不仅有汽车,还有拖拉机、“蹦蹦车”和毛驴车,现代的和传统的运输工具挤在同一条路上。前面不知出点什么事,后面的车就堵住了,一堵就是好长。路本来已经堵了,当地那些拉煤的“蹦蹦车”还见缝插针,扁着头往车缝里挤,把路面堵得更死。也有的“蹦蹦车”明明是自己翻进路边的山沟里,开车人却“蹦蹦”着,蛮横不讲理,硬说是旁边的汽车挤了他,纠纷一起,话就长了,谁都别想动窝儿。
 路上一堵车,当地那些游动着做生意的人就很高兴,纷纷来到车旁,和司机师傅搭话,兜揽生意。有的端着水盆劝师傅洗把脸。有的拿着方便面,提着热水瓶,让师傅下车吃碗面。有的把山里产的柿子、山楂和老倭瓜送到司机面前,劝师傅买一些捎回去。也的有年轻女人,头发梳得光光的,收拾得明鼻子净脸,手上拿着一把瓜子,登上汽车驾驶室的踏板,隔着窗子,往司机身上吐湿了的瓜子皮,不知她们做的是哪一宗生意。那些司机都在路边店里混过,经验相当丰富,一眼就看出这些女人要做什么生意,却装作不明白,问女人卖点什么,把要卖的东西拿出来看看。女人说:“当然是好东西,进去才能看。”说着拉开车门,一猫腰钻进驾驶室。进去后,女人把衣襟迅速往上掀了一下,并没有露出奶子,只露出一段白肚皮,就很快把衣襟放下了。女人问:“看见了吗?”司机说:“看见个屁,什么都没看见。”女人说:“坏了,屁都让你看见了,还说什么都没看见呢!”撒娇似地往司机怀里挤,让司机教她开汽车。司机教她扳档把上面那个圆疙瘩,她的手往下一捞,捞住了司机腿间的那个东西,那东西上面也有些圆,就硬度而言,跟档把也差不多。司机笑着,并不纠正女人的动作,说:“你捞错了地方,这不能怪我。”女人说:“没错儿,我在给你挂档。”司机本来打算不动心,看看女人到底有多大能耐,后来不知怎么就有些糊涂,双手抓在方向盘上好好的,心不动血动,嘴不动手动,不知不觉间,双手就失了“方向”,抓到了另外的东西。女人所卖的东西一共有三件,两件在高处,一件在低处,三件东西都熟透了。特别是低处那一件,司机一摸就沾了一手湿。女人让司机把自己的手指舔一舔,尝尝甜不甜。司机再也把持不住,看外面天色已晚,一头就把女人拱翻了。  
 31、大矿不行了(3)  
 小煤矿的煤不愁卖,对挖煤工的需求量就大些。既然夏观矿务局的大多数煤矿都放了假,好多矿工都悄悄转移到小煤矿来了,在小煤矿打工。小煤矿条件虽然差一些,安全也没有保证,但打工的人月月都能领到现钱,这是有保证的。有了钱就可以买米,买面,起码不会饿肚子了。这些大矿的矿工以前顶着国营的牌子,对小煤矿是看不起的,提起来甚至有些嗤之以鼻。谁知道呢,十年河东转河西,他们竟到小煤矿讨生活来了。郑四有好主意,凡是从大矿来的男工他一律不要,要是女工倒可以考虑吸收几个。消息传出去,果然来了几个女工要求下井。女工把窑衣一扎,显得腰身细细的,胸脯子鼓鼓的,臀部肥肥的,果然别有风味。如煤火里放进一把盐,惹得那些男工的眼神儿噼啪乱炸,精神头儿增加不少。
 前面说过,红煤厂吸收工人的事宋长玉不再直接管,由各队的包工头自主招收。不过,有些的事他是一定要管的。这天他坐小车要出门办事,车开出大门口,见杨新声师傅肩扛一只铁锨,在大门口一侧站着。他把车停下,下来问:“杨师傅,有事儿吗?”
 杨师傅说:“没事儿,你忙吧。”
 “有事儿您就说话,我是您的徒弟,跟我您不用客气。”
 “真的没啥事儿,我到地里转转,回来就转到这儿来了。我知道你事多,你快上车吧。”
 “那我走了。”
 杨师傅扬扬手,催宋长玉快上车,自己也转身往家里走。
 宋长玉开上车往市里走,想想,杨师傅好像还是有事儿找他,不然的话,杨师傅不会在红煤厂矿的大门外边站着。杨师傅也许为某件事儿犹豫着,就在门外站下来。有些人就是这样,他们可以替别人着想,为别人办事,让他们开口求人就难了。办完事回来,晚上,宋长玉提着一大包子礼品登门去看望杨师傅。宋长玉酝酿了一些感情,进门就说:“杨师傅,您对我是有恩的人哪,我对您照顾不够,请您多原谅!”这样说着,他的感情使用一些,喉头竟有些噎。
 杨师傅无措地直搓手,说:“宋矿长,你这么忙,还来看我,这怎么好!”
 宋长玉说:“杨师傅,别人可以叫我宋矿长,您不能这样叫,您这样叫,还不如打我两巴掌呢!您还是叫我小宋吧。在我最困难的时候,要不是您收留我,我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杨师傅说:“不是,收留你的不是我,是明支书。明支书看出你是个人才,就把你留下了。叫我看,还是你自己有志气,有本事,不管把你放到哪儿,你都能干出一番事业。”
 宋长玉说:“也不一定,您看我在乔集矿就不行,让人家给撵出来了。哎,杨师傅,我记得您给我说过一件事,想把您的儿子转到矿务局中学上学,这件事怎么样了?后来转了吗?”
 杨师傅说:“没有,我儿子考到市里一所高中去了,明年就毕业了。听说矿务局中学现在不行了,好老师调走了不少,教学质量还不如市里高中高呢!”
 “您看,您就给我说过一件事,我还没给您办。”
 “这么多年,你还记着,这就不错了,就算对得起我了。”
 宋长玉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说:“我知道在市里读高中费用高,毕业班费用更高,这两千块钱您收下,留着给我弟弟交学费,我祝愿他明年能顺利考上大学。”
 杨师傅一见宋长玉给他掏钱就急了,推着宋长玉的手说:“长玉,这个钱我不能收,无论如何不能收。你给我拿来那么多东西,我都没说什么,再收你的钱,就有点不像话了。”
 “杨师傅,您要是还看得起我宋长玉,这点钱您就收下,您要是看不起我,我这就走,以后也不敢来看望您了。”
 “长玉,你听我说,这不是看起看不起的问题,你又不是不知道我……”
 杨大婶儿大概听见他们争执不下,从里间屋出来了。杨大婶儿像是已经睡了,披着棉衣就走了出来。杨大婶儿的眼圈很红。杨大婶儿说:“小宋,你来了!”
 宋长玉答应着,转身把钱塞给杨大婶儿。杨大婶儿说:“小宋,这个钱算是俺借你的,等有了钱就还你。”
 杨师傅指着老伴儿说:“你看你看,真不像话!”
 杨大婶儿说:“小宋你不知道,老杨四个多月没领到工资了,上个月矿上又放假了。自从他回了家,对我就没有好脸子。又不是我扣着你的工资不发,你给我气受干什么!我让他去你那里找点活儿干,他死要面子,转一圈儿转一圈儿,就是张不开那个口。”
 宋长玉的眼圈湿了,说:“这都怨我,不能怨杨师傅,我要早点来看看杨师傅就好了。这样吧杨师傅,您明天就到矿上去上班,您也不用下井,帮着看看煤场子就行了,我每月给您开一千块钱。”
 杨师傅说:“一千块钱太多了,你一个月给我开五百就行了。”
 “不行不行,五百太少,我矿上的工人,平均每月还开八百多块呢!”
 杨师傅的倔脾气又上来了,说:“你要是给我开一千,我就不去!”
 “好好依着您,您说多少就是多少,谁让您是我的师傅呢!”
 宋长玉问到孔令安、孟东辉、康队长和小马,不知他们现在怎么样了?杨师傅一一给宋长玉作了介绍。孔令安有一次冒充记者到农村采访,拽了一个闺女的裤子,被人家村里人五花大绑送到了矿上。矿上给他办了有病退休,让他父亲把他领回家去了。自从孔令安办了病退,再没有到矿上去过。杨师傅认为,孔令安那么一个好好的孩子,生生让矿上给毁了。孟东辉干满一个五年,又干满一个五年,到底没能转正,就回老家去了。杨师傅说,孟东辉这个人目光太短浅,为孟东辉向宋长玉要回箱子的事,杨师傅后来就不愿答理孟东辉。后来孟东辉听说宋长玉当了矿长,才有些后悔不该要回箱子。康队长退休好几年了,带着老婆在矿上开了一个小吃店,卖烧饼、油条和胡辣汤。康队长这一辈子也不容易,解放前就下煤窑,解放后还当过省里的劳模,老了老了,还得自己开饭馆。康队长人缘好,生意还算不错。小马接替康队长当上了队里的党支部书记,没兼队长,队长是由原来的一个副队长提拔起来的。数来数去,包括跟宋长玉一块儿进矿的那些老乡,要说有出息,谁都比不过宋长玉。  
 31、大矿不行了(4)  
 宋长玉承认自己的运气还可以。  
 32、流泪的唐丽华(1)  
 唐丽华给宋长玉打过好几次电话,二人未能见面,唐丽华就给宋长玉写了一封信。
 自从有了电话和移动电话,宋长玉就不再写信。写信要用纸,用笔,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写完了还要装信封,贴邮票,投到邮筒里去,路上要走好几天,才能到达收信人手里,可以说费事又费时。打电话多方便呀,多快捷呀,想找谁,摁几个号码,喂一声,几秒钟就把人找到了。特别是有了手机以后,就更神了,不管他在汽车上,火车上,还是在宾馆里,酒桌旁,随时随地都可以给人打电话。同样的,不管他在家里,还是在路上,在厕所里,还是在大床上,别人都可以找到他。过去的神话儿里有顺风耳的传说,说有一个神仙的耳朵特别好使,在顺风的情况下,几十里上百里之外有人说话,他都听得见。现在的手机比顺风耳厉害多了,别说百里千里,就是万里十万里之外,有人跟他说话他都听得见。为此还出过一个小插曲。有一次他正与金凤做爱,爱正做到兴头上,他的手机响了,他怕错过生意上的事,在金凤身上还没下来,就抓过枕边的手机接电话。原以为跟对方简单说几句就完了,他想来一个做爱和接电话两不误,嘴上一边应付着,下边的动作也没有停止。不料对方是个碎嘴子,说起来没完,他应付应付着,下面的动作就停止了,阳具也有所退缩。这让金凤有点烦,平日很有耐心的金凤也失去了耐心,把他从岗位上推了下去。此后他再要求与金凤做爱,金凤就要求他先把手机关掉。他说:“好好,我关机,你开机。”
 宋长玉给父母也不写信了,他花钱给家里装了一部电话,隔一段时间就给父母打一个电话。父亲或母亲接电话,他都是先听见一阵狗叫。问了母亲才知道,原来家里养了一条狗,狗一听见电话响,就汪汪叫,喊家里人接电话,比家里人的态度还积极。家里人一开始说话,它就趴在旁边不动了,就安静了。宋长玉从乡里包下的那二百亩地,麦收之后就移交给了宋长玉家。宋长玉愿意把那块地叫作农场,他让父亲在农场中央盖了两间房,给农场里也安了一部电话。农场除了父亲负责,他还聘请了一个瘸腿表哥,协助父亲做管理工作。通过长途电话,他对农场的事情遥控指挥。他让父亲找人在农场四周挖了壕沟,栽上了长硬刺的绿色篱笆,把农场封闭得自成一体,像是一个庄园。农场里种什么果树,什么药材,种小瓜还是西瓜,都是他说了算。宋长玉想,亏得有电话,使他一边当矿长,一边还能当地主。要是像过去写信的话,等一封信走到农场,不等人的农时早就跑得远了。
 他印制了不少带有大红红煤厂煤矿字样的牛皮纸信封,几乎用不上了。他给信封派上了一个新用场,需要给谁一些钱,就把钱装在信封里。他把信封递给人家,有人还以为里面装的是信,一看却是钱。钱把信给代替了。他知道,矿上的一些工人还是要给家里写信的,还是要用信封的,因为那些工人家里装不起电话,寄信比打长途电话还要便宜一些。他在乔集矿有过向宣传科讨要信封的经历,能够理解工人们愿意用矿上的信封往老家寄信的心情。于是他对各个包工队的包工头儿交代过,不管那个工人给家里写信,都可以到矿上的办公室里要信封,要几个就给几个。
 来信用的是矿务局总医院的信封,宋长玉一看就想到是唐丽华写来的。他给唐丽华写了那么多信,写第一封信距今十好几年过去了,唐丽华从来没有给他回过信,现在唐丽华终于给他回信了。别人都不怎么写信了,几乎抛弃了写信这种交流形式,而唐丽华却拾起了这种形式,从某种意义上讲,唐丽华是不是一个过时的人呢?
 唐丽华不写信是不写,一写就写得不短,竟写满了三四页信纸。唐丽华的字写得不难看,字体有一点男人的风格。信上有个别字涂抹过,表明唐丽华写信时没有打草稿,没有抄写过,是一气呵成的。信的内容还没看,他就在心里把自己写的信和唐丽华写的信作了比较。他以前给唐丽华写的每一封信都是先打草稿,在草稿上字斟句酌之后,才抄写在信纸上。这么一比,他觉得唐丽华的文化底子还是厚一些,来历也不凡一些。
 与宋长玉刚看到唐丽华的信所想到的一样,唐丽华的信一开始,就请他原谅。她说宋长玉前后给她写了五封信,她连一封信都没有给宋长玉回过,实在无礼得很,也显得太不近情理。以前她不是没想过给宋长玉回信,只是觉得宋长玉的信写得太好了,她怕自己写不好,不会表达自己的想法,让宋长玉笑话,就没写。现在她顾不上想那么多了,只管写一封信试试。唐丽华说,宋长玉给她写的每一封信她都保存着,一封都没有丢。从矿上搬到局里,到局机关所在地又搬了两次家,她丢弃的东西不算少了,可那几封信她始终很珍惜。说来有些悲哀,她活了大半辈子,从识字到现在,除了收到宋长玉的几封信,这个世界上,再没有别的人给她写过信,哪怕只言片语都没有。据说写信是求爱的一种方式,如果这个说法成立,向他求爱的只有宋长玉一个人。她的丈夫元金年,从来没有给她写过一封信。元金年曾在省委党校学习过三个月,她要求元金年给她写信,元金年还是没写。这让她自我怀疑,她可能不是一个可爱的人,不值得别人追求。没有办法,她只有回过头来读宋长玉给她写的信。她把信锁在办公室的铁皮柜里,一个人无事的时候,就把信拿出来读一读。跟信放在一起的,还有一张已经有些发黄的黑白照片,那是她一岁多的时候,爸爸妈妈带她到照相馆照的全家福。唐洪涛不是她的亲爸爸,照片上的爸爸才是她的亲生父亲。在她的印象里,亲生父亲很喜爱她,只要一回家,父亲就抱起她,把她高高举过头顶。然而在她还不到两岁的时候,父亲就突发重病去世了。父亲去世时,已是省会城市某个区的党委书记,那一年,父亲才三十一岁。父亲死后,母亲才又嫁给了唐洪涛。恕她不对唐洪涛做出任何评价,反正她与唐洪涛隔膜得很,二人从没有推心置腹地交谈过什么。别人以为她是一个幸福的人,其实她觉得自己没有幸福过,自从亲生父亲死后,她就是一个不幸的人,一个孤苦的人。  
 32、流泪的唐丽华(2)  
 唐丽华说,和宋长玉重新见面后,她激动过,激动得半夜半夜睡不着觉,她觉得自己这一辈子总算不亏了,死了也不亏了。可是她不明白自己在什么地方做错了,或者说在什么地方让宋长玉失望了,宋长玉就不愿意再见她。她承认宋长玉事情很多,工作很忙,但再忙也不至于抽不出一点和她见面的时间。她在杂志上看到过一句话,男人要是对某个女人称自己忙,那必是借口。谁比得上一国之君唐明皇更忙呢,可为了心爱的女人,他可以连早朝都不上。还是那个唐明皇,后来必是对杨玉环厌倦了,人家在他面前杀杨玉环他都不管。唐丽华说她想了想,估计宋长玉是怕她干扰宋长玉和明金凤的美满婚姻,破坏他们的幸福家庭。不会的,绝对不会的,这点道德她还是有的。她听说明金凤人很好,也知道宋长玉对明金凤很好。就是因为宋长玉对明金凤很好,这也是她尊重宋长玉的原因之一。唐丽华最后说,宋长玉倘是有耐心把这封信看完,宋长玉就是不见她,她也不遗憾了。唐丽华让宋长玉把信看完就烧掉,以免被明金凤看见,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宋长玉没有把信烧掉,把信锁进抽屉里去了。这样的信看一遍是不行的,之后他还会看上一遍两遍。唐丽华还说她不会写信,原来她的信写得这么好,这么诚恳,纯朴,自然。他和唐丽华多次交谈过,可唐丽华写信和说话完全不一样,判若两人似的。看来话总是遮遮掩掩,不大好说,而写信才更接近人的本心。当然,在信里唐丽华仍不失聪明和犀利,几句话就把他的心思说破了,他那点小心眼儿,都瞒不过唐丽华的眼睛啊!
 宋长玉约唐丽华到市里的一家酒楼见面,唐丽华脸色有些苍白,情绪很是低沉。宋长玉说:“丽华,你的信写得真好,我看了很感动。”
 唐丽华摇摇头,苦笑一下,说:“我是瞎写,让你见笑了。还有一些事儿,我在信上没好意思写。”
 还会有什么事儿呢,宋长玉让唐丽华说说看。
 唐丽华低了一下眉,说:“说起来很丑,很丢人。”她说,元金年到矿上不久,就和矿上一个有夫之妇好上了。一个星期天的晚上,那妇人的丈夫身上绑了炸药,找到他们家来了,喊着要与元金年同归于尽。她开了木门,没开保险门,说元金年没在家,要炸元金年到矿上炸去。其实元金年在家里呢,躲在卧室里不敢出来。她把木门关上后,那人把保险门上的纱门撕烂了,把炸药包塞进保险门上的铁栅栏里,引爆了炸药。保险门倒没有炸开,只是把木门炸开了一个洞。说到这里,唐丽华的手颤抖得厉害,她面前放着一杯白酒,她抓过酒杯就把白酒喝干了。唐丽华原来不喝白酒,他问过唐丽华要不要喝点白酒,唐丽华说:“你要喝,我就陪你喝一点。”现在是他陪唐丽华喝,也把一杯酒喝干了。他说:“炸人家的门,这还了得,赶快到法院去告他。”他又给唐丽华倒了一杯。
 唐丽华说:“要告元金年去告,元金年自己不要脸,他怎么有脸告人家!”说着把宋长玉给她刚倒上的酒又喝干了。
 这样连着喝了几杯,唐丽华的眼泪就下来了。她的两个眼睛像两个小泉眼,眼泪一股一股往外涌,霎时就泪流满面。眼泪流过鼻窝,流过面颊,一直流到下巴那里,在下巴那里垂挂着,滴溜溜乱转。她的“泉眼”就那么张着,“泉水”源源不断往外流。她用餐巾纸往脸上擦,左擦一下,右擦一下。她自己面前的餐巾纸用完了,宋长玉把自己面前的餐巾纸递给她,餐巾纸也很快被眼泪浸湿了。餐巾纸在桌上摆成一片,如朵朵被揉碎的白花。不知唐丽华攒了多少年的眼泪,今天总算流了个痛快淋漓。她这种样子,拿起酒杯还要喝。宋长玉说:“丽华,你喝得不少了,别喝了。”
 唐丽华说:“干吗不喝,我今天高兴,就要喝,喝不死我!”唐丽华说着又笑了,笑得灿烂得很,几乎笑出了声,仿佛所有的愁苦都忘到了脑后,眼泪也不流了。
 宋长玉把一茶碗菊花茶水递给唐丽华,说:“你喝口水,咱们说会儿话。”
 “有什么可说的,我要跟他离婚!”
 “离婚的事儿要慎重。”
 “我坚决跟他离,我要找回我的人格尊严。”
 “也许这是元金年的一个圈套,你提出跟他离婚,正好中了他的圈套。”
 “你放心,就是和元金年离了婚,我也不会要求你和你妻子离婚,我和我女儿,我们两个人过。”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说多了,自己罚自己一杯。”宋长玉喝干了一满杯,又说:“丽华,我还是想叫你一声姐。”
 “你想叫什么都行,叫我老唐也行。其实,要是随我生父的姓,我应该姓赵。”
 “丽华姐,到今天我才比较了解你了,你很高贵,也很高尚,和你相比,我还是一个乡下人。”
 “我觉得你把城里人和乡下人绝对化了,乡下人也有不少优秀的,城里人也有渣滓。判断一个人怎么样,不能看他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还是要看这个人本身。”
 “你说得对,也许这就是我的局限。”
 “你就很优秀嘛!”
 “我有时候还是很自卑。”
 “为什么?”
 “我也说不来,莫名其妙的,突然就自卑起来,还有些伤感。”  
 32、流泪的唐丽华(3)  
 “人活一辈子,终究是没啥意思。”
 这天酒后,宋长玉没有给唐丽华钱,没有带唐丽华到商场买东西,也没有带唐丽华到市里的空房子里去。开车把唐丽华送到唐丽华所住的楼下,他问:“没事儿吧?”
 唐丽华说没事儿,自己下车往楼上走去。
 宋长玉坐在车里往楼上看着,见楼上的一个房间亮了灯,他才离开。
 回到矿上,车灯照见门口一侧立起一个穿棉大衣的人,这人一手提着一只蛇皮塑料袋子装的铺盖卷儿,一手提着一个扁方形的塑料壶,壶里装着像是小磨香油。宋长玉觉得这人有点面熟,看了看,是孟东辉。不用说,孟东辉在老家呆不住,又出来找活儿干。他把车开进院里,孟东辉跟着车屁股就进来了。孟东辉问宋长玉:“宋老板,你还认得我是谁吗?”
 宋长玉说:“这不是孟东辉吗!”
 孟东辉笑了,说:“我当你不认识我了呢,还行,当了大老板,还没忘记老朋友。”
 “你怎么想起到这儿来了?走,到办公室坐吧。”
 “我来看看你,给你带壶家乡的小磨油。这小磨油是我用自家种的芝麻磨的,香得很,保证比任何一家的小磨油都香,你尝尝就知道了。” 孟东辉跟着宋长玉,连走边说。
 宋长玉说:“还是留着你自己吃吧,我家的小磨香油吃不完,我还不知道送给谁呢!你没看见杨师傅吗?你可以把香油送给他。”
 “见了,杨师傅对我一点都不热情,说矿上现在不缺人,让我回家。那我不回家,我大老远地来了,还没见到真神呢,说什么也不回家,就是等到天明也得等到宋老板回来。我跟宋老板一个屋子住那么长时间,我不相信宋老板不答理我。”
 进了办公室,宋长玉给孟东辉让了烟,说:“你跟谁学的,一句一个老板,俗不俗?你还是叫我的名字吧。”
 “南京到北京,老板是官称。该叫啥就得叫啥,我要真叫你的名字,你该不高兴了。”
 “我下午到市里开了半天会,散会后王局长非留我们喝酒,我的头现在还晕着呢!你有什么事儿,说吧。”
 “是矿务局的局长吗?”
 “你就知道矿务局,我说的是阳正市煤管局,现在阳正市的煤炭产量已经超过了夏观矿务局。我还没问你呢,你在乔集矿干了两个合同期,怎么没转正呢?”
 “转个屁,那都是骗人的,咱们一块儿进矿的那么多老乡,连一个转正的都没有。你离开乔集矿就对了,要是你一直在乔集矿干,也不一定能转正。你现在算是弄大了,在咱们老家,只要一提宋长玉三个字,没有不翘大拇指的,都说你的家产超过了亿万元。”
 “乱吹牛皮!过去吹牛皮,都是自己吹,现在是别人替你吹。吹牛皮也不能这样吹法,这不是害我嘛!”宋长玉看了看表,“你要是没什么事,咱就先休息,闲话等有时间再叙。”
 孟东辉这才把他的要求说了出来,他说:“我想带来一个包工队,在你这个矿上干。”
 宋长玉原以为孟东辉自己一个人想在矿上找点活儿干,没想到孟东辉要组织包工队,要当包工头儿,要大大赚一把,看来孟东辉的胃口还不小。宋长玉说:“矿上的包工队已经满了,不需要新的包工队。”
 孟东辉说:“原来的包工队,可以让他们走嘛。我从老家给你带来一支包工队,保证听你的,你说怎么干就怎么干。”
 孟东辉说话的口气太大了,你当你是谁呢!宋长玉冷笑,摇头,说:“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我绝不会做那样不近情理的事。假如你是原来矿上的包工头儿,正带着包工队干得好好的,我突然把你的包工队辞退了,你心里什么滋味?”宋长玉想起了在乔集矿和他同住一个宿舍的那个孟东辉,十几年过去了,孟东辉还是老样子,在为人方面还是那么自私。他本来对孟东辉以前的所作所为已经原谅了,见孟东辉还是这么不懂事,又勾起心中的不悦,难免捎带孟东辉几句:“人得善良一些,不管做什么事,不能光想着自己,还得站在别人的角度,替别人想一想,不能把别人伤害得太厉害。你伤过一次别人的心,别人就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就不愿意跟你打交道了。”
 孟东辉不会听不出宋长玉的话意,他眨着眼皮,脸上讪得不成样子。他的嘴咧了一下,又咧了一下,想笑,并以笑掩饰自己的讪。可因为笑不出来,脸皮调动得有些不堪。他说:“好好好,我听你的,我不组织包工队了,行了吧。你给我安排个活儿,我一个人在矿上干,这总可以吧?”
 宋长玉说:“你明天找一下包工队的队长,看他们谁愿意接收你,如果没人愿意接收你,我再给他们说一下。
 孟东辉终于笑了出来,说:“只要你说句话,就没问题。”其实,孟东辉来之前就打算一个人到宋长玉的矿上找点儿活儿干。在老家,他跟别人把他与宋长玉的关系吹得七个八个,铁得不能再铁。可当别人要求他带他们到宋长玉的矿上找活儿干时,他一个人都不带,自己悄悄地就溜出来了。他事先有个估计,估计宋长玉给他安排工作不会很痛快,于是他就耍了个小聪明,把要求往大里说,说要带一个包工队来。等宋长玉把大的要求拒绝掉,他就装作很乖,装作退而求其次,再把小的要求说出来。他的小聪明耍成了,果然把宋长玉给蒙住了,你看这事儿闹的。  
 33、地主不好当(1)  
 国世才把对宋长玉所作的承诺兑了现,宋长玉的堂弟宋长兴真的入了党,当上了宋家庄的党支部书记。羿射九日,再好的日头只能留一个。宋长兴这个新日头升上来,宋海林那颗老日头就落下去了。国世才通过电话把好消息报告给宋长玉时,宋长玉觉得无比痛快。宋海林当支部书记时,他总是觉得不舒服,总是感到压抑。除了自己感到压抑,他还替父母和全家感到压抑。他早就想为宋家庄改朝换代,这个愿望终于实现了。他要是还在老家,当然可以把支书一职接过来。现在由堂弟宋长兴当他的代理人,跟他自己当支书也差不多,他让宋长兴干什么,宋长兴不敢不听他的。同时,由堂弟当着支书,他的父亲就是支书的亲大爷,他的母亲就是支书的亲大娘,从此以后,父亲和母亲在村里就可以扬眉吐气,母亲再也不会受王梅英的欺负。而宋家庄之所以出现这样的新局面,这一切都是他亲自导演的,新局面是他一手开创的。别以为他离开了家乡,老家的事就管不着了,正因为他离开了家乡,才更愿意也更有能力对老家的事情施加影响。一个人对老家的影响不是一个距离问题,或许正相反,一个人走得越远,对家乡的影响就越大。假如他现在到了北京,或者到了纽约,对家乡所产生的影响会比现在还要大。当然,这里有一个前提,他必须是一个成功人士,在银行里必须存有一定数量的钱。别看大面值的钱是纸质的,一揉是软的,但用起来就是硬的。只要有了钱,没有人可以有人,没有枪可以有枪,没有地可以有地,没有权可以有权。别忘了,钱的明面暗面都印有一代伟人的头像,那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的伟大头像,不仅是财富的象征,也是权力的象征。
 为了感谢国世才,宋长玉把国世才邀请到红煤厂来了。他没让国世才住在矿上,也没让国世才住在市里的空房子里,而是在阳正市最好的三星级宾馆,为国世才包下了一个豪华套间。他每天请国世才喝酒,中午喝了晚上再喝。他让岳父明守福陪国世才喝了一顿,还请出煤管局长王利民陪国世才喝了一顿。喝完了酒,他要来按摩女,到房间里为国世才“按摩”。国世才没有拒绝,只是问宾馆里是否安全。宋长玉让国世才放心,说公安局长是他的哥们儿,阳正市范围内的事没有他摆不平的。他一次给国世才叫来两个按摩女,对国世才实行双倍的“按摩”,这种“按摩”叫凤凰双展翅,也叫一马拉双车,可把国世才折腾透彻了。另外,宋长玉还给国世才买了一只新款手机,说有了手机,他们之间联系起来就方便了。这还不算,宋长玉建议国世才还要往上走,争取在一两年内把县委副书记或副县长拿下来,在争取这两个职务时,若经济上需要支援,他宋长玉责无旁贷。国世才不知说了多少个谢谢了,他还要说谢谢谢谢,称赞宋长玉真是仗义得很,真是难得的好朋友。国世才对宋长玉也有建议,说像宋长玉这样拥有雄厚经济实力的企业家,该参与市里的一些政治活动了,要争取当人大代表,或是政协委员。中国的事儿说到底还是政治厉害,说不定哪一天,又是政治挂帅,有个政治方面的身份,毕竟好一些。宋长玉说,他正朝着这个方面努力。
 到了夏天,宋长玉又驱车回老家一趟。正好给他打电话的商小亮得知他要回老家,想搭他的车,跟他一块儿到农村玩玩。商小亮在省里新闻学院进修毕业后,没有再回矿工报社,到省会一家消费类杂志社应聘当上了记者和编辑。其间商小亮结过一次婚,但很快就离婚了,恢复了独来独往的自由身。带不带商小亮回老家,宋长玉有些犹豫。考虑再三,他还是决定不能带商小亮回去。父亲和母亲都是传统观念很重的人,他们见到商小亮,一定会不高兴。一个人在外头不管如何开放,如何风光,回到老家最好还是收着点,一点不慎,有可能会被乡亲们看不起,甚至身败名裂。他许诺以后有机会带商小亮到别的地方去,去大草原或是海滨都可以,这次就算了。他说他在老家时是有名的好孩子,他还要把好孩子的名誉继续保持着。商小亮给他出主意:“你就说我是采访你的记者嘛!”
 宋长玉说:“那也不行,你以为乡下人都是傻子,他们的眼睛厉害着呢,一看就知道咱俩是啥关系。”
 商小亮说他:“狗屁,臭,封建脑袋,以后不理你了。”
 宋长玉说:“又撒娇。我不是不让你去,我们老家的蚊子猖獗得很,我怕你受不了,把你美丽的皮肤都叮成大包,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不怕,我正想跟蚊子亲热亲热呢,最好是公蚊子,越多越好!”
 “外行了吧,吸人血的都母蚊子,母蚊子最喜欢搞同性恋。”
 商小亮嘻嘻笑了,说:“我知道,宋哥这次回去要找昔日的老情人,要找同桌的你。”
 “臭丫头,没正经!”
 国世才到市委党校学习去了,贾乡长想请宋长玉到县城的宾馆去住,说乡里的条件太差了,县里的宾馆要好一些。宋长玉听说,贾乡长与国书记有了矛盾,贾乡长希望国世才这一去学习就不要再回来,乡党委书记和乡长最好由他一个人当。宋长玉说他哪儿都不去,坚持到他承包的农场住一夜,实地感受一下农场气氛。
 宋长玉从小受到的教育,知道地主剥削人,压迫人,都很坏,对地主必须进行斗争和专政。等他长大以后,等地主富农在一夜间摘掉了帽子,特别是他自己富起来之后,他才对以前的地主有了新的看法。比如他们村里有一个地主,村里人在斗他时列举过这样一些事实:一是地主家里每年都淹几坛子咸鸭蛋,他们家的咸鸭蛋一年到头都吃不完;二是地主在桌前吃饭时,都是伸着头,弯着腰,生怕菜里的油水洒在衣服上;三是到了冬天下大雪,地主就哼哼呀呀念诗,念得谁都听不懂。说人家吃咸鸭蛋,是嫌人家生活太奢侈了。和宋长玉现在的生活比起来,地主家一年吃几坛子咸鸭蛋算得了什么呢!别说几坛子咸鸭蛋,几十坛子,几百坛子咸鸭蛋,宋长玉都吃得起。让他吃那么多咸鸭蛋,他还嫌太咸呢,他还嫌吃咸东西太多对身体不利呢!别说他了,他们家吃咸鸭蛋时,金凤连鸭蛋青都不想吃,只把淹得流油的鸭蛋黄儿用筷子剜出来吃掉,白生生的鸭蛋青就剩下了。人家吃饭时怕油水洒在衣服上,这有什么不对呢,有什么可指责的呢!这说明人家爱干净,讲卫生,注重仪表,是文明人。难道衣服襟子上沾的都是饭嘎巴就好吗?人家下雪天吟诗,这更没什么值得批斗的。人家肚子里有文化,感情里有诗意,比村里的其他人都高着一个层次,趁下雪天读读诗有什么不可以呢!至于听不懂,这不能怪人家,只能怨你自己不识字。什么这个那个,背地里说明白话,还不是看人家的日子过得比自家好,就眼气人家,也想过那种吃咸鸭蛋、穿干净衣服、下雪天念诗的日子。过不成那样的日子,就趁着运动来了,就以革命的名义,分掉人家的财产不算完,还踩乎人家,以出一口恶气。宋长玉不仅改变了对地主的看法,经过多年过滤,他心中保留下来的地主的生活方式和生活场景,还或多或少成为他所追求的目标和不懈奋斗的动力。除了本村的地主,李庄李百万的辉煌过去也很让他羡慕。据说李百万在举行挂双千顷牌的盛大庆典时,请到了当地最有名的戏班子。大戏唱了三天三夜,方圆近百里的人都赶去看。李百万不仅大大风光了一番,还把戏班子里的头牌,一个有着百般风情的坤角给睡了。过去戏班子里的头牌,就相当于现在的影星、歌星。凡成了明星的女人,都有着独特的魅力,哪个男人不想跟女明星有一腿呢!要是换了宋长玉,恐怕也挡不住女戏子的诱惑。不就是再另外多花一点钱嘛,人生一世,钱花在有名的女人身上,终归是值得的。以前在他们老家,土地资源就是最大的资源,也是最宝贵的资源。谁拥有了土地,就可以租给穷人种,可以收地租,等于拥有了财富。就是到了现在,他们老家仍没有别的资源可供挖掘,可资利用的还是土地。平铺着看去,他们老家的土地是不少,但禁不住人口稠密,平均分到每个人头上的土地就不多了。拿宋家庄来说,平均分给每个人应承包的土地只有一亩零二分。宋长玉已经离开了家乡,分到他名下的那份土地已被村里收回。现在他们家的责任田是三个人的,一共是三亩六分地。因为村里收回他的那份责任田,父亲还跟宋海林闹过意见。现在怎么样呢,他一下子拥有了二百亩土地。虽说二百亩地不算多,离李百万的双千顷(实际没那么多,为了好听,浮夸了虚数)还相差很远,但就目前来说,谁比得上他拥有的土地多呢,在全乡恐怕要数头一份。  
 33、地主不好当(2)  
 天未黑之前,父亲和表哥领宋长玉在农场转了一圈。农场在宋家庄的西南方向,离宋家庄有七八里路。那里原是一片湿地,是长满荒草的湖坡。湿地干涸后,乡里派人用拖拉机把地翻起来,就成了乡政府的机动地。地的深层是积攒了许多鱼的尸体和鸟粪的黑泥,的确很肥沃。按照宋长玉的安排,农场里没有种庄稼。庄稼不管长得再好,收入总是有限。当地农民都种庄稼,如果他的农场也种大豆、玉米等庄稼,就显不出他的高明,也体现不出所谓农场的价值。农场农场,虽然没摆脱一个农字,但重要的在于还有一个场字,一个场字就与农村拉开了距离,就意味着要有规模经营和多种经营。农场里种的是药材、果树、蔬菜和瓜类。表哥拄着一根竹竿,一歪一歪在前面走,让宋长玉先看的是药材。停下来时,表哥就拿竹竿指点着,说这是芍药,那是生地,中间那一片是薄荷等。表哥说,春天时芍药的花子开得很大,有白的,有黄的,有浅红的,有深红的,好看得没法说。表哥掐一片薄荷的叶子让宋长玉闻,说薄荷已经熟透了,马上就可以割下来,卖给别人熬薄荷油。农场种的果树主要是葡萄树和梨树。葡萄树是那种矮棵子短秧的新品种,去年刚栽上,今年就开始挂果。梨树挂果要晚一些。农谚说,桃三杏四梨五年,杏树栽上就见钱,意思是说,梨树要长到第五个年头才会结梨。父亲不同意种梨树,嫌梨树见效益太慢。宋长玉说还是种梨树吧,他喜欢看雪一样的梨花。宋长玉心中有一个秘密。小时侯有一次到姑姑家走亲戚,路过外村的一片果园时,见到树上的梨子很多,把枝子压得很低,看看周围无人,他就快速把梨子摘下一个,装进口袋里。不料看梨园的人躲在暗处,人家发一声喊,朝他追去。他赶紧把梨子掏出来扔掉,并一口气跑了一里多地,总算没被人家捉住。那次偷梨的遭遇对他刺激很大,以至后来多次做梦都梦见有人对他紧追不舍。他要把梦中的梨园变成现实的梨园,自己的梨园。当梨树上挂满梨子,他想吃哪一个就摘哪一个。再也不必担心有人追他。宋长玉把菜园和瓜园也看过了 。他穿一身白色的名牌休闲装,腰里扎着名牌皮带,手里拿一把黑面描金字的折扇,走一步把扇子摇一下,是城里人的穿戴和做派。来到瓜园里,一位被雇来种瓜的老人从瓜庵子里弯腰走出来,对宋长玉笑着,问宋长玉要不要吃一个瓜,是吃小瓜还是吃西瓜。宋长玉已闻见扑鼻的瓜香,他把扇子哗地折起来,插在裤子后面的口袋里,要自己挑一个西瓜。他把一个又圆又大的花皮西瓜拍了拍,说就摘这个。种瓜的老人用一根指头把瓜弹了弹,夸宋长玉很会挑,遂把西瓜摘了下来。浑身晒得很黑的老人用长刀把西瓜杀开,宋长玉只吃了两块就不吃了,从手包里抽出带有暗花的白纸巾擦嘴擦手。宋长玉看过一些老电影,在电影里,一些老人被叫做仆人,像他这样的被称为少爷。在老人眼里 ,他是不是有点像旧时代的少爷呢!生活就是这样,以为过去的一切都已经远去,谁知道呢,类似的生活说回来就回来了。
 天黑下来后,星星出来了,星星越出越多,不一会儿就星光满天。农场的小屋门前,一侧栽了一片竹子,另一侧栽了一棵石榴树,这也是按宋长玉的授意栽种的。竹子长得很旺,已是黑苍苍一片。石榴树还在开花,在星光下,石榴树上的花朵不再是红的,而是有些发白,像落在树上的一些星星。天气不是很热,小风阵阵吹来,捎来的都是瓜香、花香和草香,让人舒服得想唱。蚊子也很少,倒是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虫子,在这边唱,在那边唱,似乎满地里都在唱。有一种小虫子,唱得幽幽的,像是一咏三叹。听着这样的虫子唱,很容易让人想起遥远的过去,遥远得无边无际,没有尽头。宋长玉他们没到屋里去,就坐在门前的小凳子上在星光下聊天。宋长玉说:“这里空气真好,真安静!要是不愁吃,不愁喝,也不缺钱花,其实在农村生活也很不错。”
 父亲说:“我做梦也没想到会过到如今这一步。”
 表哥不大同意宋长玉的看法,他说:“农村再好,也比不上城里好,不然的话,农村人不会争着到城里去做工。你是成了城里人了,回来住三天两天的,觉得农村还不错,要是在农村住得时间长了,你该受不了啦!”
 宋长玉说:“也许吧。”
 一阵摩托声由远而近传来,宋长兴骑着摩托车到农场来了。宋长兴说过晚饭由他安排,他从镇上的饭店里买来了好几个菜,分别装在几个塑料袋里。那些菜有酱牛肉、烧鸡、猪肝、豆腐丝、花生米等。宋长兴还带来了一瓶酒和几个热烧饼。在地上铺了一块塑料布,把食品在塑料布上摆开,他们就吃开了,喝开了。宋长兴烫了头发,他的头发卷曲着,显得头比较大。宋长兴还戴了戒指,黄金戒指在他手指头上也很显眼。在农村,女人烫头的都不多见,作为一个男人,宋长兴却把头发烫得都是弯儿弯儿,可见当了支部书记的宋长兴够时髦的。宋长玉对堂弟烫头有些看不惯,或者说有些反感,认为堂弟把头烫得像个鸡窝,不够严肃,不像一个支部书记的样子。因堂弟入党和当支书是他一手安排的,他对堂弟就很不客气,回来一见长兴,就对长兴皱眉头,说:“宋支书,你怎么把头发弄得像个娘们儿似的,这不太严肃吧,跟党支书的身份有些不相称吧。”宋长兴嘻笑着,说他的头发并没有怎么烫,是自来卷儿,太阳一晒就成这样了。宋长玉说:“胡扯,以前我又不是没见过你,你的头发以前是直的,难道一当上支书就变成自来卷儿了?我建议你今后不要烫头了,村里人都看着你的一举一动,做什么事都要注意影响。”宋长兴答应下次理发就不再烫了,剔个光葫芦。宋长玉还听母亲说,长兴当上支书后,有些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表现得很不像样子。长兴三天两头到镇上跟人喝酒,把脸喝得像猴子屁股。一喝多了酒,就跟人吹嘘他哥宋长玉如何如何,说他哥随便拔一根汗毛,就比乡长的腰粗,再拔一根汗毛,就可以在乡里树一根旗杆。既然他把牛吹得那么大,参加喝酒的人都不花钱,都是让他花钱。他没有那么多钱,就给饭店打欠条,以宋家庄支部书记的名义,把欠款记在宋家庄的帐上。据说宋长兴已欠镇上几家饭店好几千块钱。更让村里人指脊梁骨的是,宋长兴在男女方面很不检点。村里有一户外姓人家,人家花钱从人贩子手里买回一个外地的女人,他见哪个女人长得不错,动不动就往人家家里跑。母亲对宋长兴的评价是:“我看那孩子是死猫扶不上树。”把酒喝了一会儿,宋长玉对长兴说:“一个村的党支部书记,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你一定要严格要求自己,不能让人家揪住你的尾巴。你的尾巴在自己老婆跟前怎么翘都可以,不能到别人家里乱翘,翘多了就会出问题。我说的尾巴指的是什么你明白吧?”  
 33、地主不好当(3)  
 宋长兴笑了一下,说知道。
 “我再问你:“你在村里有没有对立面?”
 “从目前来说还没有。我在群众大会上讲了,谁敢在村里捣蛋,我就对谁不客气!我还在大会讲了,过去有人无缘无故骂俺大娘,今后再骂一句试试,我饶不了她!我指的是宋海林的老婆王梅英,虽然没有直接点他的名,我指的就是她。”
 “还说没对立面,宋海林就是你的对立面嘛!宋海林的支书被拿下了,换上了你,他肯定不甘心,不服气,人家背地里盯着你呢,你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人家都一五一十地给你攒着,等攒多了,遇到适当机会,人家就该跟你算帐了。”
 “我走得正,站得正,四面光,八面净,宋海林抓不着我什么。”
 “我发现你老是说过头话,说话老是不留余地,这就是问题,说明你还年轻,还是缺乏经验,真让人为你担心啊!别人不会跟你说这些,我是你哥,必须给你指出这些问题。我是希望你把支书的位子稳稳当当坐下去,再也不要被远门儿的人抢走。只要你当着支书,别人就不敢欺负咱这门儿的人。你当了支书,还要注意培养你的儿子,以后让你儿子接着当,一代一代把支书传下去。”
 宋长兴叫了一声大哥。
 宋长玉说:“有话你就说。”
 宋长兴说:“以后我也想让我儿子到城里工作。在农村干来干去,顶多只能当个支书,不会有啥出息。你看,从县长,到市长,到省长,再到国务院总理,哪个当大官儿的不是在城里。就拿你来说吧,你要不是到外面去,也当不上矿长。“
 宋长玉说:“我只是打个比方,表示一下咱们的志向。你儿子将来要是能读大学,当市长,那当然更好。我的意思是我们这一代人先要干好,要给儿子孙子们作一个榜样。”
 夜空中突然飞过一个萤火虫,让宋长玉十分欣喜,他说:“快看,萤火虫!我好久没看见萤火虫了。”他站起来,眼睛追着萤火虫看。萤火虫发出的微光蓝莹莹的,在空中起起伏伏地飘动,如会飞翔的小蓝花。“小蓝花”只开了一小会儿,倏地就熄灭了,再也找不到了。
 宋长玉回到矿上不久,农场就出了麻烦。附近农村的一个偷瓜贼半夜到农场的瓜园偷瓜,被守夜的老人发现了。老人没认出偷瓜贼是谁,却记住了偷瓜贼养的狗,因为偷瓜贼到瓜园偷瓜时,狗也跟着主人到瓜园去了。偷瓜贼的可恶之处在于,他不仅摘了已经成熟的瓜,还把未成熟的瓜用拳头砸碎了好几个。长兴把这件事报告给宋长玉,宋长玉给贾乡长打了电话,让贾乡长派手下人管一下。贾乡长通知乡里的派出所,让派出所把偷瓜的事当成一个案子来破。派出所的人以那只狗为线索,很快把偷瓜贼抓到了。他们把偷瓜贼五花大绑,绑到乡里派出所,进行十五天治安拘留,还处以三百元罚款。贾乡长把处理结果及时跟宋长玉说了,宋长玉表示满意。宋长玉还说,乡里只有搞好治安工作,不断改善投资环境,才能吸引更多的企业家到乡里投资。宋长玉以为,乡里处理了一个人,别的人就不敢到农场偷瓜了。接着发生的事,表明宋长玉高估了自己的力量,却低估了农民的力量。那个被拘留的偷瓜贼还没放回,又有人到瓜园里去偷瓜。这次去偷瓜的人不是一个,而是几十个。他们手持铁锨、镰刀、斧头等家伙,不只是偷瓜,简直是对农场进行了一场洗劫。他们不仅把熟瓜摘走,把生瓜踩烂,连瓜秧子都拔掉了。他们挥动铁锨和镰刀,把蔬菜和药材铲得削得乱七八糟。他们还把葡萄树吹倒了不少。在洗劫之前,他们先把宋长玉的表哥和种瓜的老人收拾住了,收拾的办法,是把二位蒙了眼,捆了手,捆了脚,还往嘴里塞了一嘴杂草。亏得那天晚上宋长玉的父亲没有住在农场里,不然的话,宋父也逃不掉同样的待遇。表哥本来是个瘸子,人家把他的双腿合并着捆在一起后,他怎么也站不起来,一站就倒了。那个老人好一些,他把捆到背后的双手扶到瓜庵子,总算站了起来。老人在瓜庵子里拴有一只羊,他把塞满杂草的嘴往羊的嘴边凑,想借助羊吃草的力量,趁羊吃草时,他一甩头,把杂草从嘴里掏出来。谁知在关键时刻他的羊一点都不愿帮忙,他的杂草露头的嘴刚往羊的嘴边一凑,羊就退着躲开了。再凑,羊又躲开了。他只好双脚一点一点错磨着往农场外的路边走,天明时有人路过,才帮他把嘴里的杂草掏出来,把捆手捆脚的绳子解开。
 听到这不好的消息,宋长玉愣怔了好一会儿没说话,完了,他妈的这农场没法办了。他想当一把地主,看来附近的农民真把他当成地主了,农民发扬过去的传统,在吃他的大户,在团结起来跟他作斗争。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有些大发,他再也不敢借助官方的武装力量抓人。宋长玉懂得,人一旦在黑夜里结成群体,在人人都被黑幕遮脸的情况下,人就不再是人,就成了匪,成了兽,就会变得格外疯狂,破坏性极大。他要是再让贾乡长抓人,下一步说不定会闹出杀人放火的事来。因此他没有给贾乡长打电话,只给父母打电话,说破财免灾,劝二老不要生气。
 又听长兴说,那块地乡里年年都种庄稼,附近的农民年年偷,哪一年庄稼都保不住。宋长玉这才明白,乡里为什么要把那块地包给他种,原来是转嫁危机,也在吃他这个大户。    
 第九章 (梗概)  
 水到哪里去了  
 若干年之后,宋长玉有了自己的孩子,事业如日中天。当他听说唐洪涛退休后承包起了小煤窑,干得有声有色,正在大把赚钱,又起了报复的念头。唐洪涛承包的小煤窑发生了一次严重的瓦斯爆炸事故,炸死了六个民工,他采取了惯常的隐瞒的方法,想通过用金钱和胁迫手段堵住死难矿工家属的嘴的手段,来私下化解这次矿难。正当他的隐瞒就要成功时,宋长玉无意中得知了这次事故详情,心中大喜,立即将唐洪涛举报到了省里,媒体曝光后,舆论大哗,于是,唐洪涛被送进了监狱,宋长玉终于彻底将唐洪涛打垮了。
 但是,一些事情的并非按宋长玉设想的发展。由宋长玉一手扶持的老家村支书宋长兴,因为吃喝嫖赌无恶不作,被原先的支书宋海林差人弄成了残废。
 红煤厂原先是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荷花满池塘,泉水叮咚响。但是,随着煤矿的无节制开采,红煤厂枯萎了,土地干旱,作物减产,渐渐连生活用水都发生了困难。再也没有人来红煤厂游玩了,昔日的旅游胜地变成了一个萧索荒凉的地方。红煤厂的人害怕了,像大饥荒年间闹粮荒一样害怕。他们意识到了,缺水与缺粮一样可怕。再这样下去,他们就得放弃祖祖辈辈居住的红煤厂,逃到有水吃的地方去。如果不逃走,他们就会面临断子绝孙的危险。回过头他们发出追问,红煤厂的水到哪里去了?一个人追问,十个人追问,一百个人追问,红煤厂的人几乎都在追问。追问来追问去,他们最后把矛头指向了红煤厂煤矿,把矛盾都集中在外来户宋长玉矿长身上。宋长玉百般抵赖,最后答应修建水塔为村民送自来水,这才摆脱了被村民赶走的危机。然而,一个更大的不幸到来了。他的煤矿发生了透水事故,死亡矿工17人,而且由于消息已经泄露,他想隐瞒也来不及了。在这个时刻,明支书让宋长玉逃到外地躲一躲。
 宋长玉连夜搭上一列开往南方的火车。他没买到卧铺票,坐的是硬座车。车厢里满满的,大都像是外出打工的人。车窗外是茫茫的黑夜,车厢里睡得东倒西歪的人反映到窗玻璃上,随着飞驰的列车不停晃动,仿佛那些人影都跑到窗外面去了,悬在车外一齐晃动。宋长玉如在梦中。  
 作者后记(1)  
 谁都知道,我国的城乡差别是很大的,可以说两个二元对立的世界有着天壤之别。城市代表着权利、金钱、美女、高楼、汽车和一切繁华与享乐。而一提农村呢,就意味着偏僻、贫穷、落后、饥饿和被压制与被剥夺。一个农村青年,要想改变自己的命运,要想有出头之日,或出人头地,只有脱离农村,到城里去打拼,去发展。这样的例子俯拾即是,不胜枚举。可长期以来,城市壁垒相当森严,农村人想进入城市非常困难,谁胆敢贸然进城,轻则会被赶出去,重则会受到制裁。早在明朝,朱元璋就以法律的形式规定,农民的耕作活动“不出一里之间,朝出暮入。作息之道,互相知晓。”哪怕是行医和算卦的人,也只能在本乡活动,不得远游,否则治罪。本是农民出身的朱元璋,当了皇帝后之所以反过来对农民实行这样的政策,其目的就要把农民钉死在土地上,把农民变成生产机器和生殖机器,防止农民进城动摇他的江山。我原以为只有中国是这样,2005年夏天我到挪威的历史博物馆参观,知道他们那里以前城乡的界限也是很分明,城市是城里人的,农村人被看成下等人,想在城里住一夜都不行。如果农民进城卖炭或卖菜,早上进城,晚上必须返回农村去,不返回去就把你抓起来坐牢。更有甚者,在“文革”期间,我们国家不但不许农民进城,还把本来属于城市户口的大批知识青年和市民送到农村去,美其名曰让他们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斗胆做出一个判断,我国几千年的历史,从某种意义上讲,就是一部进城和反进城的历史。除了安徽凤阳县的朱元璋,江苏沛县的刘邦,还有陕西的李自成等,几乎都是这种历史的颠覆者和创造者。远的不说,我们耳熟能详的“农村包围城市,最终夺取城市”的策略,也未能超出这种历史发展的脉络。夺取了城市之后怎么样呢,除了少数人成为城市乃至国家的主宰,城市的大门随即就对广大农民关上了,关得铁桶一般。农民可以饿着肚皮为城市提供粮食,可以穿着赤皮露肉的衣服为城市提供棉花,可农民想进城就免了。我亲眼所见,我们村的一个青年,被五花大绑从城里遣送到我们公社。那天被押解到公社的还不止我们村的一个青年,还有其他村的好几个青年。在公社的院子里,他们身上的绳索仍没有解开,双手被绳子高高背剪着,在地上蹲成一片。那天我到公社办事,看见了我们村那个大我两岁的青年。那个青年也看见了我,不等我跟他招呼,他就把脸扭向一边。可以想见,那个青年心里何等悲哀。
 幸好,进入新时期以来,我国实行了改革开放的政策,城市壁垒被打破了,农民可以进城务工,挣钱,施展自己的才能。这是一个重大转变,是一个历史性的突破。这个转变使广大农民千年的梦想得到实现的机会,巨大的能量被空前释放出来。不用号召,不用动员,不用搞什么运动,农民自觉地就投身到滚滚的进城潮流之中,流到城里去了。这个突破对于我国的工业化和城市化进程,对于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都有着不可低估的深远意义。
 在这种潮流和新生活面前,我们文学工作者应当有所作为,应当从历史、现实、生存状态、生命关怀和灵魂关怀等多个角度,对波澜壮阔的社会现象和丰富多彩的人生形式进行分析,取舍,想象,概括,反映和描绘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可我们拿起笔来,往往有些迟疑,觉得脑子里的信息纷繁得很,像是一时理不清头绪,又像是老虎吃天无从下口似的。想来想去,我们没有别的路可走,还是得贴着人物写。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个人的命运体现在千百万人中间,千百万人的命运也集中在个人身上。我们只有贴着人物的血肉、感情和心灵,把人物写活了,我们的小说就立起来了,作为文学作品对现实生活所关照的宽度、广度和深度也应该有了
 问题是我们怎样才能进入人物的内部,从内部推动人物活动起来。比如一辆汽车,如果里边的发动机不点火,不运转,单靠人的推动是不行的,推起来会很沉,也走不远。而人的内心世界要比机械化的汽车复杂得多,也微妙得多。人的一切行为主要靠心理支配,以思维逻辑为主要动力。形成每个人心理状态的有多种多样的因素,因年龄、经历、知识结构、家庭背景、地域文化,以及民俗文化基因等的不同,才养成了人物行为的千差万别。同样一件事,张三这样对待,李四可能那样对待。如果硬把张三的帽子戴到李四头上,就会让人觉得别扭,影响艺术效果。只有进入人物的内部,从内部推动人物旋转,人物的所作所为才会合情合理,妥帖自然。所谓进入人物内部,其实就是首先进入我们作者自己内部,就是通常说的找到自己,解剖自己。
 还是幸好,我也是从农村出来的。出来之前,我对进城做工有着特别的渴望,却苦苦求之不得。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到矿区当上了煤矿工人,我欣喜异常,如同获得新生一般。实际情况的确如此,我的命运从此发生了改变。在矿区当工人时,我也遇到过一些人生的挫折。母亲知道后,让人给我带信儿,要求我不管遇到什么情况,千万不要再回老家,要是回到老家,再想出去就难了。这些深切的人生经验和生命感悟,使我对千百万进城务工的农村青年有着感同身受贴心贴肺般的理解,我相信我能够写好他们。  
 作者后记(2)  
 我把人物的舞台放在煤矿,因为我对这个领域的生活比较熟悉。我一直认为,煤矿的现实就是中国的现实,而且是更深刻的现实。但我不大愿意承认我的小说是煤矿题材的小说,这样说会给人一种行业感,会失去一部分读者。我更愿意把她说成是一部在深处的小说,不仅是在地层深处,更是在人的心灵深处。我用掘进巷道的办法,在向人情、人性和人的心灵深处掘进。
 至于这部小说的名字为什么叫《红煤》,听凭读者怎么理解都可以。不过的确有一种煤和铁矿伴生,煤块上面有铁锈,里面也有红筋,被称为红煤。这种煤很硬,发热量大,耐烧,燃起来通体红透,很适合在锻铁炉上用。
 2005年9月30日,(国庆前夕,秋雨淅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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